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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尔 第13节(2/4)

作品:《踏雪寻尔

生的情绪,祁安喝掉最后一口已经冷掉的牛奶,一望远处,若有所惊觉地打开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夜里十点。合上已经看了一半有余的书本,从座位上站起,跟朋友的合伙人打招呼告别,拉着行李箱,拿着书本去书局的收银处买书付款。年轻收银员神情疲累,付款之间没有额外的话语,双方默默进行着交易。

    排除掉直接打计程车回酒店的想法,祁安单手拉着变重的行李箱,再次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回到南京东路站地铁,再次搭上二号线站进车厢里。

    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随机播放起歌单“thess”。这一趟,她的心里竟是那么地希望着这趟地铁能够快速到站,所有车窗外忽闪而过的黑暗都似江的沉重压迫而来,而她只有在他的面前才能放宽心怀轻松呼吸。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好长时间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了。

    耳机中刚播放音乐没多久,就插入了一小段无声的空白,而后继续响起。祁安拿出手机来看,是北京杂志社编辑发来的简讯,如她所料。

    “‘终生’授权而已,把你卖掉,你才值一百万啊?那吾等小可可真是要低廉进尘埃里了!还只是部分版权预付金啊,下一阶段的出版老板怕你创作生活太过拮据,提前预支的。他们的国际团队将会在你这一合同期满后,致力于为你塑造国际形象,目前呢估计已经开始版权输出洽谈的筹备工作了,所有事宜会在合同一生效时即刻执行。可能还会与你的准前出版老板有一个判要谈。对这类乖孩子狠狠心也是好的,也是必要的,否则它不会知道自己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埋没了孩子不如不生孩子……”

    看着简讯的内容,祁安笑起来,却隐隐觉得哀从中来。删除所有的简讯,拿着手机的左手重新放进大衣外套的口袋里,看着车厢中坐着的人们,抬头看一眼路线图,看着车门口,盼着东昌路站……

    从跟着他回四季的那个夜晚起,祁安就一直跟他住在一起。

    白天,他们出双入对,形影相随,是出于工作的需要。她为他把中文翻译成意大利文或英文或反向流畅传达,两人除了是未签合同的工作伙伴关系,不曾外现丝毫暧昧的端倪,只是他们会经常时不时地默契相视微微一笑。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关系和谐的令人羡慕的雇员和雇主。年轻女孩为幻想中或听闻中的外国男子的优雅绅士魅力所倾倒,他也难免成为中国女孩们频频回头或驻足探望的对象。

    然而,不管去到哪里,他的右身侧一直紧邻着一个一头金色长发而身着西服工作装,或是在西服之外穿着毛呢大衣外套的中国女子。

    白天的工作时间结束后,不参与其他任何性质的交际应酬,她放下了电脑包,他放下了相机,他们像一般情侣一样握着对方的手,走街串巷在上海的各个区里,嘉定、普陀、奉贤、宝山、长宁、松江、黄埔。偶尔迷糊在她都没有走过的清寂小弄中,有时候相视着说很多的话,有时候只是相握着手而静默不语,有时候两人间又隔开着相当的距离。

    他们共同走进书店里,她拿起一本书默默地翻看,他辗转在各个中文书架之前,一同走出时,他们将自己看到的以自己的方式讲给对方听,因此也能就此衍生出很多的话,或将温柔藏进共通的只言片语里。

    在四季外的小餐馆里用正餐,她承揽双额付款;在街头巷尾的小吃店里,她用人民币零钱为他买来单份零食,挽着他的胳膊继续上路,拒绝他向她唇边递来的小食物。她在一旁笑看着他吞咽着食物而赞不绝口的样子,为他送上纸巾或手帕。有时候,她看他吃小东西吃得满足至感恩,她就此故怀恶意地向他埋怨起英国的简单传统食物,劝他使劲吃。他却向她郑重坦白自己的家乡是奥地利,而她的戏谑伤不了他。他微妙地转移着话题,夸起意大利或法国的美食,并坦言自己对于中餐划分之细腻油然而生的敬意。她知道,他热爱美食,并有着算得上精湛的厨艺。

