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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第2节(3/7)

作品:《闻道

雅致。许是差过多数人用餐的时间,店内极其安静,一路行来只听闻木屐走过的轻微磕擦,间或前厅传来的一两声十七弦琴乐,再等拉门闭合,更隔绝一切声息。久川重义正坐在矮桌前,暗自估量周围情形。

    似看出他的谨慎,北井茂三欠身添上两杯玄米茶,笑道:“久川君且放宽心,此地我平素常来,很是安静。”久川重义会意一笑,就着手边白瓷杯润了润喉,岔开话道:“有日不见石原君了,这次回来,可是审查之事已经无妨?”话音出口,见对面神色微异,干脆又添把火道,“我方才瞧着,石原君脸色似乎不是太好……”

    “就差赔进半条命去,可不是不好!”提即此折,饶是北井茂三一贯城府深沉,也不由阴下脸色,“特侦处素来不把旅团放在眼里,少佐参谋说隔离就隔离,亏得那时军中奸细再次发报,加之石原君咬定自己清白,不惜自伤,方才得以脱身。”

    久川重义持杯的右手顿住,几不可察的涟漪自水面无声荡开,面上却只做释然:“特侦处行事一向如此,昨夜也是硬拉了新闻社许多人,早晨弄死个,才算了事……”说着哂笑摇了摇头,但宽慰道,“好在你我都是福大之人!”

    北井茂三应和一声,手指就着桌案敲打两下,又道:“不过,支那人有句谚语,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特侦处如今既然抓着排谍,那就说明我们的买卖还是安全的,他们愿意折腾就由他们去,我们也可安心忙我们的。”

    久川重义动作放缓,目光自面前半杯止水中抽出,迎着对面人视线逆看过去,忽而笑道:“北井桑是要跟我谈生意了。这个时候顶风而上,您可是真的想好了?”

    北井茂三颔首:“实不相瞒,我在津口也待不了多久,手里有些存货,本想留下做个人情,如今倒成了麻烦。”说着略一打量对方神色,见其并无异色,又续道,“既是熟人我便直说,这次货量不小,时间吃紧,端看久川君敢不敢接了。”

    久川重义没有立答,直盯着桌缘巧匠精雕的风俗图案看了半刻,应声道:“那北井桑报个价儿吧!”北井茂三坐端身形:“五倍的量,三日内清货,老价钱。”久川重义摇头,松开茶杯,伸手向对面比出个六。那边果然皱眉:“久川君,你我打交道不少了,我的东西值得什么价你清楚,这一下折去四成,可扣得狠了吧?”

    久川重义也不松口,但双手据膝,肃容躬身道:“您知道,我也不是趁火打劫之人,实在是如今风头太紧,这种量大事急的,我拼了劲儿吞下去,也得仔细别把自己撑死呀!”北井茂三不应,沉默稍许,断然道:“折二,不能再低了。”久川重义笑了:“合作愉快,北井桑。”北井茂三也笑,握住对方递来的右手。

    正此时,一扇之隔的过道里传来小心行走的擦蹭声。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坐正,只听那响动停歇,有温柔的女声在门外扬起:“先生,您的料理已经做好,方便端上来吗?”北井茂三眼神一转,看久川重义点头应允,便代为开口道:“请进吧。”

    女侍应闻声进屋,又再三道过打扰,方才回身将一盘盘精致的料理布上桌来。摆放完毕,人又如先前般小心退下,这次却没合门。久川重义微讶,扭头望去,就见一名着青碧底色,袖口下摆绣渐彩单瓣,配饴赭二色云纹腰带的吴服女子趋步近前,目光顺势上移,又见其领口露出无花若芽色边缘,面涂大白,发饰讲究,身后犹跟一名年纪略大的琴师。再看北井茂三面色如常,心下便已了然。

    打眼功夫,女子已盈盈见礼,自道艺名“豆良子”,来自豆家。北井茂三显见已是茶屋熟客,寻常客套两句,请她代自己向家主问好,又替久川重义简单介绍几句,便同其一道欣赏女子展示的茶道歌舞。歌舞既毕,便是敬酒闲谈,行至中途,两人都已微醺,北井茂三索性凑到桌边盘坐,拉着久川重义低声笑问:“久川君,你看纪子怎么样?”

