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秋 第20节(2/3)
作品:《悲秋》
啧。”
她问了句:“倷帮顾筠啊联系了架?”(你和顾筠还联系吗?)
小姑妈抢着说:“弗来气啧!啊尴尬,啊是啊浩浩?”(不来往了!也尴尬,是不是啊浩浩?)
大姑妈笑了笑,方亮说:“不来往也好,浩浩肉食动物,一顿没有吃肉,五月份没得吃刀鱼,十月份没得吃大闸蟹,他不行的。”
王茜笑了,说:“别人喜欢吃什么你倒蛮清楚的。”
方亮道:“她微信上天天求神拜佛啊。”
图春放下了筷子,看着方亮,说:“去年她也来了,她吃鱼肉的。”
方亮哈哈笑:“哦,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图春皱了皱眉,没有响,喝了两口莼菜汤,他放下了勺子,说:“我出去抽根烟,你们慢慢吃。”
他站起来,没人接话,也没人出声了。图春走了出去。
图春去了酒店外面吃香烟,他吃了半根,方亮出来了,他也点烟,和图春一抬香烟,一昂下巴,道:“倷帮顾筠弗会是因为……”(你和顾筠不会是因为……)
图春说:“我帮顾筠蒙呗啥。”(我和顾筠没什么。)
方亮点了点头,又道:“格么刚刚……”(那刚刚……)
“蒙呗啥。”(没什么。)
方亮笑着说:”我噻来想呀,总弗会因为我瞎讲顾筠欢喜吃点啥,弗欢喜吃点啥倷噻动气吧!“(我就在想啊,不会因为我胡说顾筠喜欢吃点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你就生气吧!)
图春把烟送到嘴边,撇过头,没有响。方亮弹弹烟灰,道:“年纪轻轻噻格馕信佛啊啥格,总归裹着有点……馕夯讲呐,恩哆屋里啊蒙呗啥宁生啥格大毛病,恩倷自家么身体啊蛮好……”
(年纪轻轻就这么信佛,总觉得有点……怎么说,她家里也没什么人生了什么大病,她自己身体也挺好……)
图春狠狠抽了口烟,盯住了方亮:“阿弗是只有屋里有人生毛病,自家身体弗好再好去信佛。”(也不是只有家里有人生了病,自己身体不好才能去信佛。)
方亮怔了瞬,挤出个笑,没有响。
图春继续道:“有点信仰总归比啥么什噻啡相信要好。”(有点信仰总比什么都不信要好。)
方亮牵牵嘴角:“我先进去啧啊。”(我先进去了啊。)
图春转过身,没回话。他吃完一根烟,又点了一根,图庆发来短信问他怎么不进去,图春也没理会,他接连吃了三根烟,穿过马路,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了只蛋筒,坐在店里吃了大半只,然后,他拦了辆出租车去了客运站。
图春自己搭客车回了苏州。
晚上,他做梦了。
他梦到狄秋。
天地间只他一人的狄秋。
天和地在流动,一个向前翻涌,一个向后蔓延。
狄秋是它们的交汇,它们的中心。他的身形有一瞬很迷你,极微缩,葡萄籽那样的一粒,下一秒又变得巨大,眼睛像深潭,鼻子像高峰,嘴巴像峡谷,中间藏着一道深深的沟壑。他的头发铺开来,有天空那么广,他的身体就是无数的山山水水,悬崖峭壁,仙林秘境。人望着他,望久了,会迷失,会晕头转向,会粉身碎骨,会变成一把灰,一抔齑粉,再不存在了,再没什么自己了,什么都没了。
图春惊醒了,他坐起来,他捂着脸,眼睛适应了会儿黑暗才逐渐能看清眼前的书桌,衣柜,窗帘,地板,还有墙上一张《2001太空漫游》的海报。图春转过去,他还看到躺在他身畔的邵蓁,邵蓁的五官不太清楚,被子隆起,盖住他的身体。他有规律地呼吸着,静静地睡着。图春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了厨房。
图春在厨房里吃香烟。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提前,五点半时,厨房窗外就透出了青蓝的曦色。麻雀叫了几声,图春开了点窗,一丝冷风吹进来,他搓搓手,用电水壶接了点水煮热水。
水过了好一阵才开,图春从柜子里拿杯子的时候,邵蓁从卧室里出来了,天亮透了,邵蓁伸着懒腰,揉着眼睛找到了图春,和他道:“已经起了啊?那准备准备我们等下就走吧,我怕路上堵车,庐山毕竟也算旅游胜地。”
图春点了点头,他往杯子里倒热水。
邵蓁看着他:“你不去刷牙洗脸吗?”
图春说:“等我喝完这杯水吧。”他打开了冰箱,邵蓁在旁问他:“昨天去张家港吃饭怎么了?和你爸吵架了?所以失眠了?”
图春在冰箱里找了一大圈:“没矿泉水了?”
