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道不通 第17节(1/3)
作品:《寒山道不通》
“嗯——?”安藤拖长了音调。顾泽被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心中的犹豫又升了起来。他原本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事到临头,又开始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真的应该把那些事说出来,而不是带进棺材吗?任由胸口翻腾的那些情绪与疑问积攒挤压直至溃烂,或是将它们袒露给一个局外人,究竟哪种更危险?
“哎,心里有事干干脆脆讲出来不就好了。”安藤催促道。
“……”顾泽低下头,“还是等你清醒些的时候再说吧。”
安藤扬了扬手中的酒瓶:“我就喝了这么多。你是想说等你自己清醒些的时候吧?”
看见顾泽的表情,他挑挑眉,“你的压力都写在脸上呢。放心,哥们口风严得很。”
顾泽苦笑了一下。跟舒容予相处久了,他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你能保证吗?”
“什么?”
“保密。即使是跟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那当然。慢着,”安藤眯了眯眼,“哈尼,你没有卷进什么奇怪的非法活动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一点还真的无法反驳。
“顾泽?”安藤的语气一沉,“你犯罪了?”
“没有。”
“那是你的前辈犯罪了?”
“没有。”顾泽吸了口气,“还是从头说起吧。”
他从自己和舒容予躲进宾馆开始,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要地讲了一遍。
安藤丝毫没显出惊讶的样子,还听得十分入神,甚至不时询问些诸如“舒容予的哥哥说那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之类的诡异细节。原本简略的叙述在这些追问下,逐渐变得无比详尽。明明是这辈子都不愿回想的情景,却被迫一遍遍地倒带重播,那感觉就像刚出油锅却又跳回锅里滚了一遭。顾泽开始后悔来找安藤了,然而起头的是自己,如今又不能半途而废。
“然后我就从窗户跳了出去,落在了气垫上。后来的事我就没什么记忆了,等到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他终于硬着头皮讲完了,胸口的滞重感似乎随之减轻了些。“抱歉,让你听这种故事。”
安藤点点头:“季秋池现在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请了心理医生,据说状态稳定,但不愿意见我。”
“那舒容予呢?”
顾泽皱了皱眉,事实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然而要靠外人来给建议,他又有些不甘心。
见他不吭声,安藤自顾自地说道:“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表现得很抵触又很困惑,而且拒绝交流?”
顾泽微微扬起眉。
“看样子是猜对了。”安藤笑笑,“那你呢?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不知道。”
各种各样的情绪混在一起,像打碎了染缸最终翻搅成一团浓黑,让他一整天都处于莫名的恍惚中,看什么都像隔了层雾气。
“你知道的。说嘛,什么心情?”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好好分析一下。再回忆回忆当时的景象,想想那支针筒的颜色,想想季秋池看你的眼神……”
顾泽的眼色冷了几分:“算了。”
“想想你落在气垫上抬头看那扇窗口时的感觉——”
“我说算了!”
喊出这一声后顾泽愣了愣,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那么大。“抱歉,不是针对你……”他看向安藤,意外地发现对方神情冷静。安藤放缓了一点语气:“没关系,接着想。用吼的也行,把你的心情统统说出来。”
顾泽突然明白了对方在干什么。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拨开那层雾气,朝里看去。
“我……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该杀的人却不能杀。”他慢慢地说,“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我认为他没资格平静地死于疾病……我想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他手上欠了那么多条人命,折磨了舒容予那么多年,自以为是地将人踩在脚底,最后却能逃过惩罚,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安藤没理会他的反问,而是继续追问道:“你认为自己被踩在脚底了吗?”
“是的。我觉得很屈辱。”
“为什么?”
“被枪指着、被脱光衣服、被拳打脚踢、被注射药物、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事……而且对象是舒容予最好的朋友,我敬重的前辈。”
“你觉得屈辱是因为这行为本身,还是行为的对象?”
“都是。”
“为什么行为的对象会让你觉得屈辱?”安藤不依不饶。
“因为……季秋池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而舒容予即使不说,总是会为此介怀的,谁能不介怀呢?”顾泽又咬了咬牙,“但发生这种事却不是我能够控制的。我很愧疚……但我并不是主动加害于人!”
“你很愧疚?”
“是的。”
“即使这件事并不是你的意志所决定的,你还是愧疚?”
“是的。无论原因是什么,从结果上来看是我对她造成了伤害。而且如果不是我不自量力地想去救她,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也许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安藤点点头:“我明白了。除了愤怒、屈辱和愧疚之外,你还有其他感受吗?”
