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道不通 第15节(2/4)
作品:《寒山道不通》
进珍珠色雾霭般的微光,提示他身在何处。顾泽向身旁摸去,指尖触碰到了温热的躯体。他转过头,入目却是舒容予的后背。
男人背对着他,在睡梦中无声地蜷缩成一团。与数月之前的那晚一样,与再之前许许多多的夜晚一样,静谧、孤独、亘古不变,像灰色的岩石渐渐覆盖上青苔。
仿佛这中间顿伏艰危的种种都未曾发生,而昨夜缠绵只是一场幻觉。顾泽盯着那道背脊,突然冒出一股指向不明的怒火。他伸手环过舒容予的腰,略一施力,粗暴地将他扳过了身来。
舒容予几乎立即张开双眼,目光疲惫却清醒,让人怀疑他是否真正入睡过。顾泽一愣,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见舒容予息事宁人地笑了笑。
“几点了?”舒容予用气声问。
“还早,再睡一会吧。”
舒容予往他怀中靠了靠,重新合上眼。两人紧挨彼此,小心翼翼地呼吸,似乎不愿惊扰空气中悬浮的温柔倦意,然而那脆弱的粒子还是消散无迹了。他们都知道对方醒着。僵持半晌,顾泽叹了口气:“抱歉,吵醒你了。”
舒容予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只翘了翘唇角。顾泽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渐渐明白过来。对方正熟稔地利用着沉默,让这个话题自行结束。刚刚压下的无名火再次腾起:“你不生气吗?”
垂下的睫毛翕动了几下:“为什么要生气?”
“大清早被无缘无故地弄醒,不管是谁都会询问一下原因吧?可是你,连责怪都……”
自己听上去简直在故意找茬。
舒容予睁开眼:“小顾……”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你怎么了?”
顾泽烦躁地翻身下了床。他的枕头中间留着浅浅的凹痕,舒容予躺在原地凝视着它。耳边传来一连串声响,顾泽端着一杯热水走了回来,扶起舒容予,喂他喝了一口。
熨帖的暖意流过咽喉,缓解了初醒时的不适。舒容予双唇湿润,黑暗中他的双眼也是湿润的,映着一星清苦孱弱的晨光。顾泽放下水杯,在床沿坐下:“我刚才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
“这么多年,我一次都没见过你生气。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任何人。”
如果仅仅这样,或许只是体现了他的涵养。但还不止于此。仔细回想起来,似乎无论被怎样对待,他所看见的舒容予从来没有不满、没有质疑、没有即使是最微末的异议。做人到这份上,已经不能用涵养来形容,而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
“我要你教我配音,你就教了。我要你跟我来,你就来了。我要你爱我——”无力感攫住了他。眼前这个人像被隐形的提线牵引着,一言一行早已脱离了自身的意志。容予,你曾经拒绝过谁吗?”
舒容予一言不发,神情中有种奇异的迷惘,仿佛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在走廊上靠近的是别的什么人,你也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一直走到这一步。就算不是我,其实任何人都可以……”顾泽觉得嗓子发苦。不会有答案的,他想,自己永远不可能从舒容予的口中听见回答。
唇角突然贴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温热的触碰稍纵即逝,顾泽眨了眨眼,才回味过来自己是被吻了。舒容予半支起身体,被顾泽难得呆滞的表情逗得低笑起来:“傻孩子。”
顾泽低下头。舒容予语声中的亲昵与这个称谓都让他心生酸楚。
舒容予又躺了回去,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似乎陷入了沉思。
“想听一个故事吗?”片刻之后他轻声问。
顾泽心头一跳:“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并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
“没关系,我全都想听。”
舒容予闭上了眼睛,一时没有出声。当他终于开口时,却说得缓慢而迟疑,仿佛在打量某处年代久远的遗迹。
“有个普通的三口之家,夫妻相处和睦,唯一的儿子也非常可爱。但只有一个孩子毕竟有些孤单,所以当妻子再次怀孕时,虽然是个意外,他们仍旧决定生下来,让两个孩子互相做伴。夫妇俩都希望能有个女儿,可惜最后出生的又是一个男孩。
“看见新生儿的时候,父母虽然表现出开心的样子,但心中还是藏着一丝不应有的失望。这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缺陷,而是因为他的哥哥太出色了。同样年幼的哥哥似乎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比瓷娃娃更精致漂亮,而且聪明得超出了年龄。相比之下,这个弟弟就逊色了许多。
“夫妻俩当然知道这种比较和偏爱都是不应当的。他们期待小儿子能在成长中显露出招人喜爱的地方,然而在渐渐长大之后,他依然是个平凡的孩子。既没有过人的天分,也不会讨好大人,只有乖顺和安静勉强可以算作优点。他安分守己地上学放学,吃饭睡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人费心去了解,反正不外乎作业、同学、无聊的玩具吧。有时候,他们简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哥哥。这个长子一天比一天引人注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关注的焦点。在他身上仿佛有种恶魔般的魅力,只要他愿意,不仅能让别的孩子俯首称臣,连成年人被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着,多半也会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天生就是一名支配者。