    久川重义一怔,隐约猜着话中意思,顿觉下肚的烧酎愈发热得窘迫。正欲岔话,那边却先行说道:“我这妹子耽搁到如今,实是被出身拖累,有个支那戏子的母亲。久川君若不嫌弃,也是她的造化。”实没料到对方在这种事上如此突如其来地直白,久川重义登时失措。倒是北井茂三心明眼亮,见状忙圆回话来:“久川君若无意也罢,原是我提得唐突。”

    近前芸者识趣,跟着起身给两人添酒,牵头说些近来的新鲜趣闻,不消片刻又是宾主尽欢。水酒入喉的那刻,久川重义脑中清明一闪,余光看去,却仅见对面人眼眸深沉,仿佛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           纯米烧酎入口虽柔,后劲儿却足,久川重义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酒量,聊到后来人已掌不住伏案醉倒。北井茂三唤了两声没有反应,又看时间不早,略一思忖站起身来,冲那侍候在旁的娴雅女子微微鞠躬:“豆良子小姐,久川先生醉了,我去附近叫辆黄包车来,还请您替我照看一会儿。”

    女子还礼应下,将北井茂三送入过道,仔细掩好房门,回身却迎上一双清亮瞳孔。视线的主人一扫先前醉态,此际已然端坐桌前,身形挺拔如松,紧绷的面容显出十足防备。女子恍若未觉,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忽地掩嘴笑开:“久川桑果然没醉!”

    浓厚的大白遮住了妆容下真实的面貌,久川重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色深浅不定,似欲剥离那份伪装:“怎么,难道不是豆良子小姐的意思吗?”

    狭小的空间里,三人哪怕彼此抵一个眼神都会察觉,可就在那歌舞结束,乐师犹自弹奏,芸者入座斟酒之时,女子绣工精美的宽大衣袖几度遮住北井茂三的视线,指下酒壶在自己杯口上方点点停停,终凑成一串完整的摩斯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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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纸鸢请留步。没有任何加密,没有自报家门,更非昨夜青衣的手迹,却同样精准地道破他的代号。这方敌友未辨,那面北井随时会回,他耗不起任何时间,有一瞬间,久川重义心中几乎动了杀机。

    第13章 10 启明第五|下

    女子不答,隔着半道绘扇,屋内光线柔和近乎暧昧,反衬得白面上眉目精描细画,如同祯冈工致的人偶。视线断绝处响起第三人的呼吸,一件山鸠色平绢着物从门后落入眼中,跟着有低沉而熟悉的嗓音传来:“别来无恙,久川君。”似寂静雨夜的一声春雷,惊得久川重义直身而起。

    那人却早有准备,立时抬手示意他且安坐,接着往案边盘坐下来,压低声线:“认识一下,良姜,你的上线。”话对久川重义说着,目光却适时落向自称豆良子的芸者——再鲜明不过的信号了——老板在告诉他,眼前的芸子是自己人,自此刻起,这世上从来没有过一个代号半夏的人。

    雅间里不温不凉,舒适宜人,然而有那么一瞬,久川重义却真真打心底泛起凉意。许是此刻的沉默太近似于讶异,对面意味不明地笑笑,叫人分不出训斥还是打趣:“怎么流连花柳,该用不着我教你吧?”

    此际房门半敞,一室寂静。女子抬袖轻掩半边容貌,似已忍俊不禁,画师工笔描绘的花鸟油纸罩下,有暧黄烛光擦着她鬓边掠过,直投向对面斧劈刀削般冷硬的侧脸。久川重义不应,目光落向那人眉间深刻的悬针纹,语气肃穆:“他是谁?”

