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手中在没有灯的黑暗中呈现灰败色的灯笼，裴理巽皱了下眉，只能藉著眼力在昏暗的林间分辨著方向了。周遭的景物似乎见过却又十分陌生，不知摸索了多久，终於看到前方依稀的灯光已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三年前来过一次的宏伟神社，在落雨的夜色中更加显得古老庄严，男人顺著稀渺的灯光缓缓走近，隔著半敞的木窗向里头望去，找了整晚的青年果然就站在神社的佛龛前方，修长的身形，被烛光将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

    终於可以放心了，除了一股安心之外，也再生不起气来了。

    想推开门进去，动作却在一瞬间停下了脚步。神社中央的褐发青年低下头，用手臂粗鲁的抹著眼睛，背脊打得直挺，像是拒绝任何安慰的倔强。

    不闻哭声的，也不见泪水落地，这样难以言语的悲伤。

    多久不曾再有过的这样悲伤，相隔这麽久再亲眼见到，男人心底被抚平的结仍是酸酸麻麻的疼了起来。

    这个时刻，是你不希望被打扰的吧……可是我的爱从来就不是这样，只能看著你的背影默默哭泣，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伸手推开门，伴著吱哑的一声，静夜中陈旧平寂的神社慢慢敞开了门扉。

    陶应央的背脊颤动了一下，发觉身後靠近的脚步却没有回过头，只是急匆匆用手背更加大力擦拭著眼睛，好似这样就得以乾得快，然而在男人抓住自己手臂时，眼泪却一下子掉的更凶了。

    「笨蛋……」冰凉的双手捧著青年的脸，黑色的眼眸专注的看著，声音低沉而缓：「你哭的丑死了。」

    被这麽说，眼泪却越发止不住了。

    难道只是因为你的声音麽，还是因为你的人已经在这里了呢……陶应央在止不住流泪冲动的欲望想，那个时候自己其实是希望他一起来的。恋人好看的白皙的脸，平板的表情，总是能令人莫名安心。

    不需多说什麽，只要他的气息在身边。

    青年努力的吸著鼻子，眼泪却还是不断从脸颊划下来。

    彷佛又见到当年那个把眼睛哭红哭肿还面颊的小鬼了……裴理巽用指尖紧紧按住了陶应央的眼角，粗暴的止泪方式，有些慌乱又勉强的喝著不许哭。

    眼睛被按得阵阵生痛，悲伤的心思却渐渐收了回来。终於得以止住眼泪，青年低下头，不好意思的推开他，这才发现男人浑身湿透了。

    「笨蛋，你没带伞吗？」担心的问。

    「忘了。」平板的答。

    「那怎麽办？我也没带。」烦恼的望过去。

    「笨蛋。」

    无奈的回望一眼，看见青年又露出熟悉的孩子气神色，男人一整晚的担心就在那瞬间散开，淡淡的，笑了。

    对望间，青年在呆然里知道了什麽，淡淡的，也笑了开来。

    『阿泰，你看到了麽……』

    陶应央走过去，帮男人脱掉身上湿淋淋的衬衫，把自己带来的外套披在他身上，用双手抱住了裴理巽犹带著水气的冰凉身体。

    『你看到了吗……现在的我不能哭了，不能再哭了。有个人看到我哭，也会很伤心很伤心的。我想看他笑，就算是多麽黑暗的地方，我也要坚强的爬出来拉住他。你，也是希望我坚强的吧……』

    两道身影在神龛前静静的拥抱。窗外雨势仍未停，混著林间的风声，像巨大的海潮拍打著小小的屋宇。裴理巽疲累了一晚，又冷又倦的，困意渐渐袭来，脸颊抵在陶应央的肩头上闭起了眼睛。

    「雨下太大了，只能明早再回去了。」

    男人点点头，两人依偎在墙边坐下。累到极点的人把头靠在青年屈起的双腿上，一手抚著男人湿润的发尾，神社内烛光摇曳，陶应央出神望著，没有丝毫睡意。

    『阿泰，看到了吗？现在的我很幸福啊……可是，你却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是否真的开心过……』

