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 第2节(6/7)
作品:《闻道》
,唯一担心的就是,如果冈村贤之助有意培植田中留吉,那么当日青衣从这里取走那盆万年青的事,是否会就此泄露出去?他承认良姜的要求是有道理的,即使这并不人道。事实上也根本没得选择,他们都是棋局上的子,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朝阳愈升愈高,久川重义着手预备第二日的稿件,才发觉满心杂乱思绪下,这些整齐排列着的文字竟再看不进半个。大眼瞪小眼地同草纸死扛半响,终于宣告投降,抛开只字未动的文稿,按揉起有些胀痛的太阳穴。田中留吉就在这时回到屋里,他穿着沉香茶色紬质着物,外罩同色小纹羽织,身形笔挺地站在门口,如往常般恭谨招呼道:“久川桑,您早,工作还都顺利吗?”久川重义顺声望去,应和道:“早啊,留吉君。”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似看出同屋前辈心情不佳,田中留吉沉默了片刻,忍不住试探着闻道:“恕我冒昧久川桑,有关您在置屋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话语稍稍停顿,打量久川重义脸色并无不妥,方才继续安抚说,“其实我觉得,久川桑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事情总是这样,开始大家寻着热闹一哄而上,传多了也就觉得无味,便渐渐忘在脑后了……”
久川重义看着这个新笋般鲜嫩而勃发的少年,强自掩下所有复杂心绪,面上只作释然状,跟着点头道:“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小事,为它们影响工作和生活,太不值当了。”说罢长舒口气,目光顺势在田中留吉崭新的便礼服上盘桓几匝,仿佛刚刚才注意到他这身有意收拾过的行头,“今天穿的很精神,是有重要对象采访?”
田中留吉似不期他突然问起,怔愣之下慌忙应道:“也没,就是心血来潮穿个新鲜……”阳光明媚得有些灼人,久川重义看出他的窘迫,笑了笑没再多问。倒是田中留吉有些尴尬地岔开话头,又追问道:“久川桑,那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吗?”作为记者,得个耽腻花柳、骚闹置屋的名声,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但也着实没严重到就此毁掉事业,见他有意谈起,久川重义微感诧异,依言反问道:“打算?”
“对啊。”田中留吉接得顺畅,他半侧身子站在阳光下,映得羽织上暗纹的花样粼光闪烁,似晴日下微风吹拂的江面,“我听说报社想做圣军最新战绩的跟踪报道,主编正在考量随军采访人选,不知道久川桑可有这个意向?”久川重义没有作答,他知道那瞬间自己心中咯噔一跳,不为别的,就因为冲这句话,他便有九成把握:眼前这个他视为幼弟的小助手,再也不是曾经单纯无害的少年了。
田中留吉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么大的错误。军队开拔前后,按规矩必须严密封锁消息,新闻社与军方搭得上话,知道些笼统动向不奇怪,但若让事情传得连田中留吉这般底层预备记者也知晓,就未免太不应该了。即便是久川重义,当主编说出那番话时,也知道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更不相信其仅仅出于一时善念。那时他猜这大概是老板和良姜在背后做的局,但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事情也许远没有那样简单,至少他已经确定了,身后真真切切的有把枪正瞄准自己。
久川重义笑了:“原来你说这个,主编确实同我提过,只是随军采访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津口这座城市着实让我不舍,我想如果可以,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说话时他想起良姜,那总是秀雅端丽、风轻云淡的面容,是否也仅是一张打磨得无可挑剔的面具,隔开所有真实情感,把自己包裹成滴水不漏的棋子。
