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汩汩，绿树成荫。

    泥土的芳香和着雨后自然的微凉，席卷鼻腔，一路轻快到心里。

    “柯珂。”白影子由远而近地走来，捧着一只竹篮。

    “小风？”玄衣男子坐在木屋门槛上，裸着双腿，狭长的眉挑起。

    “啪！”

    宸致风面无表情地摔下了一篮子衣服。

    “不耕地就洗衣服。”

    柯珂：“我受伤了心口痛。”

    宸致风：“……再磨叽今晚别想上我床。”

    柯珂挽起袖子提起了搓衣板。

    宸致风微微鼓了鼓脸，小小声嘟哝了句：“什么受了很重的伤啦……昨天晚上……”

    耳力过人的柯珂愉悦地笑了。

    他还是喜欢这样的宸致风，尽管……单纯得像个孩子。

    他醒来的第三日，执意要出去走走。到了大街上，却意外地听到新皇失踪的消息。

    那一瞬间他乱了。

    宸致风……宸致风！

    他不会真的为了柯皓翃……

    疯了一样冲向那座朝朝暮暮了二十六年不能更熟悉的宫城，侍卫未换惊讶望他欲跪。

    他反而冷静下来，扶起侍卫。

    “我已不是皇帝。”

    侍卫面上红白交错。

    “我说……”拳心攥出汗水，心口未愈的伤口隐隐作痛，“新皇是何时失踪的？”

    “小、小人不知……”侍卫低头喏喏，声音越发低下去，“似乎是……闯入金銮殿那一日……据闻有人看到新皇抱着您出来……然后就失踪了……他们都说、都说……”

    感受到柯珂身上冷气的侍卫住口了，那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息，即使再也触碰不到那张龙椅，却依然……难以正视。

    “说什么？”柯珂垂眸，语气表情显不出什么情绪，侍卫却狠狠瑟缩了一下，随即一咬牙，豁出去似的闭上眼睛。

    “他们都说……新皇仁慈救了您，您恩将仇报计上心来……杀了新皇！”

    柯珂无端打了个冷战。

    宸致风仇家何其之多……在“杀了”他之后心中肯定会乱……救他时又多了个累赘……

    宸致风……

    如果不救他，就在金銮殿里准备被簇拥新皇，应该什么事都没有……

    自己真是个混蛋！

    柯珂的心浮沉澧浦，思绪飞舞得连他自己都抓不住，只觉得一股恐惧从指尖脚趾一路向心里蔓延，比宸致风要杀自己时更慌乱害怕……

    当时以为自己要归黄泉时他很平静，而今……得知宸致风的失踪，他却觉得，五体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

    “宸致风----”

    顾不上瑟瑟的侍卫，柯珂疯了一样呼喊着这个名字，在京城里四处狂奔，像是漫无目的，又像是在拼命寻找些什么……

    百姓叽喳的语句……杂七杂八的眼神，……耳边呼呼作响的风……猎猎的玄衣外袍……被外出的官员认出的惊疑目光……

    他全部来不及在意。他的心没有多余的地方装这些东西，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宸致风。

    跟着脑海里的潜意识，他闯入了他们曾议论密事的地方。

    听着清泉耳畔的流淌声，青草味道被风吹欧盟鼻腔，他的大脑才稍微冷静几分。

    当时的宸致风才十三岁，他就是在这里问他，可愿做大丰的皇帝。

    然后他就逐渐看着那个白衣小皇子一步一步走向更深的城府。

    往事席卷，他闭上眼睛。

    忽然地，脚步声入他耳中。他看似未反应过来，那双狐狸眸子却已然睁开。

    随即是一声轻轻的却熟悉的“柯珂”。

    这声音……

    霍然回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颜映入他眸，即使带了几分血色和脏污，难掩王者之风星眸凛冽。

    望着宸致风的眼睛，他忽的觉得，那双眼睛里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宸致风。”终于见到了他，柯珂反而愈发冷静下来，“你还恨我吗。”

    意外地望见那双眸子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疑惑的眸子，宸致风沉吟片刻，反问：“恨你？恨你什么？”

    一个猜想迅速侵占了他的心，他努力控制着声音不颤抖，“我害死了皓翃。我的亲皇妹。”

    却见宸致风更加疑惑的模样，“你是一国之君，杀人如此正常。即便是皇妹，我相信你有不得不杀的理由，或者根本没想过，会害死她。而且，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柯珂尽全力逼自己冷静下来，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宸致风，你今年几岁？”

