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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第2节(4/7)

作品:《闻道

点,铜声遥袅,徘徊于整齐丛立的校舍之间,仿佛哀回低泣。赵长庚突然再迈不出一步。

    响午过后,最末一批文史院学生在校方组织下,暂别熟悉的校园,赶赴上珧火车站,准备踏上西迁之行。几日来,長河两岸不断有军队调度,上珧虽未明言,但稍有眼力的也知晓已进入备战状态,如此紧张的时局下,这本是长官特批给高校的通道。那些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书通二酉的学者,应该带着这个民族的文脉,去存续,去传承,到有一日海清河晏,还能够落地生根,香溢九州。

    可是不会有了,他们有些人注定长眠于上珧的土地。赵长庚知道为什么,就像他清楚地知晓这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多半是向着何处而去:中华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十七时零七分,东日联合飞行队轰炸上珧火车站,正值内迁院校发车之际,师生伤亡惨重。而彼时他坐镇津常总部,指挥经由临珧区域的所有人员及物资调度,是他亲手送他们上了这条路。

    校舍西拱门前,赵长庚长久伫立着,余晖攀上他的西装裤脚,似斑斑干涸的血渍。他脑海中还回荡着总控室起伏不绝的电铃声,眼前还有悬挂着斑驳的线路图,一切仿佛只是忙碌间隙中,不该出现的须臾失神。那些普通百姓不清楚,但是他们再明白不过,姑州也好、弗阳也罢,都挡不住东日的脚步,会战在即,上珧最大的价值便是争分夺秒地为夏口输送资源。也正因如此,本无权限的津常站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老板曾告诉他,任何选择都是有代价的,想办多大事情,就必须做出多大交换。他认可这句话,他以为这是老板的放手一搏。上珧的运输压力人尽皆知,为筹备長河中游防御战,渝川方面长官几次三番通电督促。谁都看得清,这差事虽然油水不小,可稍有差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军部和交通部自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督统局掌握着最及时的情报,而负责津常总站的老板也的确需要一个漂亮业绩,来扭转当前持续不利的局面。既然事情总要有人做,依老板的性格,那不如就试试。

    所以当赵长庚坐在总控室里,被周匝嘈杂而规律的接线声包围,不断分析着时时变动的数据与情报,推算最为安全与高效的分配方式,将之转化成一条条指令发出,与敌军随时可能降临威的胁争分夺秒抢夺资源时,心里也格外地清楚。没有谁是救世主,党国需要人才,但绝不会仅仅因此而垂怜于谁。这世间奉行最基本的经济原则,凡可得利益最大化,无不牺牲,不论是出于大义还是私利。

    就像此刻,并非没有他赵长庚不行,他在这里,只是因为老板需要。老板需要他接手这项已凝聚了无数人辛苦的工作,并为它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老板需要他获得这份功劳,以此水到渠成地向渝川引荐,让更多可靠的自己人进入中枢系统,而非消耗在前线。这个世道,仁人志士固然有之,蝇营狗苟之辈也从来不在少数,想做事就必须站在更高的位置,握住更大的权势。所以结果必须完美,这就是原则。

    然而又谈何容易。長河流域的交通往来,素来倚靠这一条河流和几个屈指可数的铁道线路,如今前线溃退、院校内迁、会战筹备,加之日常人货流量,各类需求扑面而来,早已超出临珧区域承受的极限。而平阴作为军方的隐秘中转点,非但不能轻易为上珧分流,必要时更需依赖上珧的掩护,一旦到无可回避的那刻,哪怕牺牲上珧线,也要为它争取一口气在。

    赵长庚所能做的,便是充分利用所有汇集到手的情报资源,协调各方需求,将无谓的浪费降到最低,如同沥尽海绵里的水分,使其尽可能地榨干合实。他确实有这个天赋。当年老板还是平京国大图情管理员时,就在来来往往的学生里一眼看中了他惊人的脑力,而那份掩藏在低调之下的蓬勃生气,正是老板求而不得的。

