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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案焚香 第4节(1/3)

作品:《芷案焚香

    只要他还记得红豆,红豆就永远没有死。

    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过去了……

    三十年过去了……

    四十年过去了……

    小布子变成了老布子,他再也伺候不动宫里尊贵的人了,太监是奴才,奴才是为了伺候高贵的人而存在。

    能够手握权柄享受别人伺候的太监是极少数的,小布子和绝大多数的太监一样,在他们不能再伺候别人的时候,就到了他们离开皇宫的时候了。

    离开皇宫的老太监们很少有和正常人生活在一起的,在正常人那里,他们是不男不女的怪物,他们有着自己聚集的地方,在那里身体稍微强壮点的照顾孱弱的,直到孱弱的老太监死去为止。

    一代代的老太监从宫里出来到了这里,走完了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段日子。

    小布子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几年后,当同时出宫的老太监们以为他已经死了时候,他又回来了。

    回来以后的小布子开始变得神神秘秘的,他每日里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弄了一堆玻璃器皿和散发着怪味的液体,还有一些金属的机械。

    同住的太监们说小布子的屋子里闹鬼,经常半夜三更的有奇怪的声音发出来,听起来就像恶鬼在滋滋乱叫一样,还有人说小布子的屋里会莫名其妙的有火花亮起来,他们猜测那就是传说中的鬼火,更离奇的是,小布子的屋里会有各种颜色的烟冒出来,平日里大家看到的烟不是黑的就是白的,要么就是灰的,谁见过五颜六色的烟。

    日子喧喧闹闹,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到了,从天而降的炸弹将许多屋舍夷为了瓦砾废墟,其中也包括老太监们居住的地方。

    小布子和他的秘密一起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下。

    死去那天,小布子破天荒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那天他很高兴,因为他终于完成了他的心愿,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别人他做了什么,就和很多人一样被倾倒的屋舍压在了下面。

    许多年之后,废墟被重建了,又被推倒了,再被重建了……周而复始。

    终于有一天,当小布子死去的那块土地再被挖掘的时候,一个贪玩的小学生在这里捡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封闭的尚且完好的陶器,他从里面倒出了一团团的白色粉块和一个灌满紫灰色液体的玻璃球。

    陶器被他拿走了,白色粉块弃在了原地,玻璃球像鸡蛋一样,里面紫灰色的液体他实在不喜欢,就把它当做小号的足球踢向了要被拆迁的墙壁。

    玻璃球碎掉的那一瞬间,一个接一个的巨大泡泡从里面冒了出来,每个泡泡都有一段浮光掠影般的影像,小学生看得几乎呆住了。

    他看到泡泡上有落霞满天的荷花塘,一支竹筏在水里飘飘荡荡,站在竹筏划水的少女,她的嘴唇在翕合不定,似乎是在唱着悠扬的歌儿……

    当所有的泡泡都消散后,那些影像也消逝的无影无踪了,小学生一头雾水的回家了。

    他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一段被封存下来的记忆,那是被一个老太监留下的。

    ☆、第十章

    【三十一】《美人镜》

    遗香从箱子里拿出了一面古老的盘花青铜镜,镜面昏黄不清,照得人影都模糊不清的无法分辨。

    这个箱子是从乌家的书架下面翻找出来的,遗香很喜欢待在里,这里没有随时随地跟随着她的仆人,也没有训斥她不遵守淑女之仪的王妈,她是个私生女,从小生活在乡下,十三岁的时候才被父亲接入乌家。

    名门贵族家的子女,从小就学的礼仪周全、落落大方,遗香在哥哥姐姐们的衬托下,就仿佛是一只受惊惹人厌的小灰老鼠,看到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她完全不晓得,那些应接不暇的亲戚们,更是令她无所适从,就连本该对自己呵护的父亲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喜欢她。

    在乌家没有任何安全感的遗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躲进里,假装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发现箱子是个意外,遗香倚着书架看书时一不留神手腕上的珠串洒落了,虽不是值钱的东西,可毕竟是她少有的心爱的之物。

    遗香趴在地上捡来捡去,就发现了书架下面封着纸封的盒子,还有盒子里的古镜。

    盒子没有锁,遗香撕开泛白的纸封就打开了它。

    镜子很漂亮,遗香细细的擦拭着它,心里猜测着它的来历,或许,是前几代的哪个小姐或者丫鬟藏在这里的吧。

    乌家是所古宅,至少有上百年没有修整过了,尤其这所大大的破旧,更是罕有人至。

    “镜子啊,镜子,看来你和我很有缘分呢!这都让我发现你了。以后你就放心的跟着我吧,我会天天都将你擦得亮亮的。”

    遗香笑嘻嘻的自言自语着,将镜子带走了。

    从此之后,遗香就多了一个爱好。

    那就是,照镜子。

    只要是没人注意的时候,她就总也忍不住想把镜子拿出来照照。

    说也奇怪,不知是镜子的缘故,还是女大十八变的缘故,从小貌不惊人的遗香居然变得越来越美了,即便是不施粉黛,没有华衣贵服,也无法遮挡她越来越令人惊艳的美貌。

    昔日毫不起眼的乌家四小姐开始变成了整个镇里最有名望的美人,自她十五岁及笄之后,前来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

