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 第11节(1/3)
作品:《水流云在》
☆、番外一
天宁十五年九月初,吕相病倒。到底六十有八了,受了点风寒,饮食不那么经心,病就一日日沉重起来。那时候皇帝正在谋划着扫平北戎,什么都预备好了,就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军旅就要北出宣平关,打大仗,开疆拓土,立万世功业。
吕相自知时日无多,就上了一封折子,委婉的劝皇帝少用兵事。折子上说“陛下一统汉土,荡平西域,开疆拓域,其功泽四海利万世,亦已足矣。”。意思就是说,周朝国力虽强,但也别这么来回折腾。他也知道皇帝心里那个结,那块伤,轻易不能碰,一旦碰到了,或是有个针尖大的头绪,他就不是帝王了,是个找心上人找疯了的普通男人。这回也是,不就是模模糊糊的有那么条线索,说那人可能在北戎落脚,没影的事儿,皇帝就要大动干戈,疯魔得很。反正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君臣之间总有些掏心窝子的话要说,自己病得起不来床,只好劳皇帝的驾,请他亲赴自家小洞府一叙。
皇帝是晚上来的,白天忙政事,忙着把脑子填满,省得一空下来就想旧事,想得黯然神伤。
吕相见他来了,挣扎着起来要行君臣大礼,皇帝把他拦下了,示意他好好呆着,别动弹。
两边一坐一躺,良久无言。吕相拖不起,他先说话了:陛下,有些事儿,该让它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何敬真这事儿,臣知道您有话要问,也知道您留臣这么些年,就为了这天,臣跟您说实话的这天。……您不信臣十四年前说的话,不信臣没和任何一方勾连,也不信臣不知道何敬真的下落,到了今天,人之将死了,再请您过来一趟,还是那时的那些话,臣当真不知道半道上劫了何敬真的那伙人到底是哪路人,究竟是门阀的余孽,还是西南那边的势力,也不知道何敬真到底是死是活。臣要说他已经过去了,您一定不愿意听。可有些事,不认也得认。……十一年前,萧老给您来过一封信,打那以后您就派人盯牢了春水草堂,十一年过去了,有消息没有?还是没有。臣知道您的心思,您在想,好歹还有最后一条路。若是萧老殁了,三个徒儿一定会回去发送他,为他守孝。如果那人还活着,得了信必定要去。这是您唯一的一次指望了,也是希望最大的一次指望……臣说的没错吧?
皇帝仍旧沉默,不接他的话茬儿,但他知道他在听,而且,自己没说错,皇帝就是这么个打算。
“陛下,臣斗胆问您一句:十四年过去了,您还这么找那个人,为的是那个人本身么?还是仅只是为了那份负疚?是为了把那人弄到手,还是只想知道他还在就可以了?”
“有分别么?”皇帝好不容易接了话,语气却不好。
吕相猛咳一气,好不容易止住了,哑着喉咙说,“您是聪明人,这当中的分别应当不用臣明说。……何敬真这事儿,臣只承认做得不够周全,不承认是存心做下这么个结果。臣心中有愧,但没有鬼。张晏然是做宰辅的料,都是被臣带累的,您把他放到兴田,那是大材小用了。这十多年里,臣和您提了多少回了,您就是不愿……臣死之后,还望陛下能不计过往,起复张晏然。咱们君臣相处一场,几十年风雨,多少光影明暗都走过来了,到了如今,臣业已油尽灯枯,跟不了您多长时日了,往后,还请陛下好自为之。”
这话说重了。为臣的让主子“好自为之”,这是犯了忌讳的,但他不能不说,再不说,这些话就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人活一世,来去匆匆,总也逃不过一死,看开了,也就这么回事。临了,若说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是皇帝的这份深心,会否影响天下大势,会否因私而损公,好好的一盘棋,会否给他下坏了。所以么,好话歹话都得摊到台面上来,做了三十二年的右相,得把最后一分心意尽到了。他吕维正可能说不上鞠躬尽瘁,但死而后已确实做到了。皇帝听是不听,他从前管不着,现在也管不着,以后就更不用说了。
还是有点儿可怜他,这位高处不胜寒的帝王,每日埋首政事,费心费力撑起家国天下,却没有一日是真快活的。他心里记挂的那个人生死不知,去向不明,极有可能已上了九天或是穷了碧落了,但他不肯认,有什么法子呢?事到如今,只能指望那最有指望的一条道了。但看萧老寿数如何吧,八十多了,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若他殁了以后,那人还不来吊祭,皇帝也该死心了吧。
天宁十五年十月二十三,吕相卒,卒年六十八。皇帝为其罢朝两日,以三公之礼治丧,灵柩运到了皇帝陪陵安葬,也算享尽哀荣了。
三天后,陶元侃为吕维正做了传,这位硬骨头史笔反了常规,把吕维正放在了正传里,没放进贰臣录。他在正传的末尾做了评点,说吕维正“忠诚耿直,犯言直谏,心不存私,虽有微瑕,然瑕不掩瑜,亦属难能可贵。”
生前身后,千秋功过,也不过就是史笔下的寥寥数语。
天宁十七年十一月初六,萧一山殁了。一代鸿儒,又是帝师,丧礼自然隆重。奇的是萧氏族人并未依旧俗在西南停灵,而是即刻扶灵归返江南老宅,在那儿搭灵棚受凭吊。
皇帝亲赴西南,一身重孝,一路相随,从西南直送到江南。薛凤九收到凶信的时候正在西域,急匆匆昼夜兼程,满面风尘的赶到江南。到了以后放声大哭,哭得脱了力,被人搀了下去。醒来接着到灵前哭,二世祖过了不惑之年,受够了世事无常,受够了人情翻覆,少年求学的那几年光阴反倒成了最最珍贵的一段念想,沉在了心底里,落在了回忆里。小师弟十几年前就没了,到了如今,师父也没了。他活在这世上,除了银子,还剩下些什么呢?这么一想,哭得更痛了。他哭他的,压根不想搭理跪在对面烧纸的大师兄——若不是他们家还在朝堂里赖着,他就要跳上去咬他一口!就是他逼死的小师弟!个狠心贼!小师弟为他解城围、为他打天下,为他出生入死,他可倒好!一旦坐稳了江山,立马动刀子下杀手,还是人不是?!