    老板没有走眼,整个津常站里能做这项工作的有,但能做到极致的一定是赵长庚,敢自作主张的也一定是赵长庚。不过老板有这个耐心,就像经验丰富的花匠知道,好的花草自有其品格精神,也就容易随性忤物,可任它如何散漫,最终还是要被修剪成可人的模样。老板相信赵长庚还是太年轻,即便触摸到黑暗,却还信奉理想,希冀着只要不妥协、不放弃就终有日会雨霁天晴——他必须撞上一堵墙,撞疼了,才知道什么是现实。

    赵长庚无疑是知晓的,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无条件接受老板的主张,纵然老板是他的领路人,他是别人眼中老板的得意门生。从平京到上珧,这么多年,其实倒不如说,老板需要一个得力的属下,为自己巩固势力;而他见不得山河破碎、苍生涂炭,他想必须做点儿什么,恰好老板给了这个机会。

    事实上也没有多少周旋的余地。夏口之战意义重大,所以军方的筹备计划必须实现,否则一顶扰乱战略部署的帽子扣下来,整个津常站都担待不起。院校内迁刻也不容缓,如今上珧岌岌可危,面对东日无差别轰炸,难道真能拿这些朝气勃发的学子祭祀炮火?还有滞留的难民与伤员,甚至于上层某些打着官号运送的私货,工作要继续,就不能不向他们的诉求与利益让步。取舍之间,谈何容易!

    二十日落款朱雀的电报虽不可信,但从外围情报员观察到的迹象看,东日一定会在临珧附近有所行动,平阴在暗处,与之相对的上珧恰是亮在明面的屏障。若此刻上珧停运,河陆两端人货流量会很快暴露平阴的价值;而若要平阴完成使命,上珧便必须牺牲一批疑兵。

    赵长庚尽力了,可是竭尽全力,鱼和熊掌依然不可兼得。他甚至有种预感,东日要进攻的必然是上珧——空军前期投石问路,一旦情况明晰,陆军便会紧随其后发起突袭,闪电式占领全城,为下一步进军夏口、呼应台南战局铺路。那一瞬间赵长庚已经做出决断:继续平阴运输,抢在东日轰炸前动用上珧一切渠道送走学生与伤员,再谈军需和私货,就算得罪那帮天上的神仙,也得先把眼前这坎儿过去。

    差不多也就在这时,杜诚转告他有老板最新电讯:津口确切消息,东日将出动四十架战机,于今日梗戌轰炸平阴。零号电台的滴答声尚未完全停歇,赵长庚一把夺过耳机,他知道杜诚在自己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疑惑,却也唯有相信。而同时他心里也确确实实松了口气:东日攻击平阴也好,至少上珧占优的运输承载量能够确保送走学生,争取更少的损失;至于那些打着军用物资输送的紧缺货物,若真随平阴线毁在敌军手里,那些个中饱私囊、发着国难财的长官们,也着实无话可说。

    赵长庚知道,倘若今日老板在此,绝不会同意他这般任意妄为,可他只感到欣慰,这个贫弱的国家经不起内耗,非风雨同舟、前仆后继不能挽回败局,其实早该如此,不是吗?彼时敌占区前端驻潼县三号站点观测到敌军机队沿河北向西上溯,分站例行向总控室汇报情况,可这份情报夹在雪花般扑面而来的讯息中,仅被当做重复信息,尚未传到赵长庚眼前,便被彻底淹没。

    十七时零七分,潼县消息发出四十三分钟后,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在上珧城区爆裂。巨大的声响掀过总控室,震得吊灯剧烈抖动,碎屑灰尘簌簌坠落,赵长庚下意识地想要抱头伏身,却又在瞬间僵直了身躯,面如死灰。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情报有误,东日轰炸的确实是上珧,而非平阴;可就在几分钟前,他刚刚下令载满学生的列车随最后一批伤员发出——早先他与老板分明已分析过敌军趋向,为什么情报还会出错?

    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鼓噪着,逼得他想去问问杜诚、问问老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拿这些学生去当炮灰,交换一个完美无缺的任务、一个锦上添花的前程。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杜诚和老板不会回答,也没有任何意义,事情已经发生,所谓真相于事无补,这是他亲手造下的孽。不该是这样,那些青春蓬勃的生命应该带着他们的理想与信念去成长、去传承,那才是这片厚土的希望啊!

