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离湾真像。”

    假妖王微微一笑，果然是离湾那股子冬日暖阳，璀璨又疏离的味道：“好巧，我叫离湾。”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假妖王上前几步，孔千目看得仔细，与离湾一般模样，连鬓角的弧度都不曾差，只脸色发白，似受重创。

    “你是我要等的妖。”假妖王脚步虚浮，下台阶时竟一个踉跄就向孔雀扑来。孔千目正待后退，忽然听到四个字，停下了。

    假妖王跌在孔千目身上，手脚很稳，声音很小：“九歌厨房有问题。”

    他刚才说的，是“妖帝使者”四字！

    孔千目长眉一皱，一挑，推开他道：“你能让我见到大司命？”

    假妖王站定后，源源不绝的白色蠕虫从他的衣服里钻出来，潜入地下，顷刻间方圆一里内的妖力都发生了变化。

    “他和另一位离湾出门了。”假妖王的眼睛转瞬间失去光泽，黑黝黝的不像活人，屏蔽九歌的结界对他而言消耗极大，而且不能持久，“我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那人只是失忆，法力还在，我拼了命都不可能学得会。”

    “离湾究竟是谁？”

    “万灵妖王，少司命或者食妖魔，主子也不确定。”

    孔千目直直地望着他，那双温润的眼里是冷的，比万年玄冰还要冷，还要深。

    假妖王不为所动，无所谓地笑道：“我快死了，只要能进九歌的厨房看一眼，我死得其所。”

    事关杀妖不眨眼的食妖魔，生命之轻，如同鸿毛。

    孔雀为他舍生之念所摄，面色稍缓，这才正眼瞧着他道：“万灵妖境的少司命不是常年在地上巡视吗？”

    “我们的妖当过少司命，除了五十年一次的觐见，无诏不得靠近万灵神殿，与长安城主没什么不同。据他所说，神殿中除了万灵妖王和大司命之外还有第三个生灵出入，很可能是真正的少司命。”

    人类的脸色隐隐发青，漂亮的脸上凝固着灿烂的笑意。

    “离湾一直在等你，九歌做的饭菜只有他能吃，你可以从离湾身上下手，趁他的记忆还没恢复……”

    “你还能活多久？”孔千目打断他。这样的脸，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语，都令他心里一股股无名之火往上涌。

    “不到一个月。”假妖王从孔雀矜持中带着点怒的神态中明白了，含笑感慨道，“多情的少年啊！”

    “你既然知道我对他有情，就不该让我利用他。无论他是谁，都是万灵妖王的手下，而众所周知，九歌是万灵的亲信。”孔千目淡淡道。

    他有意忽略了离湾是万灵妖王或者食妖魔的可能性。

    “九歌是亲信，你以为离湾不是？”假妖王上下打量着轻装简行的孔雀，孔雀走到他面前时他就注意到了，那件锦绣细羽大氅下微微凸出几点棱角，形状应该是□□和长剑，靴子专门加厚过，指不定藏了什么。乍看之下奢华无比的装备，同时兼具了对得起其价格的实用性。

    他想起从主子那里传来的消息，从小舍弃王子身份离家出走的游历者吗？妖帝真是给他送来了个难搞的搭档。不过也正因为难搞，感情用事，才不会被离湾怀疑。

    “你不妨和你的小情人谈谈，说不定，他会很乐意借此除掉九歌。”

    他曾经真的以为九歌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蛇妖看他的眼神太露骨，好像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剥光了按在榻上。但真正的离湾来了，他才发现，原来九歌对离湾更多的是小心翼翼的忌惮，求而不得。

    九歌从没信过假妖王，所以他能肆无忌惮地看，蛮横地要求他每天在他面前转悠，用离湾的脸和身体——他把他当木偶娃娃玩！

    作者有话要说：　　血槽已空

    继续写下去简直是自虐

    之前急急匆匆发文，一不小心漏了最后几段，现在补上

    ☆、鱼汤

    孔千目刚刚路过的一家被吊在胡杨树上的干果铺子里，离湾捧着一个大纸包，满脸幸福地从九歌为他撑开的大门里走出来：“城主府有客人来？”他也在城主府放了东西，不过只针对寄生虫。