邵蓁说:“哦,昨天喝完了,我忘记买了。”
说着,他转身走开了,图春看看他,关上了冰箱,又点了根烟,低头盯着那还在冒热气的水杯看着。浴室里传来水声,屋子里到处都是脚步声,各种各样的摩擦声,骚动声。邵蓁很快就穿戴整齐,拖着个行李箱从卧室出来了,他看到图春,不由睁大了眼睛:“你不去刷牙洗脸?都要六点半了,怎么又点了根烟啊?”
图春笑笑,说:“水还有点烫。”
邵蓁不悦道:“路上买矿泉水喝吧,再不走真的赶不及了,我和我爸说好午饭的时候到的。”他忽而松开了行李箱,紧盯着图春:“还是你不想去?”
“什么?”
“不想去庐山,不想去见我爸妈。”
“不是的。”图春指着那杯子,熄灭了香烟,“等水凉一点就好了,不会很久的。”
邵蓁道:“也是你说我没有和家里人说起过你的事情,现在我和你一起回去,你又不想去了?”
图春说:“不是的,我只是想……”
他的声音太低了,一下就被邵蓁的音量盖了过去,邵蓁说:“之前说那么干脆,现在又临阵脱逃,你不能总是这样……”
图春忍不住大声说:“你能不能让我把这杯水喝完。”
邵蓁哽住,不响了,他默默地在餐桌边坐下,斜着目光,歪着身子,手臂搁在椅背上把弄汽车钥匙。图春叹息了声,他朝邵蓁走了过去。
邵蓁问他:“你不喝水了吗?”
图春伸手碰了下邵蓁的手,邵蓁缩起了手,图春又想去摸邵蓁的头发,邵蓁站了起来,图春要拥抱他,邵蓁站得离他远远的。
邵蓁把车钥匙揣进了裤兜,说:“算了。”
他推开行李箱,径直往门口走。图春跟上去,他伸手,邵蓁只管避着,两人都不响,邵蓁拿了件外套,换好了鞋子,图春一把拽住了他,邵蓁硬是抽出了手,最后看了他一眼,打开门,走出去,又碰地关上了门。
图春盯着门背后看了会儿,站了会儿,他转身关上了衣橱的门,回进了餐厅。
他的眼前闪过邵蓁的眼神,他去了浴室灌嘴洗脸,他抬起头看镜子时,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分明地看到了和邵蓁一模一样的眼神。
怨恨的,不满的,暗暗和什么较着劲的。
图春回到了厨房,他的水放凉了,温了,他喝了口。
他还是想到狄秋。
他恨的也是狄秋。恨极了,恨他不会吵,不会闹,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地停留在最好、最让人心动的时刻,恨他赶不跑,气不走,风吹不动,雨刷不去,雷打不动,稳如磐石,又轻如鸿毛。
他就这样从天上落下来,落下来,落在地上,落在他心里。
落在天和地之间。
图春喝光了剩下的水,洗了杯子,擦干了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没办法,他气够了,他再气,再恨也无计可施。他只好接受,只能承认。
狄秋。
所有的漩涡都在他的眼中诞生,所有的风暴都将由他的嘴唇平息。
图春试着联系邵蓁,可打电话他不接,发消息他也不回,图春遂找到了童昭昭。童昭昭放五一假了,正在苏州家里,她约了图春在观前街的麦当劳碰头。图春打车去了,进了餐厅,买了份巨无霸套餐,找了个座。童昭昭十来分钟后现身了,她看到图春,兴冲冲地走到了他面前。
“现在已经能是午餐了吗?”童昭昭拿出手机一看,过了十一点了,点餐处的餐牌也换成了午餐的餐点。
图春说:“你要吃点什么吗?”
童昭昭还站着,啪啪地按手机,图春小声问:“还是我去买?”
童昭昭睃了他一眼:“你男朋友跑了,你还吃得下东西啊?”
图春放下了手里的薯条,左看右看,问童昭昭:“不然换个清静点的地方说话吧。”
童昭昭哈哈笑,拍了下他,转过身说:“我去买点吃的,你吃吧,吃好了。”
过了歇,她端着两盒大薯回来了,她往薯条上淋白醋,把番茄酱撕开来挤在垫餐盘的花里胡哨的宣传纸上,还要回手机信息,看手机,忙得不可开交。
图春试探着问:“邵蓁去找你了吗?”
童昭昭把手机翻了过来,松了口气,这才看图春,笑着回:“你知道为什么约你在这里见面吗?”
图春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机壳上,问说:“邵蓁在附近吗?”
童昭昭笑着吃薯条:“不是在和邵蓁发短信汇报我们聊天的进度。”
她的眼珠转了一圈,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想吃麦当劳的薯条,你又想和我见面,不就约你来这里了吗?你不觉得他们家的薯条很好吃吗?”说着,她拿起了一根薯条,仿佛端详艺术品似的讲究地琢磨着,半晌,她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都是土豆切成条去炸,为什么麦当劳的薯条特别好吃?”
“是做过特别处理的。”图春说,“我记得在哪里看到过,揭秘麦当劳薯条。”
童昭昭大笑:“你整天就看些这种东西啊?怪不得要被邵蓁飞了!”
图春低头喝可乐:“那也不会编校刊啊。”
童昭昭乐不可支:“你嘴巴原来这么毒啊!那你和邵蓁真是决战刻薄之巅了!”