“这对夫妻虽然寄望于长子,但也尽量公平地对待兄弟俩。他们供两人接受同样的教育,哥哥毫不费力取得的成绩,弟弟却要非常用功才能达到。同样的钢琴谱,哥哥扫过一眼就能流畅演奏,弟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似乎弟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衬托出哥哥的优秀。
“当哥哥长大到念初中的年纪,他的美貌已经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不管是谁看见那样一张脸,都会愣怔一会儿。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青春活泼之美,比起太阳,他更像是黑洞……渐渐地,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察觉到了异样。已经过了孩童时期,作为男性那么漂亮是不吉利的。而这个长子还显露出了更多与众不同的特质,让他们既引以为傲,又隐隐害怕着。他智力惊人,却不热衷于学习,也不喜欢同龄人的游戏,即使偶尔参与其中,也只是为了获得威望与服从。他的关注点全在与年龄不相符的事情上。
“有几回,他的父亲发现自己放在书房抽屉里的文件被人移动过。尽管父亲不相信仅从那些不完整的文件中能看出什么,当他对上长子的目光时,却有一种被看透了的可怕感觉。真的可能吗?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脱离了掌控呢?……
“做商人的夫妇俩平时忙于工作,剩余有限的精力几乎全耗在了长子身上。不可避免地,那个空气般平庸的小儿子愈加被忽略了。好在他早已习惯了平庸,虽然寂寞,但还算正常地长大了。在很小的时候,他每次生日许下的愿望都是相同的,希望父母和哥哥能多陪自己玩一会儿。后来他发现许愿没有用,撒娇或是哭闹也收获不到效果,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更加听话一些而已。
“旁人所说的手足之情,在这对兄弟之间并没有多少体现。哥哥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人为自己疯狂。有时他会心血来潮地逗一下弟弟,看着对方仅仅因为自己的靠近而快乐起来,觉得十分好笑。或者他会微笑着说几句恶毒的话语,然后观察弟弟哭泣的样子,就像观察一件试验品。
“这世上的人在他眼中都是试验品,弟弟只是其中最无趣的一件。
“慢慢地,弟弟发现了家人都在撒谎。母亲温柔地夸奖自己给她的贺卡,却在第二天就忘了它的存在。哥哥始终面带微笑,其实却是在生气。他很害怕他们生气,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他们也从不明说。他成长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每天做的就是努力不给他人添麻烦。不知不觉中他学会了一项本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它足以被称为本领。
“他仅凭语声就能猜出一个人内心的想法。
“母亲夸赞贺卡的时候,心里正在想别的事。哥哥一秒钟前还是高兴的,现在已经意兴阑珊。这些信息对他很重要,因为如果自己不及时作出反应,就会听见生气的声音……”
舒容予停了下来,因为静静听着的顾泽突然俯身,抱紧了他。
年轻人的怀抱坚实而温暖。舒容予依旧闭着眼,抬手摸索到顾泽脑后的头发,用手指轻轻梳理着。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某方面超过哥哥。”
“才不是。”闷闷的声音从肩窝里传出来,“他样样都比他哥强。”
舒容予轻笑了几声。顾泽就着拥抱的姿势躺到他身旁:“后来呢?”
“……读高中的时候,哥哥出柜了。
“事情的起因是与哥哥同校的一个男生割腕自杀了。警察在遗书中发现了哥哥的名字,打电话到他家进行调查。接电话的是他父亲。
“那天晚上弟弟被锁在书房门外,模糊地听见父母与哥哥在里面说话,父亲在怒吼,而母亲在哭。他不敢敲门,又不敢走开。但很快地,吼声和哭声都低弱了下去。他无从知晓他们谈了些什么,却永远也不会忘记房门再次打开时,父母看向哥哥的眼神。那眼神陌生而冰冷,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亲生儿子,而是什么嗜血的妖魔……
“哥哥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柜了。父母再也没在他面前提过那件事——或者不如说,他们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和他说话了。校方对那个男生自杀的原因三缄其口,但流言还是迅速扩散开来,哥哥经过的地方总有人指指点点。‘就是那个人害死了他,’他们说,‘你只需要看看那张脸。’尽管如此,哥哥的追求者有增无减。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让人心甘情愿、前仆后继地为他们去死。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对于兄弟两人来说,或许都是各自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哥哥连表面的顺从都懒于维持了,夜不归宿地玩了一阵。而弟弟,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父母的关注。
“对长子彻底死心的夫妻俩,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平凡的幼子。现在继承家业和传宗接代的期望落到了弟弟身上。父母语声中前所未有的关心,以及隐约的歉疚,都让他惶恐不已,好像黄粱一梦随时会跌落云端。仿佛为了印证他的不安,那诅咒似的听力总能让他发现些奇怪的地方……
