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 第13节(3/4)
作品:《踏雪寻尔》
放一样的心情……”
她将这张照片调成了黑白。他在侧面阳光的照耀下,于眉宇间蹙起高峰,双目直视着前方,好像因此看到了千万英里之外的千百年之后。往后梳的短发在发亮,看不清他笼在阴影中的正面眉眼。
“夜会深,我会睡不着,我知道自己不该梦见你,独享安逸的我怎能将你依然奔忙的灵魂打搅。白天太辛苦了,黑夜是恩赐,祈望灯并不会延长你的辛劳,而是助你将宁静沉稳照拂。所以,我会在清晨对你说晚安,而你苏醒之际还会有远方于午间的问候。生命以它不同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再远的物种都有着某种连通,人之间又怎该持刃相向?只盼终有一日拆下那心中高墙,也不惊扰于语言,在人间既得天堂……”
正面的影像中,他蹲立在草垛旁,伸着双手抚摸着一条由一人牵着的黑色导盲犬。他微笑着,密长睫毛下的双眼向下凝视,狗狗仰着头接收着由它独自望得的蔚蓝温柔。她庆幸自己恰好用着自己的数码相机将这样的瞬间捕获了。
“庆幸你是这般灵巧的可爱。已难寻微十年之久的记忆幻境里,第一眼见到你时的讶异。你内向收起洞悉尘世的了然,全心全意赋予生命最善良的祝愿和最美好的宽容,经你最不具表演性质的话语和姿态,向你的人们分享那有着青天白云的蓝图。有些精神是该得以延续的,在年轻身体的灵魂里,在坚韧的意志里,在共同向往的心愿里,更在脚踏实地的执行里。我开始想写一种小说了,完全脱离人间烟火,却又能给人以最深的慰藉,你会是那个主角,我会最先将你阅读。目前还未能做到,只因我尚且是一个取暖者……”
这张图像是她从外文网站上下载的,上传已有七八年的时间。彩色画面中的他与西装革履的众人站立在蓝色世界标志前,向中间微微侧着身子抿唇微笑,露出的左手呈微微握拳状。这是他的一种习惯,直面镜头时,自然而然一个不倨不傲的姿势。
她只拍了他三张照片,在彻底删除它们之前,第一张取景自西湖的朦胧影像独自存留在手机相册里,另两张是她躲出群像之外用数码相机对着他偷偷拍摄录取的,取景于由他驱车由她导航的外省小镇。车的后座上及后备箱里一摞摞的,是她用玫瑰卡从超级市场购来的生活必需品,以及他自己从青少年儿童专区拣选的玩具和从书店遴选的图书。
三张相片,都是她于在东方艺术中心听过古典乐后的第二天,独自一人去用酒店内的设备彩印出来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照片。三本书,是她根据自己的心思主观选择的,即使亦是他所爱的。
一张名片,是他的妈妈颇有深意地匆匆补上的。说是名片,经她细看而来,不仅是区域通行证,还似他的一份年代久远的尽是重点的袖珍版简历。曾经的不经意,也都因那细致的内容露出了朦胧的行迹。
她在脸书上用英文给他写下祝福鼓励的长段文字,正是他的事业往高峰跃进之际,也正是哥哥祁荣坠楼自杀后的第二年,也是她开始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期末。她称呼他为亲爱的哥哥,她让他知道千万英里之外的中国始终有那么一个陌生人为他默默祈祷。
那是她第一次用脸书,也是最后一次,注册名字为中文名,空白头像。只因她在杂志的国际新闻版块里,看见了一群南上的孩子将他热情簇拥,而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将他们所有人拥抱的样子,一张大脸被许许多多的小脸拥挤着。画面虽是令人动容,他却也正处于左右两难的风口浪尖。一些时刻,世界上仿佛根本难得中庸之道。
她在他的笑脸上,看到了一抹源于生命的感动,故此她在他的德文网站上为他留言,并附上一副自己画就的标注为“thether”的他的肖像。
在休闲室里整理电脑包,她暗自对着那张名片啜泣,想起初看那张名片时骤升的遥远的熟悉感,想要去深究为何会有这般的轨道安排。
她比他小七岁,她的玫瑰卡密码中的后四位数字竟也是他的生日。8月27日,它本该就是一个于她而言具有特殊意义的重要日子啊!
