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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第2节(5/7)

作品:《闻道

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要么接受,要么死亡。”

    她的声音很低,不争不抢,似熏香燃起的袅袅轻烟,却足够清晰地传入耳中:“我们家有四个孩子,三个兄长都在天上。我大哥是第一批空军,中华二十一年,他在余安上空迎战东日时侧翼被击中,于是架机撞向敌军,同归于尽;我二哥中华二十二年进入军政部航空学校,夜航时发动机空中故障,迫降撞上高塔;我三哥参加了保卫平京的空战,我亲眼看着写有他编号的战机,从那片天空坠落……”

    久川重义的神色变得肃穆,面对眼前这个妆容行止极端考究的女人,他突然说不出一句愤慨的言语。豆良子的目光停在跳跃的灯焰上,语调依旧平和得不容拒绝:“后来老板找到我,说我与一位曾在津口作艺伎的夫人十分相像,那天我告诉他,凡我所拥有的,他都可以拿去。”纤细的身姿裹在繁复绮丽的吴服下,却如寒兰般挺拔,“哪怕到今天,人们依然可以责怪中华空有千万里的土地却任人欺凌,没有自己的制空权,可我知道,至少他们曾经拼尽全力。不是所有牺牲都值得,但如果不牺牲,就更加看不到希望了。”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相对无言,四下泛起细微的哔剥声。久川重义缓缓整衣坐下,烛火光晕落在他的眼中,如同深潭倒映的虚影。他沉默地看着豆良子,似要透过浓重的描画,看到她的脊骨:“请转告老板,我要他一个解释。如果这些人督统局保护不了,那我也不必再相信他所谓的救世,我会选择自己的方法。”

    “这话,我会替你转达。”豆良子安然颔首,目光从视线相接处收回。屋中光线已然昏暗,她不疾不徐地起身拨亮烛芯,方又端坐回去,和声言道:“如今东日向長河上游进军已势在必行,倘若上珧战役打响,二十三旅团势必参战,到时还是否回津口驻扎,不得而知。所以总站已经做好筹划,借着向日新闻社与北井茂三这层关系,助你做随军记者。”

    久川重义笔直坐着,看烛光划过她簪着精致花饰的鬓发,在桌面积成一滩浅湾,不由慢慢蹙紧眉心:“你的意思是,上珧守不住了?”在津口形形□□的人物间游走久了,他也依稀听闻些关于战局的只言片语,北方台南战役仍在惨烈地相持着,而南方,中华与东日必将在夏口有场大战。中华军民在无论装备还是训练都精良百倍的敌军面前,从来没有真正占据优势,久川重义也想过三民派挡不住敌人的步伐,可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会直接放弃上珧。

    “无论能否守住,做情报,都要打好两手准备,你说可是这道理?”豆良子并不接话,只是重又恢复起先那般娴雅姿态,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这几日,我总想着怎样才能联系你,可惜这身份实在不方便。今天你来了,也是好事儿——田中留吉那孩子不能留了,最好这两日,你想办法让他带朵红色矶松上街,行动队的同志看到,会帮你解决。”

    久川重义微微色变:“他还是个孩子!”“但也是敌人,他总会成为东日兵,拿着刺刀插进我们同胞的胸膛——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己方残忍。”豆良子的声音平静而坚决,没有一丝犹疑,“据我所知,冈村贤之助与那孩子的父亲有故,想发展他做情工。我猜他必然对你有某种近在眼前的威胁,不然老板临走时,不会格外嘱咐我留意。”

    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久川重义明白,豆良子每句话都是现实,所以他只能生硬地回应:“我知道了。”茶间外长廊传来太鼓规律的扣响,那是茶屋提醒各处客人夜色已深,艺伎们要收拾起居,准备第二日的功课了。豆良子欠身斟满两盏茶,先自饮了一杯,然后施施然提着衣摆站定,算是无声地送客。久川重义亦不再多待,他很清楚今日的见面对两人会产生何等困扰,也确实该有个限度了。