    “十四。”

    真的……是真的！

    从看见宸致风那双干净得奇怪的眸子他就感觉哪里不对，那句“恨你什么”更加深了他的怀疑……而那个猜想，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宸致风的记忆，回到了五年前。

    就在十四岁前后，宸致风对柯皓翃一见倾心。一年后荣登大宝，求得皓翃。这段记忆在他脑海里永不覆灭，因为那就是他们慢慢敌对的开始。

    现在看来，宸致风的记忆，回到了遇见柯皓翃之前。

    这一刻他突然对从不相信的苍天感激涕零。不仅让他活了下来，还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宸致风看着柯珂“过激”的反应，不由得轻咳一声，“柯珂，刺杀我的刺客背后的主谋找到了么？可知为何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你京城的一间木屋之中？又为何京城都在传我父皇夺了你江山？”

    “小皇子，你听我说，”柯珂想起来那年宸致风曾经历过一次刺杀，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估摸着就是这个时候了，“刺客交代了主谋是你三皇兄。但不知为何你一直没有醒来，现在……已是五年之后了。本来你是被守着的，三天前你不见了……此时大丰皇帝派兵，短短几天就击溃了我边防……”

    他顾不得是否疏漏百出。

    宸致风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比记忆中修长了许多的指掌，许久才呐呐道：“也就是说……今年我十九岁了？而且是不是……满朝上下都以为我死了……？”

    柯珂点点头。

    他无意欺骗宸致风，可一来心理年龄如此年少的宸致风不能做这两朝国君，二来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他不希望宸致风再被卷进去，更是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好吧……”宸致风显然在努力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忽然低下了眸子，“柯珂，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有话跟你说。”

    这次轮到柯珂疑惑地看他，失去记忆与夺位可能的宸致风，会有什么话跟他说？

    “柯珂。”再抬头，眸中已是一片澄明，“我不知道为什么，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很害怕。我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好像不是不能回到大丰。我想啊想，才发现我是在怕我再也不能见到你的脸，听到你的声音，嗅到你身上的龙涎香。”

    柯珂顿了一顿。

    “我干脆不想着怎么回大丰了，就想我对你究竟是怎么样的。这一想不得了啊，我忽然的就发现，怎么满脑子都是你啊。”此时宸致风的声音，多了点少年人的依赖，“看不见你的时候我会突然想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想听得清清楚楚，看着你会莫名其妙地心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甚至有时候，看到与你眉眼相似的人我都会无端的欢喜。我甚至在梦里梦到过，我不做皇帝了，就陪着你，军师也好侍从也好，就陪着你。当然最好还是一起退隐吧，哦不，你这么骄傲这么有天赋，退隐太委屈你了啊。但我不想站在你的对立面啊，光是想想，都觉得特别难受。”

    柯珂此时已经定定地望着他。

    “柯珂，”宸致风重复了一遍，“我忽然想明白了。”

    “我心悦你。”

    久久没有得到柯珂的回应，宸致风有点慌了。

    “诶，给点反应啊……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就是歧视也好……给点反应啊喂！”

    他得到的回应是一个紧紧的怀抱。

    以及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我也是”。

    柯珂知道宸致风不可能是装的，他早没有了利用价值。宸致风放着皇帝不当来戏弄他，他认识的宸致风，绝非这样的人。

    柯珂生平第一次有流泪的冲动。

    “谢谢。”

    “谢什么？是我谢你吧……”

    “……”

    谢谢你，忘记了皓翃。

    还有，爱上了我。

    ……

    回忆至此，柯珂手上的衣裳也干净了。

    是的，按着宸致风想要的未来，柯珂大手一挥----归隐！

    曾经叱诧风云的俩皇帝，就住在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山谷里，像一对不能更普通的山野夫妻。

    此刻，山谷某个角落。

    黑衣侍卫半跪垂头，“属下拜见主上。”

    宸致风一身白衣，眸中不复面对柯珂时的澄澈，一片淡漠之色：“起来吧。”

    侍卫起身，咬咬牙，出声问：“主上……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宸致风背过身去，“早就……恢复了。”

    侍卫身躯颤了颤，“那您……满朝文武都等您归来……”话音未落，一只纤长指掌竖起，“朕，不，吾不会回去了。”