“父母一直避免提及哥哥,有时不经意间说到,父亲便会咒骂几声,而母亲则只是叹息着转移话题。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语气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残留的温情,有的只是彻彻底底的恐惧。
“什么样的父母会害怕自己的孩子?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原因,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书房自那以后就上了锁。
“每个人都守着秘密,每个人都在粉饰太平。连他自己也一样——他买了一支录音笔,偷偷地录下父母的声音,晚上躲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回放。声音是唯一安全可靠的东西,永远不会对他撒谎。就是从那时起,他养成了随时随地录音的怪癖。而等他终于知晓答案,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平静无波的叙述声突然低弱了下去。舒容予抬眼看着顾泽,几不可见地笑了笑。顾泽心里多少猜到了后续,不由得握住他的手。
舒容予吸了一口气:“原本老实本分的夫妻俩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不知何时与黑道有了牵扯。他们将最私密的账本藏在家里,却被长子从中看出了端倪。哥哥既不关心父母的事业,也不在乎他们的安全。他在发现账本之后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复印它们,用做要挟父母的筹码,换取自己为所欲为的权利。”
舒容予低笑一声,“天真的、任性的孩子啊……如果在当时就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的选择会不会有一点不同?可是谁又能预测未来呢……”他的声音愈发低微,仿佛浸入了幽冥,吐出的字句忽而染上飘忽的鬼气。
“有一天上午阳光正好,他们一家人都坐在轿车上,车厢里放了一只大行李箱,朝机场驶去。哥哥要去很远的城市念大学,是母亲提出全家一起送他。他们都不记得上次像这样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车里的气氛很紧张,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后来母亲终于试探着问哥哥时间,她的声音又胆怯又温柔,好像在哀求他似的……他微笑着回答了她。母亲几乎哭了出来,父亲虽然没出声,但看上去也松了口气。然后父亲开了个拙劣的玩笑,母亲尖声笑了起来……”
顾泽感觉到掌心里的手一阵阵发冷,那温度顺着血脉绞入自己体内,拖着心脏沉沉地下坠。他收紧五指用力捏了捏对方:“容予?不如我们就讲到这,下次再——”
“然后车子拐了个弯,母亲正回头对兄弟俩说话,突然之间……突然之间,一辆货车从斜刺里撞了过来。”
☆、车祸(已修)
舒容予闭了闭眼。
嘈杂的人声。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语言的意义被肢解,碎片钻进他头颅的裂缝,溅出很多很多的血。
惊骇,愤怒,恐惧,有人高呼着报警,对对,你快点拨急救电话,孩子,听得见吗?不要怕,救护车很快就到了,焦虑,怜悯,恐惧,女人的声线尖细而颤抖,老公你去看看,那个人好像还在呼吸。
巨大的轮胎,圆形的、占据整个视野的荒诞轮胎,一双双腿疯狂地移动着,抽象画般的大片血迹,快看他睁开眼了,坚持住啊,救护车马上到了,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急切,疑惑,恐惧,为什么还不来?这个人的呼吸停了,医生,这里有谁是医生吗?
血粘在头发上,他的头发弄脏了,女人古怪地扭曲着,小时候在垃圾桶边看见的废弃模特,塑料胳膊泡在雨水里,嘶哑的呼喊声,两个都要死了,尾音加重,自我暗示,恐惧。
恐惧,恐惧,恐惧,恐惧。
陌生女人半面血污,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双眼慢慢地翻白,他突然认出那张变形的脸,她是妈妈。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是模特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了吗,慌乱,愤怒,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嘈杂的人声,谁在吵架,尖锐的鸣笛声,歇斯底里的音乐声,有人在跳踢踏舞。救护车不会来了,救救我吧,结束这一切吧。
很多很多的血,倒灌进他的脑袋,雪白的大脑悬浮在血海。模特死死拉着他的手,可是模特的手已经断了,丢在雨里了,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快关掉音乐,它越来越响,志得意满地折磨他的耳膜,他终于惊醒过来,那是手机铃声。
舒行之坐在他的病床边,仍然握着他的手,手机一遍一遍地响着铃,他们都没去管它。
夕照透过窗口打在舒行之的侧脸上,像一幅静止的画。舒行之探过身,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前额。记忆之中,他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兄长。
“妈妈……”
“死了。”舒行之嘴角一翘,仿佛在开玩笑。
病房的门打开了,一群白大褂簇拥着一名中年女人走了进来,他以为是母亲,连忙转头去看。女人一身黑衣,涂着血红的嘴唇。在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每个都长着令人无从记忆的平庸脸庞。
她走到床前:“还留下了两个孩子,真是作孽。”她姿态优雅地摇摇头,像只黑天鹅。“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的手被攥得那样紧,指骨几乎要被捏碎。舒行之缓缓回过身去,他看不见那一刻哥哥的表情,
寒山道不通 第15节(2/4),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