    像招待所有来客那样,豆良子以无可挑剔的仪态送他出门。错身那刻,久川重义恍惚听她用极轻的声音耳语:“我见过星君,看到你,我就知道老板为什么执意选你了。你很聪明,但千万别去猜到老生究竟是谁,除非,你想率先出局。”久川重义向来懂得,进了这行,有些事情可以看透,但决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明说。所以他想,那大约是他的幻觉。

    第16章 xiii 长庚第七

    上珧江畔,报时钟楼徐徐敲响整点,半轮橘红的初日咬着杳袅余音,终于挣脱云层,从烟波浩渺

    的江面腾越而出。这是东日空袭过后的第二日清早,城内各家医院仍充斥着大量伤者,铁路沿线的狼藉犹在眼前,相较之下,这江岸的一隅宁静,愈发显得朝不保夕。

    赵长庚手拿便礼帽,西装革履地站在钟楼顶层,隔着锈色铜栏,千里江景悉落眼底。他旁边站着个身量略小的中年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布马褂,踩双厚底黑布鞋,乍看上去不过是城里毫不起眼的敲钟人。但倘若有心打量也会发觉,其人通身衣物十分洁净,甚至还有长期叠压的齐整折痕,着实比寻常底层百姓讲究得多。

    这敲钟人正是乔装从津口赶回的老板,赵长庚知道他回来不久,可相信他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并最终决定自己何去何从——老板向来如此,你永远摸不清他有多深,而他也只要你绝对服从。赵长庚自识不是名合格的下属,他清楚老板其实在相当程度上纵容于他,正如他知晓老板从骨子里信奉集权,但自己向往的却是政客口中许诺的自由与民主,即便明知那如同理想中的乌托邦国。

    然而此刻赵长庚心中没有丝毫忐忑,他甚至惊诧于自己的平静。曾经痛恨于离开前线,去做幕后党派林立中的棋子;曾经惶恐于一腔热忱渐趋冷却,再看不清自己的选择究竟对错。而到如今他只想着:立刻调去渝川也好,从此便被弃置也罢,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等待老板的宣判,可那人在沉默过后,却只是对着江水喟叹:“好好看看吧,过了今天,可就瞧不见这样的景致了。”

    赵长庚哑然。昨日入夜时分,督统局津常区前方分站来报,言东日陆军先头部队已抵达潼阳郊区。潼阳距上珧城区不足百公里,一旦发动攻击不过是几小时的事情,然而直到此时,上珧的战备也仅仅限于本城,没有充足的军备,没有应援的迹象,一座孤城在精锐的敌军面前能硬抗多久?赵长庚扭头看向老板,似乎要从他每个眼神里找到确切的答案:“军方真要放弃上珧?”

    老板并不答他,只把目光放向天水交接的远方,仿佛千年独立于局外,无悲无喜的滔滔江河:“我们只负责传送情报,至于军方高层最终如何决定,就是督统局也无权干预。”他负手立着,声音难得和缓下来,像彼此年轻时曾经多少次的切磋与指点,“这就是所谓各司其职。不服,可以,先坐上那个位置,否则不要过问。别总想着学校里那套,什么民主、平等,说给娃娃们听得而已。你既然是个军人,就得无条件服从。”

    赵长庚转回视线,横亘在眼前的江水仿佛锁链羁绊着苍天双脚,钟声早已散尽,四下安静得很,他却有瞬间错觉,仿佛听到江风携来滔滔水声。赵长庚忽而苦笑:“是啊,军人服从命令,最终还是要向政客低头。”

    其实早有迹象,上珧南临長河、地处平原,周遭没有屏障,所以在成就其水陆交通优势的同时,也注定它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必争之地。眼下东边敌军的锋刃正沿河上溯,北方战事间不容发,南面長河切断退路,周边早无缓冲与斡旋的条件——如今的上珧就是一块鸡肋,要保,代价太大;不保,又平白便宜了东日。赵长庚心知,上珧的去留军部未尝没有过计较,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有分歧,最后不过成了各派别间政治生命的博弈。