    注意到宸致风自称的变化，侍卫眼中一片震惊之色。

    山谷微风吹起宸致风白袍衣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似是解释的言语。

    “太累了……而且我会觉得，这个位置是用柯珂哥哥换来的……我又怎么能帮他好好打理这个国家……就当是我的私心罢。”

    “毕竟，从头到尾，我爱的人是柯珂哥哥呵。”

    侍卫险些一跃而起，“那……柯皓翃？！”

    虽看不清宸致风的表情，侍卫却觉得他一定是带笑的。那面对自己时永远没有情绪的声音，此刻带起了清晰可闻的笑意。

    “你不觉得……皓翃生得，与柯珂有七分相似么？”宸致风指尖划过一片苍叶，“当时，我不明白，对柯珂哥哥的心情是什么……”

    其实他也有几分明了，那份朦胧的情绪。但他不愿想，如此骄傲的他，怎么会心悦一个男人呢？

    直到他遇到了柯皓翃，那张与他七分相似的容颜。却不似他，眼中几无真实，就连笑都是假的。柯皓翃的眼睛漂亮又明亮，从来瞒不住什么。明明是一双那么相像的狐狸一样的眼睛，柯皓翃却那样干净。恍惚的他，在望柯皓翃时，却像是透过柯皓翃，望另一个人。

    然后，怦然心动。

    他以为，那就叫心悦。

    柯皓翃的死，他虽有为柯皓翃悲伤地成分，却莫名觉得，那种情绪没那么近于悲痛。而对柯珂的恨，也不完全来自柯皓翃，而仿佛是那么一种失望。

    鬼使神差地他想，若是死的是柯珂……他想的大约就不是复仇了吧。

    那是什么呢？

    到最后那场战役，他忽然觉得，不要打了，只要有柯珂在，认输也是好的。

    ----即使那是他风头最盛的时候。

    亲手杀柯珂，听见他的心悦。

    他心中的浓雾渐渐散开了一些。

    莫名地救了他。

    而如今，其实早就恢复了记忆的他，却不想走了。

    “这几天我突然明白了。”宸致风唇角缓缓勾划弧度，“在面对一个毫无遮掩的、真实的柯珂哥哥时，我也能够看清我真实的内心了。

    “我透过柯皓翃看的人，是柯珂。若柯珂死了，我想的已不是复仇。”

    而是……陪葬。

    他的心悦，他的爱，由始至终，只给过柯珂。

    “你退下罢，我不会回去了。还有，不必唤我主上了，相信你们会找到一个明君。”

    侍卫忽然叹了口气。

    “主上为什么觉得……属下会强行带您走呢？”

    “属下们从小受到的培训就是要保护柯氏皇族以及柯氏皇族所指定保护的人，以及督促或者逼迫这些人履行自己的责任。必要时，属下本应真的带您走。”

    “但在七年前，主上您十二岁，属下刚刚来到您身边的时候，柯皇就命令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为难您。”

    哪怕……他要杀了朕。当年的柯珂，玄衣猎猎，说出来的话稍有停顿，却毫无犹豫。

    “所以……主上您，幸福就好。”侍卫说完这句话，便隐没在层层翠峰之中。

    宸致风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手脚僵硬。

    当年的柯珂几岁？十九？

    却已经替他思虑了这么多。

    无论什么事都不准为难他吗……

    柯珂这个笨蛋！宸致风笑着笑着，却忽然红了眼眶。

    如果都坦诚一点，是不是就不用经历这么多苦难了？是不是不会有这么多误会了？

    一个怀抱圈住了宸致风，一个下巴埋在他满头乌发里。

    “小风……”

    宸致风一僵。

    “你都听见了？”

    “唔……”柯珂满足地嗅一口熟悉的气息，“准确地说，是验证了这些天的怀疑罢了。”

    宸致风垂眸，微叹，“你总是这么聪明。”

    “没事，看见你就蠢了。”柯珂轻抚他发，“小风，谢谢你。”

    假装看不见某人面上嫣红，柯珂话风一转，“但是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诶？

    好像是……柯珂哥哥……

    某人脸红得要滴血，使劲将脸埋在宽阔的胸膛里，蹭啊蹭啊蹭。

    “喂，不要说啦……再说我就回去做皇帝！抢你江山！夺你皇权！”

    “嗯嗯嗯，”柯珂带笑，“来来来，小皇子我们合作吧。”

    情权孰轻重—(2)(1/1),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