    “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孔雀。”

    离湾脸上的笑容散去，捂紧干果袋子口，沉默着跳下树。

    用法术把金斗篷变成灰色的九歌紧跟在他身后：“我之前抓了一只沙鼠进厨房，没想到被它活着跑了出去。假货破不开厨房的结界，孔千目却未必。”

    “厨房里没清理干净？”

    “有一锅鱼汤和几块蹄髈。”

    离湾停下脚步：“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怎么封锁万灵妖境？”

    孔千目是实打实的大妖，据他所说，还是格外擅长穿境的类型。

    九歌弯腰，慢慢执起离湾的手：“恕我冒犯。”

    悄无声息的，万灵妖境已经完全关闭，能够在宇宙风暴中幸存的结界，一旦关闭，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我们可以悠哉地走回去了。”离湾从干果袋子里掏出一粒炸玉米放进嘴里，和街上每个贪嘴的少年一样，将之嚼得嘎嘣嘎嘣脆，边吃还边嘟囔，“禽鸟和寄生虫，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的人类，妖怪食物链吗？”

    “而您，立于一切之上。”九歌心情愉悦地道。

    离湾闻言猛然转身，看着九歌，面色冰冷，语气严厉：“包括你之上？故意不收拾厨房的大司命！据我所知，鱼汤可不适合慢慢炖。”

    蛇妖早就习惯了这种责难。人类喜爱那些人形好看的妖怪，最好长着长长的软毛，黑黝黝的圆眼珠子，而且一年四季不掉毛，抱在怀里蓬松柔软，会用那双傻兮兮的黑眼睛撒娇卖乖。

    没关系，他们是共犯，有彼此维护的义务。

    “本来是午餐。”

    离湾转身继续往城主府走，同时伸手在干果袋子里摸索炸玉米粒，低声道：“你在用我们共同的秘密胁迫我杀掉孔千目。”

    “我只是将您必须做的事情提前了而已。”

    哈，蛇学会了狡辩。

    “那么下次，你准备提前什么？我的死期吗？”

    “不，永不。”九歌低下头，声音嘶哑，“请您想一想，那头漂亮的孔雀肚子里，会有多少人类的残骸？许多年前，您清空了万灵神殿，将神殿升上高空，因为与那些妖怪同在一片天空之下都让您感到恶心。”

    “你的话变多了。”

    “因为与您相伴。”

    离湾没有注意到，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悠哉地走过去”，他的脚步很快，越来越快，让蛇妖兜帽下的蛇瞳越来越冷。

    或许真如妖境的幼崽教科书上所写，妖王是妖境的神。当他们赶到城主府，一切如离湾暗中所期盼的——孔千目没有碰厨房的结界。

    俊美的孔雀青年曲腿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正含笑望着他们。他的目光落在离湾身上时，还举起手挥舞几下。大氅从他身上滑落，露出镶嵌着红宝石的纯银剑柄，锁子甲下是雪白的衬衫，袖口银紫色的刺绣覆盖了手背，左手依旧带着那串专门用来典当的宝石法器，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的声响。

    离湾不觉得孔千目还需要那串手链了，他敢打赌，孔雀身上这一整套服饰，足够买下九歌到来之前的大集。

    “那假货没请你进去？”在离湾和孔千目还在彼此打量时，九歌冷冷地道。

    如果是原形，他现在肯定把上半身压在蠢蠢欲动的尾巴上，努力不把孔雀抽死，不或许是拍死。他的原形足够大，能把孔雀拍成地上的薄片。（详见苍蝇拍上的苍蝇）

    瞧瞧那身闪亮亮的甲胄，镶嵌红色石块的宝剑，绿色长马尾居然用蕾丝发带，他以为他是参加舞会的交际花吗？佩戴全副宝石首饰，发出轻浮的噪音，对他的王展露廉价的丑陋笑脸。

    “九歌大司命？”孔千目望着浑身包裹在斗篷里的妖怪，那件标志性的金色斗篷在沙漠的阳光下简直能闪瞎孔雀眼，“明王妖境十三王子见过大司命。”