可是,在“遇上”他的更早之前,自己的外文名怎么会恰好取上他的姓呢?那姓于尚未开始写作的她而言不是非要不可的。她又怎么会在十多年前,于那银镯内壁上刻下不作任何具体指向的“ss”,而又才惊觉呢?
她曾经不自觉地完全忘怀他的样子长达多少时间啊?他不在她最开始的预期中,而是后来逐渐出现的,可他还是成了她生命的主角之一。
她想,怎么会是他呢,怎么缘分在那么一早就开始了,而自己却似乎毫无知觉呢?然而,轨道不会就此显明,它依然在看不见延伸路线地往前扎进,或许突然断裂。
那枚黄金戒指,始于她远远看见他靠着门框在手里把玩着什么,然后在他拥着她亲吻时失神掉落在办公桌面上,最后又于长久的静默之后穿进了她的手指,并且不能轻易拔出。进来书城之前,她去金店寻求帮助。
退下去爱莫能助的两三个人之后,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研究罢她手上的戒指,看着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好一会儿不动声色。
“真的要摘下来吗?”
“嗯。很难吗?”
“难倒是不难,只是要耗点时间。因为它的设计很奸诈。你不知道?”
“难道不是一圈单纯的光面闭合黄金吗?”她笑。
“啊,那你还不是不来找专业人士帮忙,就拿不下来了嘛!”
“请您帮我把它拿下来吧。”
“可根据手指的粗细轻松进行环形调节不算什么,让人肉眼找不到接口看起来完全光滑的也只能说确实是挺细致。但是,它奸诈就奸诈在,在这样一个光秃秃的小小戒指里面,竟然还能装进去预警和定位智能,还同时符合前面两项!”
“……预警和定位智能?”
“你真不知道?”
“……”
“这可有点难整啊!”
“……”
她想,她也许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舍得去忘记,自己坐在旋转椅上对着框出雪景的落地窗看书,然后突然向后转头,视线从下缓缓上移时,看到的他倚靠在门框边上迎着她微笑,而后一步步向着她走来的他的样子……
祁安手提着装了厚重纸盒的纸袋子,走出书城。沿着南京东路行至外滩,再沿着中山东一路往南行走,一直走到复兴东路,调头踏上台阶,沿着江岸一直往北走,在海关大楼前静坐约三首曲子的时间后,回到中山东一路,搭上去往对岸的公交车。
走入满眼的辉煌典雅,大堂正在播放莫扎特的钢琴曲。她把纸袋子交给酒店的大堂经理,拜托他在她离开酒店后将它转交给塞巴斯蒂安·施皮尔先生。人情练达精通察言观色的人自是没有多问便欣然应允。
祁安一人站在电梯前,望着紧闭的电梯门,迟迟没有刷下房卡。站着的时间越长,她的心越发不安地挣扎起来,一只手反复不间断地用力揉捏掰弄起另一只手。在大堂经理见状正要前来问询之时,她迈步疾走出了旋转大门。然而,在她消失在门口不到三秒钟时,另一台下行的电梯门恰好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便衣的年轻男子。他顺利从大堂经理处取走了一个装了纸盒的纸袋子。
她出了酒店大门,顺着世纪大道往前骤步,再次进入东方书城,去翻看各种杂志,国际性政治杂志,与政治直接相关的财经杂志。二十多分钟后她往回走,步履紧急得再现了在杭州西湖追赶他时的速率。快速刷下电梯直上三十多层,站在房门外时,她仍微微喘着息。
从衣服口袋里再拿出来房卡,低着头凝立六七分钟的时间,深深地一次吸气呼气,她才终于将那卡刷下。
☆、大观世音
房内的黑暗里,交杂着外界缤纷色的光。酒气扑鼻而来,密匝匝地掺和在冰凉空气分子的间隙里。
祁安脱下帆布鞋,放到鞋架上,脱掉外套,所有的动作,都慢慢吞吞小心翼翼。她隐约可以听清某处带着躁郁气息的呼吸声。踏着地毯,轻轻地挪步到一处墙边,用遥控调出淡蓝色的灯光,调高空调的温度。