    夜色已然散布寰宇,远处有零星灯火亮起,似点点残星。赵长庚看着天幕下岑寂的校园,漫无目的地想,若能换得山河太平,要他跪在这里受万世唾弃也好,拿去这条命也罢,可是都不能。临走时杜诚对他说:我们合该下地狱,可是没有权力,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些蠹虫,在敌人突破防线前,先把这个国家蛀倒吗?

    或许杜诚有他的道理,要做事就要付出代价,而能轻易让人接受的,绝难称之为代价。赵长庚不怕下地狱,他只怕一切做得并不值当,可他也仅仅是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盲者,就像百年来谁也说不清楚,究竟什么能解救这个古老的民族——没有人会告诉他对错,时间也不能。

    用不了多久,也许就是明天,渝川的嘉奖令就会下来,表彰津常区域在这次配合调度中的突出表现,如不出所料,也将如期迎来有关他的调令。至于上珧,会成为必要的让步,而那些死难者,将是敌人残暴的最有力证明——这日的上珧会见诸报端,但不会再有更多人知道为什么。

    赵长庚突然觉得茫然无力。寂静中前方巷口传来人声渐趋嘈杂:力夫夹杂粗重喘息的唠叨、板车承载重物的吱嘎杂声,还有偶尔应和两句的南方知识分子口音。有人从校园西门迎将上去,双方很快寒暄起来。他站在暗处,认出那是几天前来经济组闲谈过的文史院教授陈勖,对面是声名在外的嘉禾史学大家卢松年,他想原来这就是陈勖嘱托的友人,万幸炮火还没有殃及他们过路的土地。

    赵长庚突然认识到,即便是这空荡的校园,仍然有人坚守着。他明白弃用上大讲师这个身份后,不该出现在任何可能被熟人认出的地方,可这次他放任自己出格。赵长庚从来都明白,老板是军伍走出的强者,虽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却天生叛逆于学院与正统;而他来自高校,与他们有着无法隔断的联结,所以他从来理所当然的期望偏袒,可乱世里文明不过是被舍弃的弱者。

    此时赵长庚并不知晓,仅仅三十六小时后,上珧城头便挂上了东日膏药旗。而那位有着几面之缘的嘉禾学者,拒不接受日方聘其为新校名誉校长的逼迫,在一个无比明媚的清晨,从明德楼顶一跃而下,血溅五步。

    第15章 xii 启明第六

    入夜的津口从来不缺光影声色,虹湾平安桥是其中年头最长的一条日侨街,周边店面虽都不大,却难得种目齐全,俗雅兼备。东日军方占领津口四个月来,宵禁尚未完全解除,但这些侨民聚集的地区,却享受着额外的特权。如果说租界的摩登世界从华灯初上时苏醒,那么在这里,东日的风情也才方方馥郁起来。

    几辆黄包车在檐角挂着素纸灯笼的街道上穿行,好像轻风拂过高低参差的风铃,余音清泠泠坠落微染苔色石板,终停在幕帘书有“豆家”两字的茶屋后门。两名盛装的吴服女子款款从细篷布下露出身姿,其后跟随三位携持琴箱等的男众。早有舞子在门口等候,见状迎道:“良子姐姐,方才有位客人在前室闹僵起来,坚持要今晚见你。”

    芸者应邀赴宴,照规矩须经由茶屋,每晚行程也早有安排,按理不当出现差池。何况豆家茶屋在整个津口也是数得上的风雅之所,更因曾拒绝没有介绍人的来客而出名,从未听说有这种事。看对面舞子的神情不似说笑,豆良子不免讶然,心下回忆着识得的客人,一时也想不起那些达官贵人里谁能闹这么出,遂问道:“主人怎么说?”