    遗香的镜子越来越光洁明亮了,几乎能把人的面孔纤毫毕现的映照出来,尤其是遗香的容貌在镜中美得毫无瑕疵。

    自幼受到冷落的遗香渐渐的成了受人瞩目的焦点,尽管她的礼仪仍不像她的哥哥姐姐们那么周全,但是她的美貌足以让人忽略掉她的不善言辞,即使是木美人,也同样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大片关注的目光,更何况遗香只是略微内敛,并不算是个呆呆的木头。

    城镇里稍微上等一些的公子少爷们几乎都来遗香家提过亲,遗香的家门本就不算贫寒,配他们也绰绰有余了。

    本来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做主,但是上门提亲的人条件着实都有些不相上下,遗香的父亲索性偷偷安排了一番,让遗香在暗处看了一眼那些公子少爷们,由她自己挑选一个合意的,这也算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对这个从小就不怎么关心的女儿的一点儿补偿。

    遗香挑选了夕家的少爷夕定琦,出嫁的那天,镜子像是也替她高兴一样,明亮清晰的异常,坐在花轿里身着霞帔、头盖喜帕的遗香忍不住一次次的偷偷从袖中拿出镜子来,欣赏着镜中没有经过任何粉饰,却美得格外动人的面孔。

    别人都说出嫁的新娘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候,遗香暗暗祈祷着她的这份美丽能永远的保留下去。

    婚后,遗香和夕定琦生活的尚且算是美满,夫妻之间虽然偶尔会有些小矛盾,但是将就将就也就过去了。

    那面镜子是遗香的秘密,就连最亲近的丈夫夕定琦她也没有告诉过,嫁入夕家的时候,她的父亲给她准备了一箱子的嫁妆,里面贵重的物品数之不尽,但她最爱的仍是那面镜子。

    平日里,她都是把它藏在嫁妆盒的最底层,只有在深夜丈夫熟睡之后,或是清晨未醒时,她才会小心翼翼的拿出那面镜子来,细细的擦拭它,也顺便欣赏镜中的美颜。

    夕定琦对遗香的小动作是有察觉的,毕竟是朝夕相处、日夜同住的人,任何举动都是瞒不过对方的。

    偶尔夕定琦也会问遗香为何偏爱这面镜子,遗香总是忸怩的随口敷衍而过,夕定琦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情太放在心上,他想或许是妻子留恋未出阁时的少女之美,不愿意接受现在的少妇之美,所以才会对旧时女儿家用的东西珍爱的有些过头了。

    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由她去吧。

    某日晚间,遗香忽然一时起兴问夕定琦,“如果我容颜平庸,你还会喜欢我吗?”

    书桌前研习字帖的夕定琦抬头看了一眼胡思乱想的娇妻,心里觉得好笑。

    他以为遗香是担忧岁月荏苒、容颜老去,就想戏耍戏耍她,故意吓唬她道:“当然不会了,我爱的就是你倾国倾城的容貌。”

    遗香顿时脸色骤变,夕定琦只顾埋头临帖,没注意到遗香脸上失落之色。

    其实夕定琦心里想的是,因为遗香有美貌,和他又算是门当户对,所以他的父母才会想到去提亲,因而促成了这段姻缘,婚后相处这么久,两人脾气秉性都还合得来,也算是一段美满的婚姻,相貌之类的也并非那么重要,日渐深厚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安歇之时,遗香心事重重,对夕定琦也爱答不理的,夕定琦困倦不已,径自睡了。

    自此之后,遗香不知不觉的对镜子的依赖越来越重了,她不再将镜子藏在嫁妆盒中,而是时刻都带在身上,只要无人注意的时候,她就会拿出镜子照照。

    每每有人之时,她都要确定自己的美貌吸引了他人的关注才会感觉到心安,尤其是对于丈夫夕定琦,她几乎无法忍受他多看别的美丽的女子一眼。

    少年时乌家那个胆怯内敛、时时惊惶的小女孩似乎又附回了她的身上,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将不安巧妙的掩饰在平稳淡然的微笑之下,甚至连夕定琦也只是感觉妻子似乎有了一点儿说不出的变化,却没有察觉到她心底泛起的巨大不安。

    节庆之日,夕家去寺院拜佛还愿,进寺上香之后,遗香在佛堂大殿外等着里面解签的丈夫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阿弥陀佛,施主。”

    遗香循声看去,见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她赶忙学着老和尚的样子还了一礼。

    老僧没有客套迂回,直言遗香身上带有妖邪之物,那面镜子是妖镜,能改人容貌,给用镜之人带来灾祸。

    从前用过此镜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譬如褒姒、妹喜、杨玉环、西施等人,虽然依靠此镜带来的容貌得到了寻常人难以启及的殊荣,可最终的,她们中无一人不是下场凄惨,令人可悲可叹。

    老僧的师祖在许多年曾封印过此镜,没想到百年之后妖镜又现世了,这一次,他决定将此镜毁去,让它再也不能害人。

    遗香听的心中又惊又怕,她几乎想立刻将镜子拿出来,却感觉到镜子在她的衣服里颤抖不止。

    遗香动了恻隐之心,缓缓的将手放了下来,说道,“大师,事由人起,镜子何辜?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的师祖百年前也只是将它封印,未曾毁去,镜有灵性,是为灵镜,如何能说是妖镜?既为灵镜,就是生灵,大师慈悲为怀,怎可屠戮生灵?”