“久川桑竟然不想去吗?”田中留吉露出明显诧异的神色,仿佛孩童终于收到期盼已久的礼物,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田中留吉紧跟着解释道:“真不好意思,久川桑,我只是觉得,新闻社争取到军方采访机会不容易,虽说可能危险些,却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您一直钟情于新闻事业,又有这样的才华,就这么放弃,未免太可惜了。”
“没有什么可惜的,留吉君,你现在还不懂,有些感觉来得时候仅是一瞬,可从此心里就放不下其他东西了。”久川重义放远目光,仿佛当真沉溺于某个令人惊艳的回忆中。片刻,他回过神来,向田中留吉笑道:“留吉君,我知道,你是个努力也有灵气的孩子,若以后想走这条路,这就是个极难得的机缘。你若愿意,我可以去主编那儿说,不拘跟着谁,出去打个下手、长长见识,问题应该不大。”顿了顿,又接着补充道,“战争也不会永远打下去,即便你得去服兵役,也要为以后的人生想想。”
田中留吉眼中闪过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光芒,须臾又黯淡下去,仿佛流行星坠入汪洋的大海。“可是久川桑,我还是想能跟着您去。”他的声音带着期许,可举目之处那人只是平和地微笑,毫无开口的意思,田中留吉终于失望,垂头犹豫半响,只得低声说道,“您若真的无意,那我还是留在您身边帮忙吧。”
久川重义摇头,似觉坐得久了,他起身走动着,慢慢在窗边盆栽前停下脚步:“说句真心话,留吉君,我不从属于向日新闻社,所以也没必要压着身边的人,相反,我希望他们能比我更好,只有人才辈出,才是新闻界发展的希望。”目光收回,徘徊在近腰高的嫩绿枝叶上,语重心长地叹道,”我看过你的稿子,其实写得不差,只是年纪还小,又眼看着要去服役,报社要计较得失,自然不愿意在你身上多投入精力。但是对你来说不同,你是需要服役的,可那些最终成为师团、旅团的长官的,哪个不是高等军校出身?上等人谋心,而我们这些普通人所能做的,无非是为天皇尽忠。”
“换句话说,我们以为天皇献身为荣,可也都希望活着享有这份荣光——试想五年之后,十年之后,等到退役回乡,最身富力强的年华已经过去,和那些新生代比,我们有什么优势呢?倒是如今若真能写出几篇有影响的稿子,日后不论重拾旧业还是转投他行,都能有些底气……”说着陡然停住话头,似意识到什么般,歉然笑道,“实在惭愧,我今天话说得太多,让留吉君见笑了。其实我就是想说,不管你最终选择什么,至少,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
“不,久川桑,实际上,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些话,我真的很感谢您,只是——”田中留再说不下去。他自小失去父亲,母亲带着他艰辛地熬过几年,也终于撒手人寰,他在乡里备受同族排挤,忍无可忍下蒙头撞进新闻社,跟着来到异地他乡讨生活。田中留吉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入伍,在这场战争中搏个出人头地,可他也清楚这可能微乎其微,但就像每个孩子都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抱着这点儿心愿,好像就真的有了盼头。他知道久川家兄弟二人都是很好的前辈,可没有什么余地,有些话他不能说,一丝半毫都不能吐露。
久川重义也不逼他表态,信手捏着窗边绿萝半展的新叶想了想,笑道:“这样吧,再过两天就是北井小姐的生日了,我在平安桥的良鹤花屋订了矶松、铃兰和笹百合搭配的花束,今日正好还有份稿件要交到副主编家中,你帮我跑一趟,顺便取了花送到宜中路北井中佐宅院,就说我近来忙着编稿不能亲到,改日一定上门请罪。”