    老板侧头用余光扫过一眼,笑得饶有趣味:“你怎么知道就是错的?存在即合理,如果某件东西真的毫无价值可言,时间自然会宣判它的死亡。”语句微微顿挫,不疾不徐仿若闲庭信步,“你看大凊初建的时候多少人反它,最后还不是一个个分崩离析;可再过了三百年,不过场打着新旗号的革命,多快啊,那么大的基业,说要倒,就倒得扶都扶不起来。”

    “可你又怎么知道就是对的?”江面略过几只低飞的海鸥,赵长庚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沉声复述着,“中华二十一年,承系以为东日政府会制约北州军,中央相信什么九方公约、国联支持,党权派和军权派争得不可开交……结果呢,北州三关拱手让人,成了东日军方向全境扩张的跳板。这些都将被写进历史,后人会笑话死我们!”

    老板似乎全不在意,背手敲打着不知名的曲调,仿佛入耳的不过是几句顽童戏言:“历史是人写的,你要在乎这些,那真是想得太多。这世上信奉成王败寇,后人只会笑话失败者,至于那些上位者的决定,只要结果足够好,就永远是正确且有远见的。”

    “可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赵长庚蹙眉,他承认老板所说的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现实,却从来不认为这就是正确,如同他承认变化是永恒的真谛,但仍然相信有些信念和执着可以永生于世代相传的记忆。

    “你说的没错,历史的确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真相就在那里,但会去研究的终归只是极少数。民众总是愚钝的,你给他衣食,他便奉为你父母,又有几人会在乎那些已经逝去的、背影模糊的真相?所以说,成王败寇,谁掌握了发言权,谁就掌握了真理,谁就是正统,从来都是这样。”

    赵长庚沉默,因为他无法反驳,现在不能,甚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不能。民智不曾开化,所以志士仁人多被牺牲,赤胆忠心常遭玩弄。老板正是要他接受这一切,哪怕麻木。赵长庚想老板就是这样,不会为谁的冒犯而的暴跳如雷,他只会硬生生揭开所有自欺欺人的结疮痂,让人尝足自食其果的味道。赵长庚不想再继续这种沉重的辩论:“放弃上珧,那津常总站怎么办?”

    “报务撤退,其他人留下。”老板的回应毫无迟疑,但相熟如赵长庚,还是在他亦如既往的声线下听出了深藏的怅然,“津常区域沦陷,跟去夏口可就得寄人篱下了,到底是抢了人家嘴边的肉。”显而易见,上珧之困不仅意味着情报工作必须转入地下,相应付出与风险成倍增加,更牵扯党派利益,日后掣肘不难预见。纵然老板也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却必须承受,否则津常一带就将成为真正的孤岛。

    沿江空气带着潮湿的触感,老板转身背靠栏杆,缓缓地吐纳,仿佛上了瘾的人迷醉于烟草气味。“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去渝川。”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津常从来没离过我的手,我熟悉他就像熟悉身体的每一部分。不过太久了,渝川那些人防着我,我也再进不了半步。说来可笑,于情于理我都该走,可是我走了,谁能在津常情报界扎下根?换一个站长容易,换一批情工也容易,可要想重建信任太难,耽误的军机更赔不起。”

    老板素来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他奉行严谨与周密,为人处事低调却无懈可击。赵长庚也曾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时在平京校园的名士夙儒里,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图情管理员,但举手投足间尽显学识与果决,更不乏慷慨激昂的一腔热忱。有时候赵长庚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老板在这熔炉里百炼成钢了,还是逢场作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赵长庚无言,半响方问:“这么说,已经确定了?”

