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友—(2)(1/1)
作品:《酒友》
奚鸿只轻轻一声叹息,俯下身接着断笔处写下来,笔锋锋利如刀刃,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书罢,奚鸿直起身,身体因为失血有些站不稳,身边的人扶了他一扶。哭声仍未停息,奚鸿环顾一周,道:“甘惠、南桑、阿咣他们不曾来?那他们真是错过这世上最后一帖卧龙赋了……”他抬头望望天,方才的日头已经被乌云遮蔽,他舔舔干裂的唇,“他们错过的只是一帖字,可我,却是连稍后的暴雨,都瞧不见了。”
而这些,章珏只是听到转述便恸哭不已。哀痛过后,他照着奚鸿先前与他讲的一一置办妥当,唯独不同的便是留了他的遗孤奚同在身侧,亲自教导。他辞了官,变卖了原先的家产,携着奚同住在了燕都西侧的一座小城之中,将笔墨纸砚皆埋在庭院泥土之中,自此之后,再未执笔。
可那奚鸿永远再无法知晓,对于那个天官天仙来说,入骨的岂只有市侩。
饭罢,章珏遣奚同给夫子送些糕点去。恰巧奚同一出门便遇见了巷尾的秦家老三,奚同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秦伯父”才走远,那秦三弯眸应了,目送奚同走远看不见影了才将目光收回。
“怎么?”章珏问。
秦三笑笑:“你这侄儿真是人中龙凤,前些日子我远远瞧见他在人群之中,卓卓然如鹤立鸡群,当真不凡。”
章珏敛眸低声笑:“那是你不曾见到他的父亲……”眸色沉到了底,教人看不清情绪。
当初奚鸿风采,谁人不知,更是有人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奚同确实不凡,但毕竟年幼,更重要的,是没有奚鸿那般“世人皆浊”的气质。
秦三不知当年奚鸿的风采,年岁虽与章珏一般大小,但在章珏与奚鸿、南桑等人相交之时,秦三还是一个混迹于赌场、青楼的纨绔,直至后来岁数渐大有了稳性,才成家立业,对于章珏等人这一圈子自然是不熟悉的。
即便如此,秦三也是略知晓奚鸿的事情的,因此此时也叹了一口气,但又立刻转变了话题:“听我家里头的大侄子说,同儿他要从仕?”
章珏闻言神色一凛:“胡言乱语!”一言既出,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急急追问,“此事当真?”
秦三原本被没有缘由地吼了一句,心里很是不满,此刻嘴里自然没有好气:“我还能诳你不成,再者此时有什么好作假的,作假与我有什么好处,想着当官就当官便是,你冲着我来的这口气又是为何?”
此时章珏心乱如麻,再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一抬眼正看见送完糕点的奚同奔了回来,直直地来到他的面前,扬起洋溢的笑容,道:“叔父,夫子说谢过你了,改日定前来登门拜访,与你探讨切磋呢!”
章珏一口气噎在喉中吐不是咽不是,只得不住上下起伏呼吸,面上胀得通红,更说不出话来。
此时秦三再不识时务也知道他一个外人不好待在这里了,借口“瞧我这记性,都忘了替我婆娘买胭脂了,不说了”,便迅速消失了。
章珏已经没有心思顾全礼数,转身就向屋内走去,任由“叔父”“叔父”的奚同跟在身后,直到书房里章珏才回过身怒斥:“跪下!”
奚同不明所以,但仍顺从跪下,一双眼湛亮地瞧着章珏,等着他发话。
“你……你要从仕?”章珏吸了口气,问。
奚同面色一变,张了张,吐出斩钉截铁的一个字:“是!”
章珏险些吐出一口血来,闭了闭眼,又瞪了过去:“我日日叮嘱你,日日叮嘱你,万万不可入朝堂,万万不可与官宦之徒有瓜葛!你,你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是与不是!”
奚同抿抿唇,反驳道:“叔父我并非忤逆你,但人各有志,人之路途当由自己决定。叔父,我自然是爱你敬你,但这与我志本并无矛盾。”
“你只是不长记性罢了!你难不成忘了你父亲的事了么?”
“二者不可同一而论。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父亲之事当作日后行事之师即可,知晓危险便背弃道义乃弱者之举,非君子所为!”
章珏脑袋发昏,眼前有些昏花:“是谁……是谁给你灌了这迷魂汤!”
“叔父!”
“我不准你去!”