实际上久川重义近来虽不是闲得发慌,却也着实称不上忙碌,田中留吉自然知晓,也清楚他这是有意提点自己:北井茂三在旅团的影响不言而喻,其妹北井纪子与医疗队也极熟络,若能借此与北井兄妹有些来往,即便采不到重头新闻,日常稿件也必然不用愁了,更何况日后参军,指不定还能因此多条出路。当下心头一热,深深鞠躬道:“久川桑,我……”
久川重义摆手笑笑,示意他不必多说什么,便向桌前择出要交送的稿件,连带一张取物的木牌,一并交到田中留吉手中。少年瘦削挺拔的身影很快在充斥着明艳阳光的长廊里走远,久川重义默默合上门扇,所有的安详神色一瞬间土崩瓦解。他回过身去,走近墙边悬挂的天照大神画像,第一次诚心实意地敬上三支新香。那刻他心想着,如果神明有知,当真存着因果报应,只求将所有业障算在自己头上,莫再牵累这片黄土上多灾多难的民族了。
第18章 xv 长庚第八
朝霞染上老城檐口,临街店铺陆续打扫门前残砖碎瓦,挑起幌子开门营生。东日占领上珧已有两日,墙头膏药换下了青天白日,老远就瞧见旗子在风里烈烈振着,晃得人眼晕。街上不时有茶绿色皮子的队伍走过,盯着看久了便会招来一通呵斥,也听不懂喊些什么,单那□□一竖,就足够吓得几个胆小的缩回屋里不敢冒头。
瞅着一队带枪的走远了,城东画像铺的掌柜叼个铜烟斗出来,倚着门框看街面上各家铺子忙活。掌柜的中年模样,相貌周正却不惹眼,穿身黑布方领大褂,戴副银丝细边眼镜,看着颇有些文气。铺子在城中开了也有几年,多半时间里是由名老画师带着学徒料理,掌柜偶尔来坐个一天半日,遇到客人倒也能信手画上几幅。左右同他玩笑,说冲这作派莫要开铺子了,去当个教书先生才像样,他一概不多搭话,跟着笑笑也就过去。日子久了,周围都知晓他不善言谈,寻常见面相互点个头便算招呼过了。
三月底的天眼见着热起来,掌柜就着门边磕磕烟袋,抬眼打量眼头顶明晃晃的日头,自叹声:“有的罪受咯!”隔壁药铺的小伙计正挑着个城头破旗拼凑般的幌子往门面上挂,听见这话不由多看半眼,撇撇嘴到底没有接话。長河流域的暑热向来难挨,如今年头不好,连上珧这般自古不招兵祸的宝地也沦陷了,各家战火里无辜遭殃的门窗檐瓦还未拾掇,城墙外焚烧守城将士尸体的壕沟仍然火光烛天,可以想见,往后遭罪的日子多了去的,谁还有功夫管他操着哪门子闲心。
传闻这两天东日正挨家挨户地走访城中商会和附近乡绅,美其名曰军民互助创建共荣圈,实际上谁不知道,强盗动手前的客气,无非是为了更有的放矢地劫掠。街上行人也愈发少得可怜,听邻街粮铺伙计说,现下东日兵把持城门,出入都要受到严格排查,别提摸不着影的间谍,就是寻常百姓,谁要随身带点儿好货,不被生生扒几层皮都别想过。说来也是,城里但凡有门路的人家早就闻风走了,剩下的碌碌蚁民除了做人砧上鱼肉还能如何?
画像铺掌柜擎着烟袋,边回想近来零零散散听闻的消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脸上倒没露出多少市井小民迫于生计的愁容。他将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面前本该平阔,而今却满目疮痍的街道,眼里渐渐凝聚出一个人影。那是个穿着月白色细布长衫的年轻男人,身后背着板子,随手拎个不大的藤箱,看得出有些讲究,但通身行头明显沾染尘土,显得整个人尤为狼狈,大约不是生活潦倒无以为继的穷画家,就是哪个书画学院迁校滞留的教师。
男人沿路走走看看,视线穿梭于各家铺面高悬的幌子间,似乎在寻找什么,看到这里时,眼中突然闪出光亮。他急步走近,看门边抽闲烟的人像是主事模样,脱口便问:“掌柜的,收画吗?”话说出来才觉得唐突,到底抹不开面子,又讷讷解释道,“原是跟人去夏口的,路上走散了,盘缠没剩下,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会画几张画,您要是瞧得起上……且帮帮忙吧!”
掌柜插手端详着他,似在估量眼前这落魄文人到底有几两才气,片刻,手里烟袋子打个弧,应声说道:“进屋细看吧。”言罢余光向四面一兜,看周围并无异样,这才放心领人进屋。铺面事实上是个临街的民居,门头处直接改成间房,外面看不出来,走进里内仔细打量才能看出几分。掌柜的直把人领到屏墙后头,这才又从头到脚看过一遍,露出笑容:“好在是回来了,应星兄,你要再沉着气些,老板可就要喊大伙出城收尸了!”
