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需要两个字，就能打散他所有努力，一切成就——长安。

    哪怕现在的人类依旧叫人类，没有了长安，没有了滔滔历史长河中留下的无数瑰宝，他们便不再是离湾的同类，而是一群，食物。

    离湾没有族群，蹦跶得再欢，没有了长安，他也只是，亡族之人。

    ☆、小贼

    那天之后，一人一妖都再未提起关于“古城长安”的话题。那葫芦劣酒被离湾贿赂给了看守的豺狼，然后没多久就传来那头色狼坏了嗓子，被扔在沙漠中的消息。

    孔千目的翎羽一直搭在木箱边缘，偶尔扬起，摇啊摇的，像伸出的手臂，但另一头的人类没有再握住。

    黑发男孩帮孔雀梳理毛发的动作渐渐熟练，那首东拼西凑的曲子被他巧手编撰，变成了一首讲述旅途的民谣，慢慢被豺狼商团里的乐人们传唱开来。他们只是不再密谈。

    逃跑计划没有进展，哪怕沿途的货物交易严重影响了商团的行进速度，距离孔千目所说的望断湖也只剩下两天左右的路程。

    终于，每日例行的逃跑讨论大会结束后，离湾坐在木箱上，低垂着头，悄然握住了孔雀柔顺的羽毛：“我要去找古城长安。妖境是按照妖王记忆中的世界来构建的不是吗？假如妖王真的有你们说的那么伟大，肯定有一两位能记得人类的长安城，如果再把人来迁移到那里，或许能重建昔日的辉煌景象。”

    “去之前要保证你自己的安全。你看上去很不好，请注意身体。”孔千目担忧道。他没有说，妖王都换了几代了，现在真正见过地球的妖王寥寥无几。

    “放心人类最强大的地方就是顽强的生命力，说不定这里除了你之外，我会是活的最长的一个。”

    人类的笑容依旧闪闪发亮，璀璨如同有泪光在眼中闪烁。

    二十多岁的人类，在妖怪眼中只是孩童的年纪，相比于被故意养得麻木愚钝的其他人类，他保留了自己的尊严与志向的同时，也必然要承受更多痛苦。

    他什么都没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透出的疲惫与辛酸，足以让任何生物心软成一滩水。

    “站起来，后退一点，抬起头。”孔雀的声音冷冷的。

    离湾瞪大了眼睛，无法相信自己无往不利的示弱伎俩会失败，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松开孔雀，悲伤而脆弱地望着孔雀，像小白花一样无辜且脆弱，带着连可怜巴巴的露珠……

    孔千目探头吻上黑蕊白花的唇！

    初吻没有味道，只有心跳。

    “你夺了我的第一次。”人类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恬不知耻地抢白。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说好的脆弱小白花呢。

    孔千目脸颊微红，认真点头道：“我负责。”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如离湾炫目，但温润的圆眼睛温柔多情，像盛装珠宝的丝绒，非常适合璀璨脆弱的宝石。

    离湾望着漂亮的孔雀，知道自己被蛊惑了，所有坏事都抛之脑后，他激动地吻上那浅粉的唇，丰润光滑，口感棒到让人发疯！

    他将他吻到面色发红才放开：“九天，我会记得这个数字。”

    认识第九天，他们接吻了。

    “人类，你这是什么意思？”刺耳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暧昧的气氛。

    离湾转过头，居高临下望着满脸愤愤的犬妖，双手叉腰，得意笑道：“是他先吻我！”

    犬妖早看他占着木箱不顺眼，抬手抓他的腿，要把人从木箱上拉下来：“既然连你都能碰，不如让大伙快活……啊！我的眼睛！”

    嚣张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黑暗中无声飘起的浅棕色霞光，和可怖的惨呼。

    孔雀开屏。

    哪怕后来见到了孔千目完整形态下的开屏，那漫天挥洒的金光与蓝绿色眼睛，离湾记忆最深刻的依旧是黑暗的笼子里，在孔千目身后若隐若现的扇形翎羽虚影。

    孔雀会在两种情况下开屏，求爱和遇敌。

    美丽且拥有保护彼此的力量才是结成伴侣的初步条件。

    离湾低声重复：“我们才认识九天。”