    “对,刚到的调令,渝益总站电讯科,五月前到渝川就任,你还有一个多月的准备时间,足够了。”老板意味深长地拍拍赵长庚肩头,仿佛为自己的学生送行,“我知道你心里头不痛快,在我这儿发发牢骚,可以,等出去了自然明白该怎么做。后方总比前线安逸些,闲言碎语也难免,别给津常站丢人。”

    赵长庚面对面直视着这个无比熟悉却又从未看透的长者,慢慢笑了:“这算是军令吗?”老板似乎微有差异,然而看向他的视线依旧毫无波澜:“当然不是。”“那好”赵长庚笑得更不加掩饰,“临走之前,我有个要求:我要亲眼看着赵启明调回津常总站。如果他暴露了,让他立刻撤出,你愿意管着也好,送去□□也罢,我只要他能活着——我这个弟弟跟我不一样,他是真的会害死自己。”

    江风渐起,呼啸着略过钟楼,赵长庚的目光坚决得不容回避。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亲兄弟会走上相同的路,可既然踏进这行就无法回头,不如就让老板亲自带着他,站在情工们的背后,至少这是他能想到、能做到的最好选择。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老板的怒火,而然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安然对视,久到赵长庚怀疑所有言语或许根本未曾出口,然后他听到老板的回答:“你很快就能见到他,只要服从安排,他会是第二个杜诚。”

    第17章 xiv 启明第七

    旭日跃上临街最高的柳梢,活脱脱似羽翼未丰的金翅鸟儿。久川重义披着一身碎金似的光斑,匆匆踏入向日新闻社属于自己的办公室,栽进摆满桌面的文稿堆里,直听到安静中传来户外鸟鸣虫噪,方觉耳根热度稍稍减退下来。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话诚不欺人。从平安桥豆家茶屋走出不过一夜,久川重义就真正领教了这句话的厉害。

    昨晚他强闯置屋去找良姜,的确有冲动的成分,为掩人耳目佯装醉酒的浪荡子,也委实期望在场者往风月之事上误解。可当他清早出门,知悉向日新闻社久川姓年轻记者为艺妓与人争风吃醋的小道消息传遍日侨圈,路上熟人更是或有心或无意地与自己戏谑招呼时,才真切意识到自己酿就的苦果早已超出预计范围。

    院中春柳细碎,裁剪出斑斑驳驳的光影,久川重义看着窗外,扶额苦笑。东日拔旗易帜占领津口已近五月,军方努力营造安居乐业的东亚共荣假象,然而社会动荡毕竟是不争的事实,在津口,不仅中华百姓惨遭荼毒,普通东日侨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人总要苦中作乐,于是像这样的桃色传闻,就难免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有什么能比知名侨记本身成为花边新闻更加吸引眼球的呢?

    甚至就在方才,报社主编特意找他谈话,说起新闻社有意跟踪最新战况,且已获取军方许可。言下提到今早沸沸扬扬的流言,委婉劝说,按理报社无权指派特约记者,但如今他在这边工作难免尴尬,不如考虑借这个机会随军往临珧采访:一来他与二十三旅团素有交情,稿件质量又有保证,报社方面自然放心;二来外出这段时间,刚好可以避开风头,等舆论平息后再回来,于他自己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主编说得含蓄,久川重义窘迫之余却是求之不得。自从知晓上珧面临沦陷的危险,总部有意让他以随军采访之名跟紧北井这条线起,他也在思考怎样才能把动机圆得滴水不漏,而如今通往上珧的坦途有人已端端摆在眼前,就等他举步踏上去,久川重义不免讶然。他想起那晚昏黄灯光下,良姜无可挑剔的举止妆容,突然觉得这一切刚好环环相扣,契合得竟似预排过千百遍的剧本。

    有风透过半敞的窗扇,摇动满桌碎影,久川重义下意识地一惊,目光停留在窗台横排的盆栽上。连日无暇打理,几株绿植依旧长得郁郁葱葱,可久川重义看得出,那些枝蔓下的盆土曾被人细细翻找过——冈村贤之助从没有放弃追查,上次师团大营的突发事件让特侦处吃了暗亏,加之财阀势力施压,他们不便明面上搜检,但是暗地里的动作绝不会停止——有潜入者,抑或根本就是报社内部人。

    其实早有察觉,只是故作不知。从收到喜蛛身份暴露警示的那天起,电台就已从这里转移。久川重义不怕惧任何形式的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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