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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 第23节(1/3)

作品:《西北有高楼

    那天容嫣被请去斜榕树村跳大神,刚坐下喝了开神酒,突然一阵喧哗,由远及近的传来,人群突然分开了,一个歪脖子大汉扑了进来:「快跑啊,鬼子!鬼子来了!」

    所有人全愣了。

    「这不可能!」

    「咱们村这麽远!怎麽……」

    「他们接到情报,说镇上有人在向抗日部队提供军粮!」

    「这……这怎麽可能!」

    「他们从西板村扫荡过来的,你们不跑就算了!」歪脖子大汉喘了气,又火烧屁股似的跑远了。围观的人一哄而散,容嫣愣了三秒钟,扔了碗拔腿就跑。

    他的心里,只记着燕红,还有三喜。

    三叉子村就在离西板村不远的地方,如果鬼子去了西板村,那麽,三叉子村……

    空气好像全逼出了肺里,胸腔里火辣辣的痛。容嫣拚命的跑了又跑,跑了又跑,终於完全失去了力气,双脚一软扑倒在地上,手和膝盖都磨破了皮,渗出血来。

    汗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容嫣双手撑地,大口喘息。

    太阳就在头顶上,秋老虎晒得人眼前发黑。突然有一丝风,从凝固了的空气里透了出来,那风里,带着某种焦糊的气息,让这一滩死水似的寂静,透出某种不祥的徵兆。容嫣猛地直起身,又拚命的往前跑。

    远远的看到黑烟,村庄在燃烧,靠得越近,看得越清楚,烧焦的野草像是浓墨化开的痕迹,拖得长长的,人们的哭声在传来,夹带在血腥味的风里。容嫣全身打起颤来。

    村口的徐大娘在嚎哭,她二十八岁的儿子伏在她的脚下,全身已经变成青白色,脑後凝着黑乎乎的一大团血迹。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她几乎已经完全失语,只会反反覆覆的喊着这几个字。

    容嫣经过他们的身边,颤抖着往前跑。

    原来破烂的屋子现在更破烂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有一些人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到处都有人在呼天抢地的痛哭。

    他们的房子还在,可是屋里屋外空空的。

    「燕红!」

    「三喜!」

    一个人也没有。

    「赵三爷!燕红呢?三喜呢?」

    容嫣捉住赵三爷,摇晃着他。

    赵三爷眼神呆滞,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麽。

    容嫣恨得扔开了他,远远看到哭得像个孩子的吴村长,他扑上前去:「吴村长,燕红呢?你有没有看到燕红?」

    吴村长抬起一双红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燕红……她被日本人抓走了!」

    「什麽?」

    吴村长大哭着说:「她和我女儿小双,都被日本人捉走了!」

    容嫣只觉得头一晕,眼前发黑。

    「那三喜呢?三喜那孩子呢?」

    三喜静静的躺在一株烧黑了的小树底下,半张着嘴,一张稀脏的小脸上,清晰的看得见白色的泪痕。他的小胸前开了个大洞,血把那件打满补丁的蓝小褂都染成了黑色,手里紧紧的捏着几根鸡毛。

    「……日本人突然就进了村,挨家挨户搜,要吃的。他们看上了你们家那几只鸡,要杀来吃。三喜不舍得,说那是要换小羊,羊又要换小牛的。那孩子突然就扑了上去和他们抢……」

    容嫣闭上眼睛。

    他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

    他缓缓的跪了下去,将那已经冰冷的小身体抱在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发出呜咽──他本来差一点就成为这个小身体的爸爸,就在这不久之前,这个小身体的主人,还在笑着对他说我喜欢你容叔叔……这个连吃糖都是一种奢侈的孩子,每天都在不停的帮家里做事的孩子……他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幻想中的小羊和小牛差一点就可以触到,他生下来就吃了那麽多的苦……他还没有带他去上海,看哈哈镜,看游乐场……呜咽终於变成嚎啕恸哭。

    父亲过世的时候,哥哥离开的时候,杜大哥牺牲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机会哭。

    就在此时,抱着这已经冰冷的孩子,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这麽多年来这满腔积压的悲愤,都在此时哭尽。

    就连失去了爱女的吴村长,听到这样凄厉的哭声也不禁再次老泪纵横。

    *

    这是个破破烂烂的小镇。也许是听说他们要来,镇上的人早就像狡猾的蟹一样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他们随意闯进街边的店铺里,翻找一切值钱的东西。他们在一间小饭馆找到很多熟牛肉,还喝了酒,离开的时候每个都醉醺醺的。他们东歪西倒的唱着日本歌,大笑着走在街道上,那些胆小的支那人全跑光了。