    男式吴服因坐压别扭地紧箍在身,老板神色阴沉下来,少顷,转头吩咐旁侧芸者:“你出去看着。”女子施然躬身,发顶桢楠插梳随半倾的高岛田髻挑起希微烛光,错觉一般,倏尔隐于扇后。

    木屐响声驱弱,渐隔绝于拉门之外,身着鸠色着物的一方再度转回视线。他的语调迟缓而凝滞,似不径意,又似字字斟酌,落地有声:“我告诫过你,进了这行,需晓得不知为妙。”

    久川重义不应,胸腔间积压的意气几度翻涌,终是冲口而出:“可那是自己人!”自西强海舰轰开南土,家国苟且已近百年。不是不明白乱世里文道潦倒,人命贱如草芥;只是看不得九州疆土、千载史脉、亿万黎民苦熬于炼狱熔炉,平白遭此作贱。

    久川重义想,他们这些人既决意以身许国,甘愿背弃光明游走于不见天日的万丈崖隙,便是做好了拿这一腔碧血浇灌沃土,将这一身骨肉填付沟渠的准备。

    可他看得心明眼亮,今日严刑讯问的就是半夏,而那跛脚老花匠许是某处闲置的棋子,唯一的价值便是赔上自己,拉他同下地狱——他们也是拼着性命厮杀的战士,未曾丧命敌手,却先死在自己人冷酷的权衡之下,究竟值不值得!

    “他已经说出了向日新闻社,难道还不够吗?”老板打断他的诘问,声音绝然清晰,如踩过硝烟与血骨弥散的战场时,从地底传来的沉重震荡。“血肉之躯,酷刑之下不足为信。既然做情工,从他接受的那一刻起,就该有这个自觉。”

    久川重义蹙眉。对于眼前这个人,他从未真正了解,然而劈头而来的现实,却还是每每超乎预想地冲击着心防:“那为什么留我?”

    杯酒映出烛光澹然,老板语调平稳,仿若睥睨众生的神明:“万里长城从来就是血肉筑成的,为了地下情报网,死几个人不算什么。津常站有很多人可以拿去用,选你,只是因为最合适。”说着顿了一顿,声音穿透空中的余香,直抵耳膜,“不过看来我错了,书生意气不改,你走不远。”

    半掩的眸色在灯纸浅淡投影下明暗不定,久川重义下意识张了张口,未及出声已被老板不容回绝地阻断:“够了,我用一组人挣出的时间,不是拿来说这些废话的。青衣你已经见过了?”

    久川重义没有回答,但伸手自内兜掏出一物。摊开递来,却是女子随身的丝帕——牙白底色,经纬密布的帕面上斜绣枝并蒂杜若,花叶修纤素雅,让人不由想见主人精致妆服下淡如烟柳的气息。

    老板打量着他,伸手接过帕子。丝绢柔软沁凉,细腻的触感随摩挲渗入掌纹,宛如新凝的甘脂,夹杂些微几不可察致密压痕。下一刻,老板手中动作骤停,已对着烛灯撑开绢面。半截烛芯方方烧落,鹤焰无风而荡,透过绢面密布的经纬,清晰映出大片规律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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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3 14-48-1

    5-56-11 1-6-1 11-1-89 13-1-64

    14-11-22 11-19-1 11-1-91 8-23-1

    13-8-1 5-35-3 40 2-2-8)

    老板眉峰一动,目光再度转回。烛影无声摇摆,明暗交错间,久川重义坐得安稳端正:“梗酉,夏珧沿线,陆飞海舰,风井四十余。”

    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一角荷绿,带着若有若无的梅花残香,似乎随时会消散在尚还料峭的晨风里。然而就是这样雅静的女子,在两人错身而过的一刻,失手打翻胭脂粉盒,借着道歉与清洁,就特侦处内,在北井茂三视野中,堂而皇之地将情报交送到自己手里——何其缜密的心思,何其大胆的举动!