顾泽努力瞪视着那团并不存在的雾。“没有了。”
“你确定?”
顾泽沉默片刻,垂下眼去看着自己的手心:“……还有。我其实还有一点害怕。”
“为什么?”
“事情脱离了掌控。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也不知道舒容予是怎么想的,下一步又该往哪里走。”顾泽无意识地抬起手覆上双眼,“我还害怕自己……我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可是现在,根本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他的声音苦涩,“我怕自己做出让自己痛恨的事。”
安藤没再问下去。静默持续了良久,顾泽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某处开关,安藤顿时又恢复了平时没心没肺的表情:“想听听专业人士的评估结果吗?”
“求之不得。”
“那我就直说了,你没什么大问题。”
“……这样吗。”
“没错。你这人平常心理挺健康,抗压能力也不差,遇上这种事顶多受点刺激,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实在不行找个心理治疗师发泄发泄,哥们我也可以客串一把。”安藤不紧不慢地顿了顿,“真正有问题的是其他两个人。”
顾泽一怔:“其他两个人,是指舒容予和季秋池吗?”
“嗯。季秋池这是躺着中枪,说白了就是被虐打加强奸了。按理说这种时候怪罪强奸犯就好了,但你又不是自愿的,甚至客观来说还救了她的性命。她没道理恨你,可她自己更无辜,怨恨这东西也不能全靠理智控制。这么纠结的情况,心思纤细点的人恐怕绕进去就出不来了。你还是暂时别出现在她面前,让她自己慢慢调整吧。
“至于舒容予,”安藤为难似的挠了挠脑袋,“唉,从哪说起呢……由我来说这话可能不太好,但你对你那位前辈大人,似乎了解得不够多。”
顾泽心里“咯噔”一声,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季秋池以前讲过的话——“你把舒容予想象得太美好了,总有一天会失望的。”他不怕失望,他只是怕极了初遇舒容予时的那种感受,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仍迈不过最后那一步之遥。
“我在听。”
“有一种毛病——其实也算不上毛病,只能算是一种现象。”安藤说,“强迫性重复,听说过吗?”
☆、同床(已修)
“强……什么?”顾泽只觉得眼皮直跳。
“强迫性重复。很常见的情况,虽然不常被注意到。举个例子,童年时经历或目睹过父亲家暴的女孩,长大后即使嫁给了一个温柔的丈夫,最终也会潜移默化地将他变成一个家暴份子。早年大悲或大喜的遭遇,会深深烙印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让他们究其一生不断回到相似的境地里,就像飞蛾扑火,只为了重温当时那种极端的心理状态。幼年时与父母建立的关系模式被复制到交际圈里,又复制给下一代,相似的剧情在同一舞台上兜兜转转地重演着——想想看《百年孤独》吧。‘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安藤唱歌似的吟诵道。
“你认为舒容予也是其中之一?”
“不相信就当趣谈听好了,我也没打算在这背教科书。”安藤耸耸肩,“其实你也知道的吧,任何性格的形成都是环境与人互动的结果。被支配的习惯被支配,被折磨的习惯被折磨,在冲突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冲突也要制造冲突。舒容予明明有能力对付他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从不见他付诸行动?”
“他行动过一次。”顾泽辩驳道,“我说过的,在我之前有过一个人——”
“舒容予是自愿为了那人反抗他哥的吗?”
顾泽愣了愣:“这倒没听他说过。”
安藤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这次呢,如果不是你把舒容予拖走,他会主动跟你走吗?”
顾泽默然。
“你们认识这么久,他是不是连一个‘不’字都没对你讲过?两个独立的人在认知和喜好上绝不可能一模一样,分歧总是客观存在的。你们姐弟关系再亲密,也做不到不吵架吧?你就不觉得舒容予那样有些奇怪?”
顾泽的眉头越皱越紧。安藤的话诚然不中听,偏偏每一句都无从反驳。
“想象一下舒容予跟你一起生活后,也像之前那样事事顺着你的意,从不忤逆,从不索取,久而久之,你根本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更糟糕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像个傀儡那样任你支配——听起来很耳熟吧?这不就是他在他哥身边过的日子么。”
“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因为你爱他嘛。”安藤凉凉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哥不爱他,或者至少,不曾爱过?”