图春连忙否认:“不是的,我不觉得邵蓁刻薄。”
童昭昭还笑着,喘着粗气说:“服了你们了,其实也没错啦,两个人相处久了,优点都会变缺点,更何况本来就不算优点的东西,伶牙俐齿变成尖酸刻薄,无微不至变成多此一举,正常的。”
图春一愣,童昭昭朝他眨了下单眼:“我告诉你,你要想和一个人无话不谈,千万不能做情人,只能做朋友。”
讲完这句,她忽而不响了,侧过些身子,托着下巴慢悠悠地拿薯蘸番茄酱,小口小口地咬。
图春说:“邵蓁以为你和我说的什么总编的事。”
童昭昭又说:“我再告诉你,想让一个人相信你的话,也千万不能做情人,只能做朋友。”
图春举起双手,投降了。
童昭昭抖落些薯条上的盐,和图春道:“图春,一个人不能因为为自己做错的事道了歉,就指望别人还能当他没做过那件错事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待他。”
图春抬起头看她,没有做声,他摸到塑料杯子外头一颗颗冰水珠,他的手指往后缩了缩。
童昭昭坐正了,面对着图春,双手在桌上比划:“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也不想评价你是不是错了,邵蓁是不是对了,我觉得感情里是没有对错的,只有基于自己的看法,自己能不能接受,能接受到什么程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手好像在切一块大蛋糕,提起来,又重重放下,反反复复。
图春看着童昭昭的手,吸可乐,说:“我和他开始的时候我就什么都告诉他了,我那个高中同学……”
“狄秋。”童昭昭说,她的手摊开在桌上,不动了。
图春颔首:“是的,狄秋的事情,还有我之前谈过的男朋友的事情,他说不介意的。”讲到这里,他顿住,想叹气,但没发出声音,只像是被可乐噎住。他把巨无霸上的面包揭开来,捏起两片醋渍小黄瓜塞进了嘴里。
童昭昭咬了咬嘴唇,干笑两声,一歇,她说:“你不要怪我讲话难听哦。”
“你讲吧。”图春说。
童昭昭遂道:“人呢,先是觉得坦白是很真诚的一件事,什么都不隐瞒,坦诚相见,但是日子久了,这些坦出来的白就变成了芥蒂,成了长在心里的白莲子,苦芯发芽,无中都能生有,心里还不能长缝吗?你知道这种变化有个学名吗?叫罅隙。”
图春不响,他还在嚼黄瓜,嚼出了酸味,醋味,甜味,又什么味道都嚼不出来了。
童昭昭叹气,靠在椅背上,声音渐远:“其实人都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觉得谈恋爱没什么必要,一个人难道就不能好好生活了吗?想要性,可以买情趣玩具,想要爱,可以去追星,想要感动,去资助一个孩子,给慈善基金投点钱,一个人久了,很难体会到孤独的。”她一耸肩膀,“当然,也有可能我还没遇到让我怦然心动的那个人吧,可是遇不到又怎么样?我就要郁郁寡欢,或者找个人凑合,找个人勉强吗?我不觉得两个相爱的人必定能快乐地生活,但是你看我,没有爱人,我能快乐地生活,还很自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图春还是没响,童昭昭拨弄头发,笑出来:“我感觉我自己现在是电影放映完之后向主创提问的观众。”
“怎么这么说?”图春看她。
“只是想要分享自己的故事。”
图春笑了,童昭昭把另外一盒薯条推向他,说:“吃啊。”
图春指指自己套餐里的薯条:“我自己的还没吃完呢。”
童昭昭笑笑,吃了几根薯条,看看别处,又转回来,问图春:“那个狄秋……什么样子啊……”
图春正啃汉堡,含混地答道:“我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大概在马路上遇到,我都认不出他了。”
童昭昭指着他的头发:“他肯定也认不出你了。”
她又说:“可能经过十年的打磨,他变成了你理想中爱情的样子,一不顺意,他就会跳出来。”
图春摇头,放下了汉堡,擦嘴,急忙说:“不是的。”
童昭昭摊摊手,图春捏紧了纸巾:“我也不知道……”
狄秋是什么。
是梦,幻觉,还是理想?
图春不知道。
“见一见就好了,见到了,你就知道了,不管他是什么,你心里面的他都会破碎的。”童昭昭说,“这是许多爱情小说和爱情电影教会我的事。”
图春笑了笑,童昭昭冲他努努下巴:“等等你送我回去吧。”
图春怔怔地点头,童昭昭道:“邵蓁还没吃东西。”
图春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的套餐,去买了个双层鳕鱼堡,童昭昭把两盒薯条并成了一盒,两人打车去了东港新村。下了车,图春陪童昭昭往新村里走,到了一幢公寓楼楼下,童昭昭拱了拱图春,图春往前一看,邵蓁正坐在片花坛前边吃香烟,他满身都是婆娑的树影。
童昭昭和邵蓁挥手,响亮地说:“哎呀!!这么巧啊!你也在这里!”
邵蓁没响,瞥了眼过来,就又转头回去继续吐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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