他不说话,皇帝也不说话,同门师兄弟,十几年后头一回碰面,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你哭你的灵,他烧他的纸钱,各做各的,似乎都忙得很,都不愿正眼瞧对方。
两人各自都有往事要忆,都不言语,也都不看门外。
门外进来一个人。这人长着挺好的一张皮相,只可惜眼睛坏掉了,走路得使盲杖。
他是一路摸进来的,瞎的时日应当不短了,单看他逢槛抬腿,遇柱旁绕的娴熟,少说也瞎了十来年了。直到进到了灵堂正中,里边的两个人才抬起头来看来人。这一看,两人都不动了。哭的也不哭了,烧纸钱的也不烧了。都盯着他看,都怀疑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人就没了。所以都不动,不敢说话,甚至大气都不敢出。
“行简?……”还是二世祖够胆,颤声问了一句,这是投石问路呢。若是做梦,梦中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梦再做长点儿,梦中人必定全身是血,哀哀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然而这回那人答话了,他说,师兄。声还是那把声。人呢,还是不是那个人?
二世祖的泪哗啦啦的,想迎上去,揪住他!留下他!看牢他!
他跪得两腿发木,站起来的时候晃晃悠悠,慢了,另外一位师兄抢在了他的前面。
皇帝简直是扑过去的,动作又急又重,碰到人的时候心里是又怕又凄凉,他怕这人和梦中一般样,刚碰到就成了飞灰,四下散落,收都收不起来。凄凉的是他等了他这么长一段,以为有生之年再不相见,只等死后看看能否有缘见上一面了。谁知还有这一天。
那人是暖的。没有化成飞灰。也没有变成一块坚冰。是实实在在的那种暖。
皇帝的鼻息也和动作一样,又急又重,拂到那人右颈上,拂飞了几缕发。他就这么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哪怕是梦呢,好歹让他在梦里多呆会儿。
那人反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拍,是安抚也是告慰。
☆、番外完
十四年不见,本以为再浓烈的情感都该淡了,但放在这位周朝帝王身上,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师兄。”想了想,还是应该招呼一声。他其实没全瞎,不过也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影子,离得极近,勉强可以看到一个轮廓。
“让行简给师父上柱香吧。”
他说他的,抱着他的人纹丝不动,死活不肯撒手,怕一撒手又成永诀。
又不好伸手把他推开,两人都已过了不惑之年,闹得太过不好看。
但这么纠缠着也不是个事,二世祖站出来说话了,“这是师父灵前,能不能收敛点儿!好歹该让人上柱香吧!”
还是谁说谁的,他做他的。到了这个份上,谁也别想让他撒手!
“师兄,先撒开手吧,我不走,这趟回来,就是为了给彼此一个交代的。”
有这句话托底,皇帝才肯撒开手,让他去上香拜祭。
拜过了师父,师兄弟三人坐在一处用夜饭。都吃不下什么,只不过是借着用饭的由头,三人聚在一处说说话。二世祖不搭理大师兄,直奔小师弟而去,他问,你这么些年都到哪去了?眼睛怎么回事儿?怎么还、还、还这样了?!
他不好直说“瞎了”,就用“这样了”来替代。
其实另外两人都知道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不过都事过境迁了,不说也罢。
所以那眼睛坏掉了的笑笑就算,一带而过。
二世祖又问:我等师父过了三七再走,你呢,一道走么?
他这么一问,皇帝原本漠然的神色有了变化,微微侧头等那人的应答。
三七就是二十一天呢,他会留那么长时日么?
“嗯,我也三七后再走。”
他这么一答话,两位师兄都长出一口气。都怕他上柱香就走。为师父守丧可以回去再守,守三年、五年、八年、十年,都可以回去再守,回去设个牌位即可,不需要守在坟前。这是萧一山的意思,许久之前他就和三个徒儿说过,将来有一天他殁了,徒儿们最多在灵前守到三七过后,不许多守。老头就是这么个意思,守孝是论心不论迹的事,心意到了就行,在哪都无所谓。所以三个徒儿都打算守足二十一天再各自归去。
二世祖这回跟犟鳖似的,紧紧咬在小师弟背后,就是不给机会大师兄,不让他们二人独处!