    “十五度的弯腰？”

    “四十五度，大司命。”

    “可是我只看见十五度。”

    “因为蛇的视力不好。”离湾打断他，对孔千目笑道，“快进屋吧，西荒的阳光快把我晒成焦炭了。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有。”

    “那正好可以尝尝九歌的手艺。”离湾爽朗地笑着，将孔千目拉进自己的房间，这里被九歌布置了最严密的结界，桌上还放着一小碟凉拌木耳和一碗黑米粥。

    孔千目坐在离湾面前，很难不注意到站在一旁浑身都冒黑气的九歌：“大司命亲自下厨？”

    “他就喜欢在厨房里捣鼓些好吃的东西。据说长安上空的万灵神殿里，除了妖王的房间就是巨大无比的厨房，巨蛇的领地，堆满了餐具。（惨剧）”离湾说着，把桌上的两只瓷碗推到他面前，“尝尝吧，我在街上吃了太多零食了，现在真是一点儿都吃不下别的。”

    孔雀在离湾殷切地注视下拿起瓷勺，想起食妖魔的传言，仔细闻了闻，没有肉类的腥气，才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非常美味。

    稻米的香气与姜糖的甜完美融合，适当的烹饪让米粒保留了适当的硬度，咬下去的时候有些微的韧性，米的味道也有效避免了甜羹过腻的缺点。用法术保持凉而不冰的温度，尤其适合在逛完街回来，等待午餐的这段时间里垫肚子。

    离湾把干果放在桌子上，兴致盎然的，对孔千目推荐九歌精心准备的午餐：“很棒对吗？九歌他很喜欢做菜，你要知道，蛇虽然有着极其敏感的舌头，吃东西却总是用吞。我一直很希望有妖能与我分享这种美食带来的快乐。陪我吃午餐吧，孔千目。虽然我们很可能在街上消磨掉午膳，热爱烹饪的九歌还是炖了很好喝的汤，以人类的身份保证，那汤绝对是无上美味。”

    “我……”孔千目察觉到，离湾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但他一时想不明白。

    “我去端汤。”九歌打断欲言又止的孔千目，转身用空间法术离开了房间。

    留在屋子里的一人一妖都沉默下来。

    九歌的离去好像给过于激动的离湾按了暂停键，他坐在离孔千目最近的位置，完美的浅笑都不能遮掩他的手足无措。

    他无法用最快的速度把难题含混过去了，本来一碗没有鱼的鱼汤就能试探出孔千目是否对他抱有警惕——没有尝过鱼烧熟后的味道的妖一般不会怀疑鱼汤的主要食材，但如果孔千目从寄生虫（假妖王）口中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他必然会对这种现成的证据做出反应。

    可现在，被九歌打断的现在，离湾觉得自己的大脑里有两个小人，感性的那个叫嚣着让孔千目赶快跑，别喝那碗汤，别掺合进这些糟心事，理性的那个则把感性压在身下，牢牢着掌握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谢谢你的如意。”

    孔千目有点被离湾的拘束传染，白皙的脸颊红起来，但他的笑容那么真挚，见到心上人时闪闪发亮的圆眼睛傻气十足：“听你说过，人类喜欢这种东西，而且它的名字非常好听，如意，我希望表达自己即将到达西荒的顺利，同时讨这个万事如意的彩头，让我们的未来顺畅无阻。”

    “嗯，我猜到了，你一定会来的。”离湾有些冷淡，“但现在不是时候。炳恒妖帝怀疑万灵神殿勾结食妖魔，虽然我不知道堂堂妖境之主有什么必要这样做，但妖王中不少妖都相信了这荒谬的指控。在这严峻的时刻，我必须与九歌一同承担起保卫神殿的责任。”