借着微蓝的光,她发现他侧着身子躺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背对着休闲室的门,近手旁倒着一个已经空了的玻璃红酒瓶子和一只高脚杯,一本大而厚的册子,此外再无其他什么。
她知道他醒着,也知道他早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进门。他的手掌微微动着,他的脸逐渐向着自己的心脏靠拢。祁安不了解他此刻的烦恼为何,不清楚他又为何忧愁。然而,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该如何开口跟他说话。
经他身后方,她轻轻踱步走向休闲室里的钢琴,打开旁边散发温暖光芒的小台灯。钢琴的键盘盖上翻着。
走去洗手间,在无光中,用洗手液清洗双手,轻轻扑水冲脸,擦干,鬼魅一般,再回到钢琴旁,在琴凳上坐下来。
呆望着琴键好一会儿,无意识间双手在琴键上自然按下,发出一连串噪音,她惊醒般的赶紧收手,看一眼不远处的地上躺着的人的后背。
重新凝聚回心神,紧闭双唇,看着黑白琴键,伸出左手,开始奏响第一支只作写意主体走向曲线的旋律,而并不是严格照着它本身的曲谱来。
“ann,youaotthescientist!”
他的声音自远方从门框径直攻入,裹挟着未经克制的控诉。才刚触下的音符戛然失声,她的双手垂落在大腿上。
“sebastian,but,youare,thether!”
经过漫长的无语凝咽,她才转头朝着他,凝视着他在淡蓝里的脊背,慢慢地轻声说出。不去期待他会有怎样的反应,说完,她就将头转回。
看着键盘,她再次伸出双手,却不再继续《thescientist》。这次是《o》,她第二次正面迎着他走去时的音乐,原曲本就有贯穿而清晰的钢琴声部。她会严格地按照乐谱来。
“换一首。”
她依然才弹出半个乐句,就又听到了他在远处发出的拒绝,只是音色较第一次稍显柔和。
也许,他是真的不喜欢她每晚进卧房前弹奏的那两曲吧。抱歉,请你原谅我……
《imagine》。然而,祁安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弹奏起这首曲子的。左右两手分别形成一条旋律线,奏出的所有乐音都不在原版的声调上,可是从一开始,就是完全能够由此听出原曲来的。
她想,他是不会知道她是根ari的纯音乐版本来的。他也不会知道,最初的原版,她是不敢去贸然尝试的。似乎远在天边不可触及,而那些没有填充进任何语言的旋律却又似一直在自己的内心里存在着。奏响的每一个音符都源自心底,而非可以明确地追根溯源的外界某处。
弹完,她抽来放在钢琴上的纸巾,用衣襟包住自己的脸,使五官掩藏进短暂的幽闭空间里,借机用力地擤鼻子,然后放养呼吸。再转头一看他的长影,他仍然侧躺着,一动未动。
再三往黑白键伸出双手,从落下的第一个音符开始,她发现自己在弹奏《amazingday》。然而在弹至歌曲三分之一处的末尾时,她的手指骤然无法使钢琴发声了。不是她按不下琴键,是她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怕泪水滴落到琴键上,她的身体难受地向后退缩着,她的手指凭着感觉地压在了白键外的空白。可是很快地,她就又使旋律和节奏都接上了。她几度控制着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绪,让一首曲子断断续续地走向完结。
像是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她弯着背长久瘫坐在琴凳上,等待着心绪的宁静降临。
“想听你再弹一次第二乐章……”遥远的声音柔声说来不卑不亢的恳求,是再标准不过的中文吐字发音。