奚同见说不通,胸膛一起一伏地大口呼着气,眼珠子不住来来回回看了几番,突然间就站起身来,不待章珏反应过来便去外头牵了匹马,一下子跃了上去,奔出了院子后才牵动缰绳使自己面对着追出来的章珏喊道:“我不愿一生只做一个围着铜钱打转的市侩之人,他人都道叔父除了银两,其他方面皆是顶尖通透的,叔父,你到底是被拘在何处了?”言罢,奚同双脚一蹬,便策马奔远。
原本以为养的是一只画眉,于是宝贝似的将它养在金丝鸟笼中,一日复一日精心呵护,不料竟是走了眼,鸟儿安静只是在等待日后的翱翔。章珏这才意识到自己养的是一只雏鹰,翅羽一旦丰满,就能挣破鸟笼。
作者有话要说:
☆、三
奚同走后,章珏日日立在门前,细细分辨远处传来的声响。偶有马嘶,他便翘首望去,望见的确往往只是过客。有些不客气的见章珏不闪不避的拦在路中央,也会气得大呼“好狗不挡道”,而后擦着章珏的身侧,绝尘而去,独留他一人在马蹄激起的尘土中掩面咳嗽。
这一日,来客却没有绝尘去,四只细细的马蹄来来回回蹋了几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坐在马背上的人盯着章珏盯了许久,叹息一般唤道:“阿珏?”
章珏抬头望着马上的人,双手叠在宽宽的袖中,眯眸定定地瞧了许久方才颔首:“甘兄。”
甘惠仰头大笑:“阿珏你怎的成了这副模样,老倌似的,你幼时能张目对日,今日竟连我都瞧不真切了,若教当初燕都里头钦慕你风采的小姐们瞧见了,怕是芳心都能碎成渣了。”
章珏也笑:“天下怎会有人再像甘兄这般,知命之年尚如此潇洒俊朗。”
甘惠下了马,牵着马敛了笑:“有,奚仲夜。”
章珏身子不动,牙关却不自觉咬紧。
甘惠见章珏似有不悦,只得将来意托出:“若不是同儿去燕都找了我,我还不知你这些年竟一直隐在此处。”
闻得“同儿”二字,章珏这才将脸转向甘惠,叹了一句:“进来吧,我还留着些许明前新茶,便宜你了。”
待章珏将马栓好,又领着甘惠进了厅堂,为他看了茶,甘惠才将奚同的近况和盘托出。
“半月前,同儿找到我,与我说他是奚鸿之子,托我助他入仕……”甘惠轻啄一口茶,享受地呼出一口气,“我自是十分惊诧的,同儿与他父亲竟这般不相像。奚鸿当年因我为他谋位一事,不惜与我绝交,可同儿竟主动找上我……不知奚鸿若是知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阿珏,听同儿讲,你不肯让他入仕?”
“仕途坎坷多舛,小人奸佞辈出,同儿未尝体会世间冷暖,在官场之中怕是步步心惊,步步艰难。”
甘惠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你这便是不对的了,你在他这岁数的时候,不是早已出入朝堂?你是太过护着他了。”
章珏不语。
“我瞧同儿虽不曾出过远门却也是有些见识的,我考了他一考,他答的是头头有道,只是过于拘泥于书册,还需多多操练,由是我觅了个闲差令他体会一番,若是能做出些成绩,晋升是一定的……”
甘惠尚在职位,今日告了假才得以过来与章珏一叙,午膳过后便急着要走。
走时甘惠路过院中的桃树,回过头笑侃:“阿珏你还养着桃树呢,还想在日后卖些铜钱喝酒?”
章珏早已不喝酒,他确实盘算着这能赚些铜钱,但原本是想着给奚同多置几件衣裳的,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桃花早已落完,树上郁郁葱葱的都是叶,章珏这时才想起,他竟忘记将枝杈剪短了。
但他还是说:“同儿与我讲,待果子熟了,他替我挑到集市上去卖。”
甘惠骑上马,随意一句:“他应当得不了空了,将近桃熟时候,事情总是很多的----我走了。”
章珏颔首:“珍重。”
甘惠策马离去,章珏在原处瞧那一条道瞧了许久许久,而后转身回了只余他一人的屋子。
自甘惠来过后,章珏便时常他自燕都寄来的书信,书信往往不长,除了简短的问候便是奚同在燕都的情况。
奚同自是韶华倾负、才华横溢,君上知晓他是奚鸿之子后更是重用他,短短时间内已官拜通事郎。他也非恃宠而骄之徒,只是倾尽己之所能为君王排忧解难。甘惠在信中道,奚同常因日间过于劳累,在晚饭时含着口饭便睡了过去,有时将他唤醒,他睁眼第一句话便是“可是主上找我”当真令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通事郎这一职位主事起草诏书,说着简单,其实最为困难,奚同的有些同僚因没有准确地揣摩出圣意而被狠狠责罚。这官,向来是在刀尖上行路的,而与君主离得愈近,就得愈加谨慎。
章珏也曾书信予甘惠,使他劝劝奚同换个清闲些的官,却被甘惠三言两语打发了回来,正当章珏想着上燕都之时,奚同亲笔写了封信。
“万事皆安,叔父勿念。有蕡其实,言告言归。”
丰腴的鲜桃结满枝,即为我之归日……
章珏来来回回读了百十遍,透过窗见桃树枝头甸着硕大果儿半青半红,心底绽出了花来。
章珏已许久不曾出门,这一回他念叨着原先奚同屋里的物件都旧了,该是时候置办些新的,还有吃食,自己个儿一人便将就吃些算了,侄儿回来确是不能怠慢的。
秦三在集市遇着了章珏先是一阵唏嘘,再是嘲笑:“待侄儿真同待自个儿儿孙一样,一旦离了乡,回来就像贵客一般,做父母的恨不得将好的全都拿出来供着。不过同儿才走了多久,用件怎么也不至于旧得用不得了,哪需你来置办新的?瞧你那模样,真惹人笑!”