    ※

    雨不知是何时停下来的。陶应央醒来时，清晨淡蓝色的光线正从窗子缝透进来，屋外隐约可见明亮，鼻息间全是雨後清新的泥土青草味。只觉得骨头都散掉了，去推身边的人，却发现男人面色偏不自然的潮红。

    「阿巽？」

    裴理巽缓缓睁开眼睛，头异常的昏沉，眼前连地板都在摇晃。陶应央伸手探他的额头，竟然滚烫的灼手。昨晚淋了一夜的雨，既急又累，加上在冰凉的地上躺了一晚，终於还是发起高烧来。

    「阿巽，还能动麽？」

    裴理巽只是昏沉的点了下头，陶应央更加害怕了，急忙背起比他还要高大的男人往山下跑去。

    清晨微凉，刚下过雨的山路又陡又滑，青年放慢脚步，小心的走却又不住在下山过後加快速度起来，背後的男人越来越重，似乎是烧的晕过去了。

    终於回到丁家，才起床的丁奇发现两个人不见了，正在原地急得满头大汗，就见冲进门的陶应央背後带著个人，还发著高烧，惊讶之馀，连忙果决的转身去请村里诊所的医生。

    将裴理巽小心放回到床榻上，陶应央帮他换了一套衣服，随後医生来看过诊，高烧四十度难退，当下便帮他吊起了点滴，离开前吩咐了些注意事项，期间男人眼睛紧紧闭阖，脸颊氲红发热，依旧是昏昏沉沉的没有知觉。

    这个忙碌的早晨就这样过去了，太阳高高升起，明亮却不耀眼的光线带著秋日澄澈的气息穿透过每一寸细缝。陶应央没有离开，一直陪坐在裴理巽旁边，看著男人苍白的脸色，心下顿时又难过又後悔。

    男人的身体一直很好，和他在一起这麽多年，从来也没见他生过病，现在却一下子病倒了。这样的突如其来，也让人不由自主再次恐惧起失去……

    都怪他……是不是，凭著对方的爱，总是可以这样的任性，因为从来没被责备过，所以觉得怎样胡来都没关系吧……

    难过的酸了鼻子，青年轻轻的趴在了男人身上，手下意识的，拉著被角用指节轻轻抚著，一遍遍抚著，抚平……

    「阿巽……快好起来啊，你这个样子也好丑啊……」

    听著棉被下平稳的心跳震动，陶应央於是稍稍安心的闭上了眼睛。窗外阳光一点一点穿透进来，海市早秋的这个午後，只有影子悄悄的被拉长了。

    这一闭眼就到了傍晚，陶应央醒来，却发现身边的男人不见了，平整的榻榻米似乎从没有人睡过的痕迹。陶应央慌乱的起身，光著脚跑出房间，又冲出院子，转头目光搜寻间，四周只是一片静寂无声，丁家偌大的主屋，竟一个人也没有。

    蒙蒙黑色的天空，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烟，将天霞之际染成一片淡薄血红，远处又隐约的萦绕著鼓声和笛声，中元节的第二天傍晚，欢闹的庆典又开始了。

    是不是，和丁奇一同参加庆典了呢……没忘记男人还挂著重病的事实，虽然觉得有点离谱但这一刻还是宁愿选择相信，不然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是不是自己一个人被丢在这里了……