    细微的光影犹然在余光外交错,久川重义语气陡转,却是肃容:“昨晚冈村来前,取走报社信物的是她;前番游轮电报,冒充老生的也应是她——你说过,我与老生单线联系——这不合规矩。”

    “特殊情况自有特殊安排,你只需记着,她是老生的影子。”老板神色已归平静,此际端然而坐,仿佛看着亲手布下的棋局,经纬纵横了然于胸。“原以为你只是记性够好,如今看来,你的确超乎我的预料,用老陈保你,也算值当。”

    久川重义目光尚未收回,不及掩饰的讶异神色打眉稍掠过,隐入重重叠叠的光影。半响,挣出一段怅然低音:“我明白了……原来他姓陈。”

    “陈正源,同光二十五年岱北齐河人,早年南下加入革命军,后因腿伤安置回乡。中华十七年齐州惨案,他命大,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过爹娘妻儿没他好命。同年本部设调查科,他托人找上我,说但凡有用处,愿献上这条命。”

    老板的声音冷静自持,一字一句清晰传来,如同坛庙上饱食香火而无欲无情的神像:“所以你不必上心,若真放不下,就索性记着,有日到以命换命的那步,别做了赔本买卖。”

    久川重义的眸色沉了沉,开口应道:“不过冈村那边,已经盯上我了。”他下意识地顿开词句,语气愈发沉重,“特侦处没那么好糊弄,他们不会想不明白。老陈之后总共四个人,即便挨个盯梢,也足够看死我。”

    “你不是还有北井这张牌吗?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冈村要动你,他也得好好思量思量。”老板不为所动,风轻云淡仿佛当真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北井就要离开津口了。”久川重义蹙眉,“外面听不到风声,但他已经开始收拾家底,这一去,恐怕为期不短。”说罢稍一迟疑,又补充道,“冈村是北派支持者,一向在三关活动,如今突然来到津口,南派嫡系却甘心退让,这不合常理——除非是上方协调,师团将有动作。青衣既然传信说东日要轰炸夏珧线,那他们下一步,应该就是针对这里。”

    烛光明灭,老板隐在桌后的手指无声敲打着,此时下意识地停驻几秒,方才重新移转目光:“我倒没看出来,你还在战局上有些想法。”

    “夏口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我只是不明白……”微末的头绪随着信息聚拢疯狂滋长,出口已不觉带出急切。久川重义惊觉,抬眼正迎上对面不知是揣度还是了然的笑意:“怎么,怕了?”那边说着顿了一顿,又饶有兴致地接续道,“对你我可以开个特例:只要不被捕,津常站永远为你提供庇护。也算是,看在你哥的份上。”

    久川重义定定看着他,似打量其中有几分可信,须臾却是摇头:“这话若说是为了青衣和老生,我还信些。”老板笑了,倒也不再多言,抬手扫一眼表,起身道:“提醒一句,你在新闻社那个助手,和冈村有些故旧。”

    久川重义闻声皱眉:“青衣取走信物的时候,他在场。”话音落地,老板脚步一顿,却未应答。寂静中,只见着物蜷叠的褶皱随震动渐次舒展,似涤落燃尽的灯灰:“往后联系,就在聿报上发则广告,急报电传,或者去豆家茶屋请良姜。”

    语毕,人已自拉门而出,很快消匿于长廊鳞次栉比的雅间之后。久川重义跽身听着,直到屋外声息具寂,方才深深吐纳一口气,盘膝坐开。未几,又闻廊头长短响了三声,接着再度传来木屐绵绵不绝的轻细磕擦。

    第14章 Ⅺ 长庚第六

    薄暮时分,盘旋在城区上空的防空警报终于停歇,赵长庚逆着人流,走向早已人去楼空的上珧国大。橘红的晚霞浸润云脚,远处明德楼大钟敲响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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