    空荡荡的石板路中央,突然看到一个男人慢慢的向着他们走过来。夕阳最後的光照耀着他,将他的影子在路上拖得很长。

    「什麽人?站住!」喝醉了的日本兵兴奋起来,拔出刀七嘴八舌的吆喝。

    那个人慢慢的说了一句什麽,好像是日本话,但是不标准,所以他们没听清楚。

    「混帐!一定是奸细!」一个小兵拿着刺刀对准他。

    那个人仍然在慢慢的往前走,用他所知的仅有的日语说:「带我去见栖川宫真彦。」

    「叫你站住!」

    喝醉的小兵猛地前刺,刺刀穿过那人的肩头,血流如注。

    他捂着肩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带我去见栖川宫真彦!」

    他们突然听清了栖川宫的名字,後面的那个小头儿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儿,有点恍然大悟,他从怀里摸出一张人像,拿在手里对比着看。他的眼睛瞪圆了。

    然後他走过去,狠狠的一耳光,把那小兵搧到一旁。

    「容先生,您的伤口没事了吧?」一个戴眼镜的翻译官彬彬有礼的站在他的面前:「我们已经和栖川宫殿下通过电话,汇报了这件事,刺伤您的那个士兵我们已经狠狠的处分了。亲王殿下正第一时间由天津赶过来……」

    容嫣打断了他:「你们这一次抓到的中国女人呢,在什麽地方?」

    「什麽?」

    「我要找一个叫燕红的姑娘。」

    「是有很多中国妇女,出於对我们日本帝国将士的热情,自愿成为他们的情人,我们每个月也会发给一定的金钱……」

    「你他妈的少废话!带我去找!」容嫣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恶狠狠的瞪着那翻译官。翻译官被他吓了一跳,推了推眼镜。

    远远的听到日本浪人的小调,走了进去,里面尽力装饰成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建筑,但看上去就是显得粗鄙廉价,一些日本士兵的长队一直排到大门口。不时听见有人在抱怨怎麽那麽久啊之类的话。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香味,是日本薰香,但夹杂着混浊的人气和排泄物的气味,闻到就觉得肮脏。

    容嫣在翻译官的带领下,已经走了几间这样的慰安所,昏暗的光线里,一些憔悴不堪的女人瞪着失神的眼睛打量着逐一检视的他们,有些裸露着乳房,有些正被男人压在身下,只看得见张开的双腿或一双黑洞般的眼睛。

    「这两天新抓来的都在这里了,」翻译官说,「似乎没有你的朋友。」

    容嫣说不出话。

    他的胃收缩成一团,只想呕吐。

    如果在这些男人的身下找到燕红,他受不了,但到处也找不到燕红,他更加接受不了。

    一个腆肚子的男人拎起裤腰带,心满意足的掀起一个房间的破布帘,走了出来。那个房间随即传来一个女孩子的伤心哭泣,她在尖叫:「救救我啊,救救我啊,爹啊。」

    一个尖头尖脑的瘦子笑呵呵的从外面走过来,又进了那个房间。

    哭叫的声音变低了。

    容嫣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他猛地转过身,一掀帘子也进去了。

    那瘦男人已经迫不及待的脱了裤子,只穿条底裤骑跨在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身上,看见容嫣进来,暴怒起来,用日本话吼了一句什麽。

    那女孩子披头散发,一看见容嫣,发出尖利的呜咽:「青函哥──!」

    「小双!」

    容嫣认得她正是吴村长的闺女,一阵血往头顶冲。他猛地向那瘦男人扑去,把他从小双身上拉扯下来,狠狠一拳揍在那张尖脸上。瘦男人怒吼一声,卡住容嫣的脖子,用头来撞他的头,在扭打过程中,容嫣肩膀上的伤口裂开,血渗出衣服。

    「住手!」那翻译官冲了进来,用皮鞋踢了瘦男人一脚,瘦男人跳了起来,突然看到那翻译官的肩章军阶,顿时老实下来了:「长官!」

    「滚出去!」翻译官喝骂道。

    瘦男人没精打采的拾起地上的衣裤,耷拉着头走了出去。

    「青函哥!」小双哭叫着一头扑进容嫣的怀里。

    容嫣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小双身上,他感到衣服下那瘦弱的身子,抖得像只生了病的小鸡。

    小双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衣服下两条光溜溜的腿,还挂着一丝血迹。

    「小双,你燕红姐呢?」容嫣问:「你有没有看到你燕红姐?」

    「燕红姐,燕红姐她……」小双哽咽着说不下去。

    日本兵捉了她们,把她们和另一些年轻的女孩子都押在一起。在经过一处山峭的时候,燕红突然纵身跳了下去。

    小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燕红姐在路上一直在念叨青函哥。她说青函哥本来马上就要娶她了,她说青函哥对她好,是她自己命薄,受不了这麽大的福份……她说她和青函哥在一起这几个月,就抵得过别的女人活了一辈子……在往下跳那时,还说,还说……」

    容嫣哑声问:「她说什麽?」

    「她说,二爷,我是清清白白的死的……」小双痛哭失声:「我好後悔,为什麽那时我没和她一起跳下去!我好後悔!」

    眼泪一滴滴的顺着容嫣的脸颊往下滴。容嫣痴痴的跌坐床边,像没了灵魂的木头人。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那麽纯朴天真的少女,为了他特意穿上新衣,他却嫌她是个小村姑,甚至不肯和她多待一会儿;他想起那一天下午,他们靠得那麽近,她的眼光落在他的唇上,她期待着的那个吻,他竟然没有吻下去;他真的是个混蛋,让她失望让她难堪;後来他终於吻她了,可那吻里的感情,竟然是怜悯多过爱情;可她还说他对她很好很好,他给她许下最大的承诺,竟然成为她今生最大的遗憾……

    那差一点就可以触到的幸福,就那麽消散如烟云。

    所有的歉疚,所有的抱歉,所有的往事,在此时只如万箭穿心。

    「燕红,」容嫣轻声道:「燕红。」

    燕红,今生今世欠你的恩情,要怎麽怎麽才能还得清!