章珏但笑不语,只是对卖鲜果的娘子不住说着:“再多些,再多些,可还有更好的……”
家中已打扫过十遍有余,地面桌面一尘不染,章珏自己都不敢踏上去,一旦有些沾了灰,他便用衣袖拭了又拭。
日子近了,从果子的青意褪尽那一日起,章珏便又立在门前看来往的人马喧嚣。
可一日一日过去了,直到果子烂在了枝头,他还是没有等来归家的侄儿,连原本一月一封书信的甘惠也杳无消息。
秦三有些瞧不下去了,托了人进燕都去打探消息,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忧心忡忡。
秦三的妻子刘氏见他愁眉不展便问这是为何。
秦三嘘出一口浊气,扶额道:“章珏家中的那个侄儿,在燕都犯了事了。”
刘氏一惊,问:“犯的何事?”
“通敌之罪。”
刘氏惊呼出声,忙以手掩住口,眼珠一转就泣下泪来:“那孩子怎就这样糊涂,这……这让他叔父怎么活!”
秦三轻抚刘氏脊背,叹:“若当真是通敌叛国,那也是死有余辜,可你想想那孩子的心性,决计不是奸佞之徒。他多半是遭人陷害的!”
刘氏潸潸泪珠跌下,泣不成声:“那快与章珏讲,他以前不是也曾在君上跟头当过官,许尚可说上些话。”
秦三重重哀叹一声,立刻起身去了章珏那处,不曾想到了门前,却见章珏背了行囊、牵了马,正将院子门关上,便问:“这个时辰了,你这是去哪儿?”
章珏转过头,月光打在他苍白的面上,他眯着眼看了秦三半晌,才回道:“我左右睡不安稳,想去燕都寻同儿去。”
秦三闻言踌躇许久,直到章珏问了句“你来我这儿做什么”,才答:“我本想你这儿讨酒吃的,你若是去燕都,我便不叨扰了。”
章珏握着缰绳的手一顿,缓缓道:“你不是不知晓,我早已不饮酒了。”
秦三讪笑:“是我记差了,是我记差了。你快去,仔细着点。”
章珏低低应了一声,狠狠一踢马肚子,马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章珏到燕都城门时天方微微亮,城门未开,他只得在城门口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从包裹中掏出一个已经发硬的馒头啃了几口便作早饭了。等那城门的护卫终于打着哈欠开了门,章珏第一个登记、交税,得了护卫一句“进去罢”的恩准,牵了马直直朝甘惠府上去了。
可甘惠府门前,等着他的是紧闭的朱红大门,以及大门之上凝固的暗红。
章珏扯住路过的一个挑担的小贩问:“甘家怎么了?”
小贩甩开章珏的手,怒骂:“不晓得不晓得!别耽误我买卖!”说罢,便晃着扁担走远。
“没了……都没了啊……”
章珏循声望了过去,却见对门的一位凌乱着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喃喃地不知向谁念叨。
“甘家来了个不知哪儿来的大侄子,才高八斗,通敌叛国,累得那甘府被抄了家,一个都不留……”她坐在地上,神神叨叨的,“一个都不留啊……”
章珏险些晕厥了过去,好容易稳住了身子,问:“那,那个通敌的大侄子呢?”
老妇人笑了:“今日兆华门,杖毙。”
章珏纵了马往兆华门赶,任身后市井巡查的小吏追喊,直到兆华门口才跌跌撞撞下了马,挤过看热闹的人群,“砰”的一声倒在紧闭的兆华门前。
他听见门里头有他阔别的侄儿的声音凛然如竹之不阿:“同之所为纵然有不妥之处也只是为了江山社稷,为君上的千秋万业!为君为国,同自认从不曾背离此条!你们给我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定有一日反噬己身!”
“罪孽之徒信口雌黄!你之所为天知地知众人皆知,勿论那如山的铁证,你竟还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啊……”奚同的声音里带着章珏从未见过的狡黠,“你们这些个人,怎的与狗一般,自己个儿憋出的屎还要别的狗来舔!你们愿意当这畜生,我可不愿!”
“你,你,不论你今日认罪与否,也只是死路一条了!”
而后,章珏听见那令人心惊肉跳的两个字----“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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