    他们一起参观博物馆艺术馆,她退出他的私人翻译之位,在一旁看着他用有限的汉语或标准口音的英语为两人买票。一起在公园里看上一两个小时的鸽群,两人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与它们交流。一起去动物园水族馆,他像一个博物通似的为她拓展起各种动物的事迹来,偶尔遭遇来自她的反驳。一起在暮色四合的江边背着大风逆向强行行进,过于专注于前方而不甚小心地撞上后面仰望高楼的行人……

    她在天空底下,插着入耳式耳机坐在石凳上。看着从围墙上倾泻而下的狭长小瀑布,看着水流,偶有狂风吹过,便见着倾斜的水流向着稍高的空中斜向飞起,完全不受制于重力与地心。

    看着馆前小广场上嬉戏的男女老少,看着灰中掺杂着粉蓝的天空,看着在旗帜的带领下离开的中年大队伍,看着大手小手的两根手指紧紧勾在一块向着台阶小跑的外国爸爸和小女儿,看着洁净地面,看见飞机在云上滑过的痕迹,翻看随身携带在帆布袋里的《寒冬夜行人》。

    她戴着蓝色贝雷帽,静静地在冷风中吹拂,静静地单曲循环着《amazingday》,静静地沉入自己的万物皆属宁静祥和的知觉世界里,于恍惚间成了永恒……

    也不知过了多久,阅完最后的一个段落,她从合上的书页抬头望向里面。那个来自异邦的挺拔男子,正从巨大的地球模型旁边走出来,步履清奇,好像是穿越着历史降临自另一个世界。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他的侧影移动。

    他是多么地无可描述啊,叫人去描写好大自然该有多难啊,因为在伟大的自然面前,她只会失语,而发不出一声赞叹,心语都凝了声。

    风从他的右侧刮起,卷起他喷了发胶的右侧亚麻金色短发,头上原本整齐的微微倾斜着经左往后梳的发型便微微凌乱起来,但也不改它齐整的和谐秩序本质的。他顺着风势,微微□□着头,笑起来,她远远地也看到了他下排的牙齿。戗驳领的黛蓝西服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没有扣上领口纽扣的海蓝色衬衫。

    蓝和他之间该有着怎样的默契啊!如此的他的整个人,阔步迈着矫健的挺直双腿,专注地向着她走来,他的目光紧盯着她而未有流转,始终笑着将她凝望。她和他的前世究竟经历过几回的相互错过而又将彼此深切地牵挂着,才得以在今生相会彼此啊?她可以将他的这副身姿在心中珍藏一辈子了……

    五十一米的越来越近,望着他,摘下耳机,她似在他的蔚蓝双眼里看尽了他们曾经灰白的相恋年代,也都在他向她开口的这一刻,变得异乎寻常地绚烂起来。

    “你就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他过来把她戴着帽子的头搂进自己的胸怀里,语气里没有自责却是对她的心疼。

    “我懒啊,不想到处走啦,就当作是你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就在这里做着自己的事情,也顺便等等我的爱人逛完了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啊!”她仍坐在石凳上,眼望着他在冷风中瞬间泛红的手掌。她为他拢紧衣襟,一侧脸颊靠在他隔了多层衣服的肚子上,语音中带着调皮的娇俏。

    他用力搂着她,听她慢吞吞地把一长段的意大利语讲完,俯下身,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他们一同来科技馆,他进入馆中,她在门口止步,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然后又一同离开,去近旁的东方艺术中心,拿着由他预订的前排门票,并肩聆赏一场来自柏林的交响乐团对民族浪漫的现代化古典演绎。