    送走了小双,容嫣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救不了燕红,但至少他救了小双。可他救了小双,又怎麽救得了那麽多活在地狱最底层的年轻女孩!

    「容先生累了,请在此先歇息一下,亲王殿下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眼镜翻译官将他带到一个很安静的房间。容嫣在一张圆几旁颓然坐下。他能跑多远?想方设法,搭上了小树一条命,想不到最後还是回到这里。

    翻译官倒了杯热茶给他:「容先生还有什麽吩……」

    房间的门砰地一声猛地打开。

    容嫣和翻译官同时往那边看过去。

    一个身材高大,脸色惨白,眼睛外突的中年军人赫然站在门口。他的眼光像毒蛇紧紧的缠绕着容嫣,突然咧嘴一笑:「总算找到你了。」

    「你,你干什麽?」翻译官大声说:「石原大佐,这个人是亲王殿下的客人,你……」

    石原莞尔抬手就是一枪,翻译官应声倒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至死不信这个人敢杀自己。

    容嫣缓缓的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走来的这个人,带着野兽般的凶狠和某种说不出的黑夜般的恐怖,他令人发冷的笑着说:「我最恨别人用什麽殿下,什麽将军来压我!」

    容嫣本能地寻找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他抓起凳子向那人扔过去,那人轻轻接住,随手扔在一边。他来到容嫣面前,一把揪起容嫣的领口:「这一次,亲王殿下也不能保护你了。因为……」他呲出一口牙齿:「这次我比较快。」

    容嫣看着他那阴狠的眼神,不寒而栗:「你到底是谁?」

    他伸出两只手指扭过容嫣的脸,细细的看:「真是不敢相信,居然是你这种小白脸杀了我的哥哥!」

    容嫣全身一震,瞪大了眼睛!他就是石原康夫的弟弟!他就是害死南琴的那个凶手!他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们说,你把他几乎切成了碎片。」他在容嫣耳边轻声说:「我可以保证,你在我的手里,一定会比淩迟更惨。而且我会留着你的命,让你亲眼看着自己被掏出肝脏。」

    他的声音带着刀刮骨头的淩厉和血腥。容嫣变得面无血色:「你最好赶快杀了我,否则的话,我发誓我亲手会杀了你。」

    「哦?」石原莞尔来了兴趣,侧头打量容嫣:「啊,我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炮制过一个支那男人,他好像是你的哥哥,对不对?他在我的鞭子下哭得像小孩,你真该看看他那张懦弱的脸!你们中国人,全是自私懦弱的猪!」

    「你胡说!」容嫣在他的手下拚命挣扎:「我杀了你,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几乎要把容嫣的手臂扭断:「那人好像是个琴师对不对?可惜你没听见,我把钉子一根一根钉进他的指甲,他叫得那个惊天动地,真好听啊,後来我很少听到那麽美妙的惨叫声。」

    容嫣猛地往前一扑,一口咬住石原莞尔的耳朵。石原莞尔大叫一声,抡起容嫣摔在地上,但他左耳随即一片鲜血淋漓。

    容嫣仰面躺在地上,吐出一块残耳,满口是血,呵呵的大笑了一声。

    「混帐!」石原莞尔抽出武士刀:「我非剜出你的眼睛,割了你的鼻子不可!」

    一把锋利的长刀无声无息的架在石原莞尔的颈旁。

    栖川宫真彦的声音冷冷的传来:「你再敢往前面走一步,我就立即割下你的头!」

    石原莞尔愣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起来:「殿下要杀我?」

    栖川宫冷笑了一声。

    「好,你杀吧。」石原莞尔转过身来,凶猛的直视栖川宫:「我是为天皇陛下浴血奋战的战士,而殿下为了一个支那犯人,竟然要杀我!你杀吧!我倒要看看殿下如何向军部,向天皇陛下交待!」

    栖川宫抬起下巴。

    两人针锋相对的对视着。

    过了片刻,栖川宫道:「来人!」

    几个警卫官立即走上前来。

    栖川宫冷冷的说:「石原莞尔以下犯上,公报私仇,枪杀翻译官青木少佐,立即当场缴械拿下,送交军事法庭。」

    石原莞尔像狼一样笑着说:「我不怕你,殿下。我一颗忠心,荒木大将是知道的!他会保护我的!」

    栖川宫像没听到一样,向容嫣走去。

    容嫣坐在地上,捂着胸不断的喘息。栖川宫紧紧绷着脸,眼神有如寒冰。他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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