    孔千目愣愣地望着他，脸上还残着笑，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和食妖魔有关系吗？”

    离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并对每一种可能提前考虑好了应对方法。但他从没想过，孔千目会这么温柔关切地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望着他，坦然的，不含任何恶意的，询问他。

    该怎么回答？

    反问，“你觉得呢？”

    严词否认，“当然不可能！”

    ……承认？唔，直接把九歌叫进来请孔雀喝汤比较好。

    他觉得很不自在，好像躲在昏暗的寺庙里装模作样的佛像突然被运到阳光底下，身上每一寸裂纹都被阳光温柔的抚慰，拥抱。

    “我不知道。”人类眉眼都垂下来，很任性地道，“我失忆了，我不知道！”

    失去记忆被扔在人类聚居地时，他很自然地吃掉弱小的妖怪，即使现在，他都没觉得吃妖有什么不对。妖能吃人，人强大了当然也能吃妖，他一点都不想改变这个习性。

    孔千目相信了离湾的话，柔柔地望着他，慢慢伸出手，先很有分寸的悬停在离湾的背脊上方，离湾没有反对，才轻轻抚摸他的背。

    离湾闭上眼睛，真的觉得自己有点累。

    他们的身体并没有紧密相贴，彼此依然独立。人类需要的也不是什么可以依靠的臂膀，而是一只能够表达关切的手。

    孩子跌跤之后，首先做的事不是哭，而是看家长在哪，有没有人会为他的眼泪而焦心。渐渐养成习惯，越安全，越脆弱，越艰苦，越坚强。

    “王，用膳时间到了。”喑哑的嗓音打破静谧。

    九歌捧着一只双龙戏珠青花瓷汤盆出现在餐桌前，沉重的兜帽遮住面容，金属光泽的斗篷在室内格外暗沉。

    孔千目有多明朗，他就有多阴沉，离湾却必须与这条不讨喜的蛇妖缠在一块儿，共同安坐于王位之上，或者跌落尘埃。

    “九歌，你太过强大了。”离湾睁开眼，低声感叹道，“令我无法安眠。”

    九歌微微躬身：“很抱歉，王。但若不强大，我无法与您同行。”

    他对他的称呼已经很自然的变成了“王”，忽略孔千目惊异的表情，他低声道，“就在刚才，城中与那假货接头的妖突然死了。而且很明显，他是在自己的任务完成之后自绝身亡的。”

    离湾揉揉太阳穴，扬起头烦躁道：“你想说什么？我的朋友是敌人送来的秘密武器吗，大司命？是你决定留下那个假货的性命，信心十足地想要从他身上挖出那个一直与我们作对的妖王的身份。然后现在，假货快死了，你无法下台了，就胡乱攀咬明王妖境的十三王子？我必须第三次提醒你，明王妖王已经时日无多，孔千目是他最接近妖王境界的儿子，谁会把下一任妖王派到敌方去……开屏？”

    九歌从来不会做出信心十足的姿态，他没那么活泼。

    蛇妖只是很喜欢自行其是。离湾总能猜到他想做什么，所以他天真的以为，有些步骤可以省略。

    “王，汤快冷了。”九歌把锅盖掀开，后退一步，藏在斗篷下的蛇目冷冷望着坐在一起的孔千目和离湾，“您失忆后总会认识些莫名其妙的妖怪，而最终，他们都离您而去。”

    “因为你吗，大司命？”孔千目反击道。

    九歌此刻反而不再理睬他，固执地看着离湾。

    他的王能够自己做决定，和之前无数次失忆后一样的决定。

    离湾的目光则落在那锅雪白的汤上，升腾的白雾遮住了对面的妖的一部分面孔。

    “尝尝这汤，很鲜。”他亲手为孔千目盛了一碗汤，端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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