想听……再弹一次……哦,你可知,我原是多么地羞愧,不想再背着你弹第二遍……
许久的沉默无声予以回应,两分钟后,她的手指随着无形的静河漂流前行,除去两厢离异时的苦苦追寻,略过在一起时的繁华热烈。指尖所浸润濡染的,多是凝望,默然,拥抱,温柔亲吻,淡然微笑,无言的温存,安然沉浸在各自的独立小宇宙中……
没有去顺应暗处那些蠢蠢欲动的高调潜伏,她在连贯的弱奏和弦中停下了双手。她弹奏的乐曲在真正结束前就告一段落,没有为下一乐章埋下明显的伏笔或趋势,只是终于顺入地势平坦处的河流,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平静,好像已经汇入了大海,延续出曲已尽而意无穷的留白……
她关掉了钢琴旁的小台灯,所处的位置重为微蓝的光漫及,长时间的宁静无声,好像所有人都已在清醒的意识中沉睡而去,不带烦恼。
祁安从琴凳上站起,轻轻地踱着小步,拿来遥控熄掉房内的灯光,让大房子沉默在黑暗里。
她知道他在哪里。她看着地面,向着记忆中的他仍躺着的方向挪步。从落地窗斜射上来的几束光线迷惑她的突陷黑暗的视野,她慢等逐渐适应了黑暗区间的眼睛再将他的轮廓辨清。即使天底下再亮堂,也总会有一些障碍物遮去本该直接照上他的亮光的。他依然侧着身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已然死去。
她走到他的身边,慢慢地在他的身后躺下,像他一样侧着身子,伸出在上面的左手去触碰他的身体。他单薄的衣服因晾在冰凉的空气里太久而仍然泛着寒意,经她的触碰,他的敏感不着痕迹地微微颤抖。她将自己的手臂沿着他的腰伸至他的身前,自己的前胸紧紧贴上他的后背,这个动作,就像是将他紧紧地搂抱在自己的怀里。只是,她早已双眼泪迹涟涟。她的脸掩埋在他白色衬衫的衣领里,他喷过发胶的头发无知地将她的皮肤逗弄,她的泪水润湿了他的脖颈。
中国这么大,世界这么大,我以为我已经看穿了一切,而我究竟又是这样地渺小,真的不想要做什么超人,也无意于普渡自己或众生的苦难。我连自己和你都爱得这么胆战心惊,又怎么能够堂而皇之地谈什么对他人的疼惜或怜悯。在你的眼里,我的一切悲戚都被怜惜,而由此衍伸的他人的不可饶恕都被原谅。我究竟在等着什么,又在盲目追寻着什么,我多么想能够就这样停下来脚步。我已经不想再独自去走了,只想跟你呆在一起,守在你的身边,等着你将工作完成,陪你再经你曾经走过的忘了去欣赏的路啊……
情不能自已,祁安在他的脖颈后哭出声来,紧贴着他的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在他身上的左手臂勒紧他的身体,她使劲地让自己的身体贴着他向下移,为湿到头发里的眼泪寻找着可以淹及的新腹地。她的脸贴着他仅着衬衫的背,毫无顾忌地擦着不断汹涌而出的泪。她像是倚靠着一堵没有人性情感的墙发泄,对着这样的一堵墙嚎啕痛哭,从来不必顾及自尊颜面,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这样大哭过了。而他,便是那个开启了水库的闸门,任水倾泻而出的人。
面对她的嚎啕大哭,他的僵持不动的身体姿势,好像是在向她承认着自己就是那样的仅仅供人发泄而不懂得去抚慰的一堵墙,他不会去将伤心的她拥入怀里痛哭。然而,在她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后脖的那一刻起,他摊在酒瓶旁边的大手就紧紧地抓住了她的。他把她的手抓至胸前,紧紧地禁锢在心口上,低下头来,亲吻自己紧抓住的手。她的左手,那上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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