    谢幕散场后,他一只手紧握着她的右手,一只手持着一束鲜花,拉着她去到乐团幕后。

    一个年轻小提琴手是他献花访问的对象,她看着他们见面时重重地握手再热情拍背拥抱,望着对方的眼睛用德语亲切地短暂交谈。小提琴手身形高挑却单薄,一如她的工作,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白金戒指。她明白,她不仅仅会小提琴而已,她那修长的十指会在百分之百顺从弹奏家意图的钢琴上演奏出优雅的旋律来。他把她介绍给小提琴手,又转用着英语为她介绍他的朋友。他的朋友看着她,双眼微露惊讶,却友好地微笑。

    他还和乐团的其他一些人打招呼。她知道的,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是异常活跃跳脱的一个人,身体站得笔挺,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某种儒雅而高贵的气质;说话之间,双手灵活地打着手势,为他的语言那么无可挑剔地佐入感染力;表情丰富,寻思时微微皱眉,又能即刻舒展笑颜,微笑着讲话时,他总是让听众无法移开双眼。他,就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离开时,年轻小提琴手前来向她左右贴面施礼。

    两人十指紧扣着走出蝴蝶形艺术中心,或抬头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或流连远方处于动态之中的灯火,或看着脚下沉潜的水泥地,也许时刻感觉着对方的呼吸,只是默默走路,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十字路口,悠悠走在行道树下,他紧握着她的手,停下来脚步,向她转身。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而后相互亲吻。闪过的耀眼车灯在两人身上打出走过的其他人的投影,使他们共同处于忽明忽暗的境地里。

    “我是多么地不懂知足啊?”她望着自己的手背似在喃喃自语。

    “嗯?什么?”他在她耳畔低语。

    “能有幸聆听这样的精彩演奏,我竟然还在痴想着维也纳爱乐乐团,听他们的首席指挥。”

    专有的名词她用德语本身说出,而他似乎未有所觉。

    “我们可以一起,任何时间,也许是在欧洲的任何地方……”

    “好不明智的,外交政策!”

    “不是外交!不是承诺,是可以进行的我们自己的约会……”

    “还想追一ldplay的现场。”

    “我都陪你……”

    “……”

    次日晚上,在某个时间点之后,他独自去酒店内的健身房健身,并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回到他们的房间来进行冲澡。祁安独自坐在休闲室的沙发上,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寻》中继续添加着文字,音响中播放的音乐充满了整个房间,她整个意识在倾泻着文思的同时,沉浮在音乐的洪流里。将音乐停下,她删掉了所有新打出的文字,望着桌面流泪,转而又回到《寻》里写字,却觉得自己再也写不出一句有用的话。一些文字在心里冒着冒着就消失了,仿佛不需要落于纸上,痛苦便得自愈,经历便得自我完善,她笑起来,关掉电脑……

    有时,待他洗完澡歇下,他坐到她的边上,看一眼她在屏幕里打出的繁体字,而后自动退到一旁,拿起国际版的杂志翻看。夜深之际,当她终于在完稿之后意识到他就无事坐在自己的身旁时,她会合上电脑,去将音响关闭。而他已经看完了整本杂志,或已经打起了盹。门铃响,侍者送进来简单清淡却是经过精心配制的餐点,作为他剧烈运动后以及她长时间写作后的能量补给品。她惊讶,他们的时间总是掐得那样准。

    简单的餐后,他重新去打开音响,他们赤着脚踩在地毯上,他带领着她随着动感之声一起摇摆,或跟着他的一脚一步旋转出浪漫古典之下的优美蹁跹。随着音乐的告一段落,他们停下来脚步,看着对方身上穿着的睡袍,毫不遮掩地发出哈哒笑声。

    每次进入卧室前,祁安都要循着脑子里出现的音乐织体,在钢琴上弹奏出《thescientist》和《o》。他问她为什么每次都是弹那两曲,而她回答说,因为应景。他抱起她,将她的头往下倾,长发末梢垂至地面,威胁着她要她更换曲目,她只是盯着他的双眼不语,不惧威胁,直到两人故作凌厉的目光都变得温和,她从他的怀抱中站起,与他唇舌交缠着又近乎嬉戏打闹着转进卧室……