看你还怎么祸害他,哼!
都过了十四年了,二世祖还是那么的天真,总以为皇帝是他想打岔就能打岔,他想搅和就能搅和的。他还以为自己这么跟着,皇帝就不好意思下手了。这份自作多情,没多久就变成了自知之明。
怎么的呢?因为皇帝眼睛里头压根没有他,他爱跟着就跟着,人家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怎么打岔也岔不开,怎么搅和也搅不黄,所以,跟了十天八天自作多情就成了自知自明,他不跟了。当然,也不是就这么算了,他从明里转到了暗里——听壁脚去!没啥就暗地里猫着,有啥就半路杀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搅黄了再说!
一转眼三七就过了两个七了,还剩七天,时间不多了。皇帝说话越来越不含蓄,说话间的眉牵眼恋也越来越不含蓄,他也不说要他和他一同回留阳,言语上也绝对的温柔轻和,但是话里的意思可不那么好打发。若不是怕他悄无声息的又走没了,说出来的话可能还要更露一点。十四年过去,皇帝那份“粘杆子粘蜻蜓,线绳儿穿水珠”的心思其实没死,只不过城府更深了,也更别得住劲、压得住步了而已。
他问他,你说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给彼此一个交代,怎么个交代法?
我这儿可叠了二十几年的相思账呢,你要交代,好啊,把你的人给我啊!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交代?
何敬真看不见身边人的表情,看不见了,有许多事情他就好意思马虎过去。
他回他,师兄,都过去十四年了,我们都过了不惑之年,晚辈们也都到了出来闯荡的年岁了……,您该明白,情感这事儿,其实没那么要紧。
你不就是因为当年没到手,存了遗憾么,如果到了手,其实丢开也挺容易的,为何要这么为难你自个儿。
皇帝嗤笑一声,他从没在他面前这么笑过,多不屑似的,不屑他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没那么要紧?你是这么想的?难怪!”
难怪你一走十几年,杳无音讯,死活不知,留我在这世上煎熬,原来都是因为你觉着没关紧要,无所谓,别人怎么牵挂是别人的事,你只管呆在尘世外过你的安生日子,忒狠!
师弟听见师兄的嗤笑,知道他弄拧了自己的意思,就叹气,不言语了。
没了接话的人,也没了续话的人,场面更加冷淡。
二世祖听壁脚听得怪无聊的,墙壁那头那俩人都不说话,一默可以默半晌,还不如不说呢!这十几天来,天天说要给个交代,天天的出来谈,天天出来到处转圈,谈出个结果没有?!大师兄老早就进了牛角尖里了,十几年过去,那都不知钻进了哪座庙里了,哪还出得来!小师弟也是的,明知道大师兄是个什么念想,你和他说“情感的事,其实没那么要紧”,那不瞎废话么?!
谁信呐!看来今天又废了,谈不出个二四六来的,回吧!
二世祖抬脚就撤,后边皇帝一句话又把他吓回去了。
“你觉得没那么要紧,那你可愿意陪我一晚?”
嗷!
二世祖心内大大“嗷”了一声,又猫回原地去了!
啥、啥情况?!怎、怎的就跳到这儿来了?!刚才还“愿同尘与灰”来着,这会儿就成了秦楼楚馆了?!还、还打商量?!再一会儿,不会谈价钱了吧?!
二世祖做了十好几年的买卖人,钱来利往的,动不动就要往钱字上想,这回他本不愿往这上头想的,可听听皇帝那语气、那调门、那破罐破摔的无赖劲头,他能不往“强买强卖”上想么?!
这回可不能让大师兄再乱来了,他这么一逼,再把小师弟给逼不见了、或是逼死了,谁来赔?!
所以他打算杀出去搅局。
但接下来小师弟的一句话,他又缩回去了。
“……我可以陪你一晚……”
嗷!
二世祖二度“嗷”,这回比上回嗷得更大声,好悬没冲口而出!
他喘气儿都费劲了,想,这世道是怎么了?十几年没见,这俩人都没羞没臊没脸没皮的了,躲着人扯皮条呢,敢来点儿更猛的么?!
皇帝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万万没想到那人敢那么应答,一时间反倒塞住了,没了话。活了四十来年没红过的一张半老脸皮,这时刻烧得通红。
瞧这模样,还当真了!
“陪你一晚以后,我们直到老死再不相见。”
嚯!就知道小师弟还有后招!这后招猛啊——做一夜野鸳鸯,早晨起来各西东,谁也别再问谁的归处,别说到老死,那是黄泉碧落不相见!
“师兄,咱们之间,还有另一条道可以走——以师兄弟的身份往来,一年聚一次,就在清明节上,就在这江南老宅里。”
二选一的一个注,愿意一夜鱼水,而后老死不相往来,还是愿意一年见一次,一次见几天,细水长流?
小师弟长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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