    “只安抚那人说姐姐赴宴未归,请他到‘姬椿’间小坐。”舞子扭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室内,发间花穗挑起一抹流光,疏忽明灭。“看主人的意思,似乎是想等姐姐回来,瞧瞧是否在何处经人介绍,免得唐突了贵客……”

    豆家茶屋在中华土地上颇有些年头,所属芸者不多,却是正宗的京洛风范,也非寻常人家负担得起,通常只应城中富贾之邀。如今东日军队驻扎津口,军中长官远离家乡,经介绍来此寻乐,又不能过分光明正大,便渐有易服改换的生面孔出现。茶屋也指望借军部权势抬高身价、提供庇护,眼下时节自不愿贸然得罪生人,如此谨慎倒在情理之中。

    豆良子知晓,门前来传消息的舞子艺名换作松子,素来心性单纯,与自己亦颇亲近。听其几句言语,心下似有机窍贯通,蓦地打了个突,转念间却只做不经意般信口应道:“那人可说什么了?”

    “我原不在跟前,也不认得,依稀听了两句,好像是与北井中佐有些交情,倒是带路的时候,闻见他身上酒气不小,或许——”舞子故意拖长声音,新桃般的发髻下,精描的眉眼如月弯弯,半涂的樱唇随之弧起,一派天真烂漫,“是真惦念姐姐芳姿,不知哪家居酒屋里喝多了,兴起这么一折,倒算他运气好,没被直接打出去!”

    豆良子知她玩闹,作势要打,那边早料到其反应,莺莺笑着向屋里躲远了。临铺传来隐约的喧哗,及至近处却只余烛光荧然,照亮木屐下的青石板面,似流泻的清泉。豆良子垂眼瞧着,心底已大致猜出来人。面具般的精致妆容掩住一瞬错愕,吴服美人儿依旧仪态优雅,对一行琴师、男众微微点头示意,便向茶屋屋主的憩间行去。

    平安桥的灯火已近阑珊,好在此时芸者们忙碌的工作尚未结束,不会有人留意那许多浅歌曼舞间,是否藏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隐秘。豆良子出现在姬椿雅间时,仍是一身工致华美的姬空木花样粟梅色吴服,绘有本土风俗画的拉门隔开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两人相对注视着,沉默得近乎窒息。

    点缀寒兰图案的灯纸下,烛火安静燃烧着,映衬着涂满大白的面容细腻如同瓷器。豆良子站在门前,看着对面容貌周正的年轻男子,忽地笑了:“怎么,久川桑非要见我,来了却又不说话了?”

    屋里仍漫散着似有若无的酒气,久川重义就那么端坐桌前,手下压一卷白报纸,打眼看去不似发行的版式,倒像刚刚定稿尚未交印的样本。他的双眼锁着怒意,在晕黄的光影下深如堑渊,却又亮得惊人:“老板在哪儿,我要见他。”

    豆良子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处,衣裾笔直,仿佛无知无觉的人偶。老板临行前曾对今日情形有所提点,但她着实没有想到,久川重义真就能这么找来:他还知道在这花柳声色间,一身酒气是最不让人起疑的借口,但谁又能确保来往间不会引来真正的明眼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冒险。

    “老板已经离开了。你知道的,津口风声太紧,以他的身份,能来已是破例。”吐字珠圆玉润,却莫名肃庄得令人心生敬畏,一如其无懈可击的容止。她看着久川重义,向对着家中不省心的幼弟:“你手握电台,有直通总站的频率和密码,也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规矩——你不该这么冒失地来找我,老板更不可能来见你。”

    久川重义蓦地站起,半卷报纸砸在桌上,砰然一声炸响:“你看清楚,日军炸了上珧火车站,师生伤亡二百六十九人——文法院一共四百一十二人!我明明告诉过他日军要轰炸上珧,可你们就拿他们当炮灰!”压抑的嗓音翻滚在喉头,仿佛桎梏于层云的积雨,“这就是你们三民派,土地、人,半个都保不住!”

    雕花矮几上,报纸沿边缘缓慢翻卷着,间或露出三两个浓黑的铅印字块。豆良子垂眼看着纸页舒卷,面具般淡然的神情终于开始松动。她趋步近前,没有伸手,只是隔桌就着铺团正坐在他面前:“我很抱歉,纸鸢。我们确实尽力了,可是,想必你也能明白,从津口到上珧,任何一环的丁点差池,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这就是情报工作要承受的。我们都会失望,因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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