    言辞,冠冕堂皇。

    老僧哑然,不再强求,只言好自为之,佛袖而去。

    镜子在遗香的怀中停止了战栗,遗香隔着衣料抚着镜子,心却渐渐的沉了下去。

    妖镜,不详。

    这两个词压得她心慌意乱,方才的说辞,不过是一时心软寻的借口罢了,老僧的话,如同噩梦之音一样在她的耳中回荡。

    夕定琦喜气洋洋的从佛殿里走了出来,他告诉遗香,抽得的是上上签,百年好合、子嗣绵长。

    遗香心中有事,勉强笑笑,说身体不适想快些回家,两人没再停留,就此归家了。

    此后,遗香对这面镜子又爱又怕,时时想照,又恐生祸端,整日里心神不宁,以往遇到不顺心或者不好的事情,她都能淡然处之,现在她却总疑心不好的事情是镜子带来。

    几次三番之后,她就萌生了丢弃此镜的念头,踌躇几次,镜子到底还是没能丢掉。

    夕定琦询问她多次有何心事,她也总不肯说,就算她说出她的容貌是镜子给的,夕定琦会肯信吗?这样荒唐的话,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信,夕定琦恐怕只会以为自己是在扯谎骗他。

    冬日冰寒,外出的夕定琦偶感风寒,回来之后就病在了床榻上,休息了两个月也不见好转,遗香更是心急如焚,老僧的话时不时的就在她的耳边回荡。

    夜间照顾夕定琦疲惫之时,遗香忍不住动了毁了那镜子的想法。

    偷偷找来斧头之后,翻来覆去的,却再也找不到那镜子了。

    遗香手中的斧子跌落在地,这妖镜,难道是知晓了她要毁了它,这么快的就逃逸了?

    屋内夕定琦的咳嗽声不止,遗香收了心神,连忙去照顾夕定琦。

    慢慢的,不知为何,夕家竟渐渐的衰落了,春日回暖的时候,夕定琦的身体终于康复了,遗香却越来越忧郁了。

    失去了镜子,她觉得自己的美貌在渐渐消失,那些普通的铜镜总让她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丑陋。

    心慌不安时,她总是忍不住一遍一遍的问夕定琦自己是否美貌?

    夕定琦忙于家中的生意,对遗香的耐心就少了很多,两人渐渐生了口角之争。夕定琦晚归之时,遗香疑心他在外有了新欢,几番争论之后,夕定琦懒于解释,遗香更是失望。

    不止是在丈夫这里,在外人那里,遗香也渐渐觉得受到了冷落,随着美貌的流失,她受到的关注似乎越来越少,一次上街买菜之时,她甚至听到别人说当初的美人越来越丑了,诸如此类的谈话让她愈加恐惧。

    水中、铜镜中,任何能映出容貌的东西,遗香都不敢再看了。

    “我变丑了,变丑了……”

    遗香时不时的念叨着这句话,夕定琦的身边似乎也有了年轻的美人,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要迎娶进门,甚至顶替了她的位置。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睡觉前,遗香偷偷将剪刀藏到了枕头下面,一遍遍的重复着这句话。

    夜里,夕定琦进入了梦乡,遗香拿起剪刀刺入了他的心脏,鲜红温热的血流了出来,夕定琦痛苦地捂着胸口,甚至没来得及看是谁伤了自己就晕死过去了。

    遗香颤抖的看着手上鲜红的血,拼命的想尖叫,嘴巴张的大大的,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原本到处寻找不见的镜子忽然从墙缝里滚了出来,在床上转了个圈停在了遗香脚边,它的镜面上,映照出来的是遗香那张扭曲狰狞可怖的面孔。

    遗香呆呆的看着镜子,一脚踢开了它,跳下床朝着门外逃去。

    从此之后,遗香再也没有回来。

    几十年后。

    某个山野无人的湖泊之中,年近八旬的遗香坐在一艘小船的船头,她的浑身上下都裹着黑布,从头到脚只能看到一双眼睛。

    这些年来,她没敢看过任何能映出自己容貌的地方,她忍受不了自己日渐衰老的样子。

    可是今天不同了,她已经衰老到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

    水葬,是她给自己安排的死法。

    临死前,她鼓起勇气想看一眼自己老年的样子,黑布一层层的被摘掉了,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皱纹满面的肌肤因为陡然暴露在空气中而起了一阵战栗。

    水面平稳如镜面。

    水中倒影美若天仙,亦如遗香出嫁之日最美的那天,自那日起,遗香的容貌就从未再变过。

    “事由人起,镜子何辜?”

    当年,她曾对老僧说过这句话。

    两滴似喜似悲的泪珠垂落在了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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