布衫男人此时褪去全身困窘模样,也不以为忤,拱手笑道:“信之兄,你也知道眼下时局,何况总站正是用人的时候,我哪能真袖手旁观?本来想做点儿力所能及的……”说着脸上的笑却再也挂不住,化作一声叹息,“可没想到,才三天,上珧城就破了。”怪不得守军,这帮儿郎是真的拼上了,当时他被困在城外,枪炮声响了整整一天,最后只听见三八□□倒豆子似的往外泄,中正式的枪声却是一个子儿都找不着了。后来那些尸体就堆在城外明沟,天气渐热,有烧不及的已经腐烂膨大,而他除了掩面,无可奈何。
这二人正是督统局津常总站的机要秘书杜诚和如今调动期间的赵长庚。画像铺子便是站里产业,平日布下的闲子,到了这种时候刚好启动,用作城中联络站点也不至引人注意。东日占领長河沿岸的意图比预计中的还要坚决,三日攻下上珧,着实让总站有些猝不及防,许多不及布置的细节只能趁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抓紧备好,否则一旦城中局势稳定下来,东日特侦处与军方联合,再想多作手脚可就难于登天。赵长庚数日徘徊,正是想着顺便勘察地形,重新划定中转点辖域,以确保秘密电台随时能与总站联络。
两人相对站着,几天来城内城外消息陆续听了不少,计较早已转过千百遭,也都知道对方心中忧虑,反而愈发不知说什么话好。最后还是杜诚率先打破沉默,劝慰道:“应星兄,刚回来想必也累得紧,我就不拖着你说话了,快去后院换洗换洗吧,老板还等着回话呢!”赵长庚也知事情轻重,遂不再多做停留,道过声谢,便带着东西从屏后小门退出,沿杜诚所指的方向,朝着后院厢房去了。
连日在外奔波,虽不及战火里滚过的惨烈与辛苦,却也着实风尘仆仆。等赵长庚收拾停当踏进正厅,老板早在正位上坐得四平八稳,只等着他来了。一个孔席墨突,一个好整以暇。看这架势再加上起先杜诚露出的口风,赵长庚即便再愚钝,也知道老板必然是恼了,当下摆出副乖学生模样,规规矩矩地站定,叫了声:“老板。”
对面端瞧着他那还湿漉漉的脑袋,似笑非笑:“听说你近来浪得很啊!”说着余光落向右手边的桌案,拈起茶盖拨了拨水,又道,“怎么着,还要我跟渝川打份报告,说他们的电讯精英忧国奉公,眼见兵临城下难以无动于衷,于是出城克尽厥职,不幸与组织失联,现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当日敌军攻城在即,赵长庚扮作百姓出城的确是老板授意,但原意也只是要他与津口行动队的来人接洽,伺机将电台带回城中藏匿,方便下步赵启明入城取用。谁想他走后迟迟未归,倒是潼阳分站发来电报,道赵长庚打听了站里电波的接收范围,说是要为重新布排做准备。老板险些没给气炸:按说上珧沦陷,总站报务后撤,受电台传播距离影响,从头勘察环境、调动相应中转站的确迫在眉睫;然而赵长庚此刻最大的任务是平安赶赴渝川就职,即便被保护都不为过,他倒自作主张地跑去冒险出力,当真要反了天了。
赵长庚自知理亏,只当没听见老板的明朝暗讽,简要解释道:“行动队那边带了个尾巴,等我解决掉回来,上珧已经被围了。我琢磨着这仗好歹要打上几天,既然里面出不来,外面也进不去,我闲着倒不如找点儿正经事儿干。”说完也不管老板消没消气,从画夹里翻出张画着山林俯瞰景观的素描稿,以笔圈点着给他看,“这几处是我们目前的电讯中转点,上珧报务后撤,那么津口两条线里至少废了一条,临兴与姑州断链……”
老板眼看着面前这个素来器重的学生,明知他故意转移话题,到底还是莫可奈何:“电台埋哪儿了?”赵长庚闻言抬头,早有预料一般,应得相当自然,“城南路边林子,第一个岔路西南五十米,歪脖子松下。”老板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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