    踩上木屐，青年回想著路径，顺著记忆中曾与男人走过的路，在四周一片纯黑的色彩里，向祭祀的广场大步跑去。

    远远就看见游行的队列，村子中央的牌楼下，还是昨日的热闹；人群围著篝火，手拉著手跳起中元节的舞蹈，表演的人们身穿和服，头戴面具，流水般从面前一队又一队的走过。

    明明是热闹的，却只有鼓声，笛声和悠扬的三弦声的分奏，弯转缭绕在傍晚火红色的上空，人们不语，安静的舞蹈，专心而缓慢和谐的动作，似乎永远也不停下来。

    谁也不知道，面具後的一张张面孔，是笑著还是流泪。

    陶应央站在路边外围，向人群里头焦急不停的张望，然而来来往往，却没有一道自己熟悉的身影。

    渐渐的，眼前的每一个身影，不停流动，不停流动，却逐渐在光与影中模糊了。脚步变得轻飘，难以控制，陶应央伸手抹著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为什麽丢下我……为什麽丢下我……为什麽，为什麽要丢下我呢？

    看不到你，没有你在身边，我便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只能寸步难行……混蛋！为什麽一个人一声不响的跑掉……却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你怎麽了？为什麽在哭呢？」

    明亮而柔和的声音忽然在耳边温柔的响起，陶应央抬起自己流泪不停的脸，一位穿著红色朴素和服、头戴著山神面具的女孩正站在眼前望著自己。

    陶应央看不到她的脸，却知道她一定正对著自己微笑。

    等待自己回答的模样专注而平和，彷佛散发著一股安心温柔的魔力，青年忍不住开口回答：

    「阿巽……阿巽不见了，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本来只是心底哭泣的事，说出来份外令人难过，青年不停用手臂抹擦著脸颊，想起那人会如何压住自己眼角，想著不让自己流泪的办法。

    「阿巽，是你的亲人麽？」女孩轻轻的开口，「也许是被神明带走了，带他回到那个世界去了吧……」

    陶应央怔怔的，恍惚中明白的，又似不明白，白天失去的恐惧又在心底痛苦的徘徊起来。

    「什麽？……那个世界？是哪里？」

    女孩微微的笑了，红色的和服衣袖，长长的衣袖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像祭典传来歌声的旋律，舞动著祈祷，祈祷你们都安好。

    「那里……就是每个人都会去的地方啊……我就是从那里回来的，等过完这个节日後，就回去了。」

    青年流著泪的脸庞还是神色迷惘，不懂的，只是缓缓低下头，感觉到女孩说的彷佛是一件无法开口的悲伤事。

    好像明白的，却好像不能明白……好像知道的，却要自己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是不是真的就要失去了……

    6

    抬起头，原本还在眼前的女孩已经不见了，似乎是回到人群里了吧，红色身影，跟著音乐融回了节拍中。眼中依然是那些轻盈飘忽的身影，就在眼前一个一个的掠过，明明是这麽欢乐的舞蹈，却隐隐弥散著忧伤开不了口的寂寞。

    『八月天火下，魂祭故里……』

    熟悉的浑厚歌声又带著古朴的歌词从队伍里传来，沙哑的声线和所有的丝竹声是那麽的不和谐，却分外击痛人心。

    陶应央猛的抬起头来，顺著歌声来源的方向大步跑过去。

    『阿泰……阿泰……是你麽？是你麽？』

    青年心底的叫唤，最终只是湮没在喧闹的鼓乐中，带著人们简单而忧伤的愿望的歌声从不知名的角落传来，从另一个宁静的时空传来，歌声一遍又一遍……反覆吟唱。

    记忆里的，存在记忆里的，那道高大的身影彷佛就在眼前一闪而过，却又如轻烟般转瞬即不见。

    『阿泰……』

    到最後，陶应央的声音已经哽住了，心里那一瞬间刺骨的酸痛让他只能紧抓住胸口，弯下腰大口喘著气，却再也跨不出一步去追。

    为什麽……为什麽不肯多停留一下呢……我……我只是想问一声，你现在好不好……好不好啊……

    我只是……希望所有我爱过的人，都和我一样的幸福。

    人影稀渺，乐声未停，长长的队列依然在前进，彷佛从远古传来的沧桑歌声仍是一遍又一遍……反覆吟唱。

    故乡的神明啊，你又是否也听到了，听到了人们虚幻的，卑微的，冀望的，却是发自心底深处，那最最虔诚的愿望……

    不管多远，你要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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