    再次只身一人甚至没带手机地来到福州路,却是径直进入上海书城。《善恶的彼岸》、《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权利意志》,祁安选定三本中文简体版尼采译著,拿去收银台结账。借来记号笔,用粗头一端在每一本书的封底内页上都写上一个繁体字,“愛”。三个同样的字,呈现为三种不同的字迹,笔触的着力点也是各不相同,就像是出自于不同的三个人的手笔。由一个字,根本无从窥见一个人的内心,而从三个字又只能诱使人幻想得过多。

    手里拿着三本书,去到礼品部,买来礼品包装纸,婉拒了店里小姑娘的帮忙,她自己坐在桌前椅子上用礼品纸将叠放在一起的三本装起来。在最后一页素雅的纸页折上之前,祁安从自己的短款黛蓝呢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来三样东西。三张相片,一张名片,和一枚黄金戒指。三张相片规格一致,齐整地相叠在一起。

    她将三样东西分别用保鲜膜小心翼翼地隔离好,一一细看一眼最表层,再一起放入一个她已经折叠好的扁平小纸盒里密封封上。最后她把小纸盒放在书本的上面,至此折上最后一页礼品包装纸,再用胶水黏住。硬质油亮的礼品包装纸上落上几颗晶莹透明的重大泪珠,只经半秒的逗留,便被衣袖擦除。

    祁安看着桌子上已经完成的包装,再取来一根蓝色丝带系出一个蝴蝶结,不由得一股酸疼重新直抵泪腺。

    “那份粉红让我再次找到你,而你的那份独有的蓝却叫我着迷。对不起,我能够给你的,或说我想要给你的,实在太少太少,除了一颗已经因泛滥而质地越来越轻薄的心。可它随处飘忽,不由我控制。我怀着怜悯与疼惜凝望你的双眼时,从你深邃而澄澈的蔚蓝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自大和对自大的鄙夷。我依然爱你,纯然由心地爱,然而,这份爱,又让我深觉自己应该离开你。

    呵,骨子里的我,竟依然是这么地自私自卑啊,而你温暖美好的微笑,却依然无法拯救我,我又怎么舍得让你花费时间只做我的稻草呢?施蒂安,我的爱人,摘下你左手上的伪装,带着你的戒指去寻一个真正适合你的爱人吧。

    我不收藏下你的任何一张照片,也不用纸笔记下你对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想你了,我会在心里首先把你找到,看清你的样子,听见你的声音,而不需要借助于任何外在形式,然后祝福你。我不会再将你忘记,或许,在现实的某个点上,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我们会再遇见……”

    骤停伤怀,擦掉眼泪,祁安将完成的包装放进单一棕色的硬纸盒里,用记号笔在纸盒的上面注上标记,“tosebastianspiel”。再在纸盒的开口处,压住字迹封上透明胶带纸,疑似要去封住一段发生过的事实。然而,就像人们带着过往去经历未来,她亦清醒在往昔记忆的延伸里。她清楚纸盒内的一切,那些让人观念体系溃散又叫人重组的,那些诱使人持有执念又劝人放下的……

    每一张相片的空白背面,都用自动铅笔书写着一段简体中文小字。那是她独自一人时,于那个在《寻》里始终打不出任何文字的深夜,跪坐在地上于钢琴旁边的小桌子上一笔一划流泻而出的。

    “你在阳光下深深皱眉的样子使我难受。欣慰也心疼你是那样的思想者。凝神的终点可否不要只有沧桑,思考可否不要皱紧眉。辛劳的年轻躯体需要好好休息,那还未变善的一切仍需你的冷静与智慧,谁都难预测它们的演变趋势和最后期限。在这般年轻的年龄里遇见你,我又难过。希望在现实中初见你时,已是你老去的样子,你的年轻犹如繁花盛开,而我更愿意守护你将萎时的枯败。循着故事前进,等你老了,若有幸还能再遇见你,我依然因你而心生感动,是与看见你和老人小孩坐在一起开心谈笑、忽见夜雪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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