顾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它。一边爱着,一边又残忍相待,他实在想象不出那种心态。
花瓣般温柔的感情,也会被漫长时光催化成尖锐的刑具吗?彼时恨不得捧在手心珍惜的人,也会有一天非要亲手摔碎,挫骨扬灰,方才从余烬里生出一丝快意……
“很可怕,对不对?”
顾泽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不可怕。我不会变成第二个他哥的。”想要变成那样的变态还真是有点难度。
“所以你知道他现在为什么生你气了?”
“……为什么?”
安藤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不肯变成他哥呀!忘了我说的强迫性重复了?你斩断了他的退路。他在高压环境下缩在壳里活了那么多年,这次为了你居然跟他哥杠上了,那等于是逼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之前失败的人生啊。活了三十多年还要把自己全盘否定、推翻重来,换了你你会好受?”
“也没那么严重吧,有必要全盘否定吗?”
“啧,这话可真是‘何不食肉糜’一般地令人不爽。”安藤毫不留情地说,“算了,反正也不指望你这种家伙体会到。”
“喂,什么叫我这种家伙?”
“……没什么。”安藤似乎想解释又作罢了,“你命太好了,听不懂的。”
这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可说。人跟人的境遇天差地别,不同的经历塑造出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些差异又反过来推动命运之轮背道而驰。全然理解其他个体的思维,是永不会实现的梦,归根结底,人都是一座座孤岛,是终年积雪的山峰。抵死缠绵累世情深,也不过是倾其一生拾级而上,终不可抵达。
“总之你们俩都不是高中生了,爱情再美也不能当饭吃,两个人过日子,建立一个可行的相处模式才能长久。现在舒容予的模式已经被你打碎了,大概连带着安全感也碎得一点不剩。只有慢慢进行灾后重建了。”
顾泽沉思了一会:“重建之后真的会有不同吗?把我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这种事是好是坏也未可知。”
安藤笑了起来:“你强加不了的,没有谁能替谁思考。至于变与不变,那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勘破的了。”他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如果舒容予想到改变,改变其实就已发生了。世间本无我,一切不过起心动念。”
“我说,你不是学心理的吗,怎么研究起佛学来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这又是放不下了。”
“……”
“顺其自然吧施主。”
“讲起这些头头是道的,什么时候给自己也找一个?”
“免了,小僧遥望施主在苦海中扑腾,愈加坚定了留在岸上的决心。”
顾泽嗤笑一声:“别得意太早,迟早有人拖你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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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容予没再重提那晚的对话。不仅第二天没有,接下来的几天也一字未提。顾泽和安藤谈过之后看明白了许多之前不解的地方,清楚此时追问他也不会有结果,反倒沉住气了,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仿佛得了舒容予真传。
顾泽的身体并无大碍,留院观察了一天之后就打包回家了。只是软组织受损尚未恢复,移动间全身都犯疼,像生了锈的齿轮。舒容予自然不会再回那个监牢似的家,也就顺理成章地搬进了顾泽的公寓。
洗手池旁从此摆了一对牙杯,衣橱和鞋柜划分成两半。书柜已满,只得准备购置新的。此外卧室里的那张床供两人睡也稍显拥挤了——对于最后一点,顾泽倒是毫无意见。
同居生活的第一天,舒容予坐着轮椅没法下厨,顾泽也带着伤行动不便。最后两人叫来外卖一起吃了,窝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顾泽挂念着这几天耽搁下的工作,起身去抱来手提电脑,开始回复邮件。过了片刻,他转过头去,却见身边的舒容予捧着一沓台本,正在用荧光笔逐行划出自己的台词。
暖黄灯光垂落在男人专注的面容上,透出几分柔和的色泽来。舒容予聚精会神地读着台本,有时大概是遇到拗口的地方,便会极小声地念几遍。顾泽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直到舒容予察觉到他的目光,面露疑惑地抬起头:“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当然没有。”顾泽赶紧说,“多少人抢着花钱听呢,有免费聆听的机会怎可错过。”
舒容予被逗得笑了一下:“你自己不也一样……”
“我哪里比得上前辈你呀。你看过他们写的那些形容吗?”顾泽不假思索地引用起来,“‘像月光一样清冷超然的声音,能将任何平常的语句读出十四行诗的韵味’……”
“小女孩的夸张想象而已。”
“我一点也不觉得夸张呢。”
舒容予显然不习惯被当面如此热切地赞美,有些无措地垂下眼:“谢谢。”
“说真的,让我饱一下耳福吧。”顾泽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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