    作为风流韵事，孔雀有点太认真了。妖怪可以吻人类，就像地球毁灭前人类会吻自己的猫狗一样，但对一个人类开屏，则意味着孔雀有意与他……谈、婚、论、嫁。

    人类被美色冲昏的头脑立刻清醒，低垂的眼暗藏警惕——太轻易了。

    “我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生死一线之后，你会发现，有些事情如果不立刻决定，未必有下一次机会。”孔千目笑道。

    这样闪亮亮的人类，总觉得会突然被坏妖怪抢走，赶快订下来才好。

    离湾撇开眼：“万一错了呢？”

    “那就改正。”

    离湾眼前一阵恍惚，扶住绑着孔雀的木柱才站稳。

    好像有另一个妖怪回答过同样的问题：

    “万一错了呢？”

    “将错就错。”

    离湾醒来后就在西荒，失去全部记忆，只保留了常识和知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或者说，什么。

    这是第一次，他的记忆里确切地出现了“人”。

    那个“将错就错”的妖怪，冷酷而坚定。

    离湾定了定神，低头亲吻孔千目的颈侧，舌头顶在动脉的位置：“抱歉，我不接受改正。”

    感觉到孔雀的僵硬，人类无声微笑——果然，九天就能获得的感情，不值得交付生命。

    “到了去给副团长梳毛的时间了。”他意味深长地道，“你们这些飞禽走兽都长着厚厚的毛发呢。”

    ~~~

    “当风拂过翎羽，我知道我将启程。怎样的风景将映入我眼，今天的乐曲优美或者尖锐，这些都没有关系，一步一步，随着风去看大海和沙漠……”

    离湾坐在一只极其瘦小的豺狼面前，右手轻轻抚摸他的背脊，高亢肆意的歌声回荡在他们身旁，是美妙的讽刺。

    小狼的背脊明显不正常的高高凸出，是先天的骨骼畸形，让它一辈子都无法真正靠自己的力量行走奔跑，只能慢慢在地上磨蹭爬行。

    “九歌大司命已经抵达大集，他要找一个黑发黑眼，胯骨上有巨大疤痕的人类。”

    歌声戛然而止。

    “你要去吗？”

    “你让我去？”离湾手指灵巧地抬起小狼的下巴，“寄生虫。”

    谁能想到，万灵妖境的传奇盗贼，从万灵神殿偷走人类的小贼，实际上是一种寄生虫。

    即使是残废到无力行动的豺狼，被他附身后也是大妖的水准，加入豺狼商团并担个副团长的虚名轻而易举。所以，人类才不得不依附同为大妖的孔千目，单凭那些小妖，还不够人家一个中级法术的。

    “无所谓。”小贼懒懒趴在长毛毯子上，和正常的残废一样，对生命毫无激情。

    那天确实成功的逃离了万灵妖境，但法器将他送达的地点却是远离妖境的宇宙空间，他差点和人类一起缺氧而死。

    关键时刻，离湾居然在宇宙中强行与万灵妖境建立联系，小贼不及细思，马上带着离湾冲进万灵妖境的空间障壁，没有被暴怒中的九歌发觉的潜回妖境。

    小贼在人类醒来之前把他送到了人类聚居地，再以新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离湾根本不知道自己本就是被小贼从万灵神殿偷出来的。

    “我不去，你会保护我？”

    “吃了你比较方便。”小贼眯起眼，嘲讽道，“你还没搞定那头孔雀？技术不行啊。”

    “哈，跟他还不如跟你，至少你吃人贼费劲。”离湾打趣道。

    “孔千目很强，跟着他是个很好的选择。九歌……他要找人类，没怀好意。”

    长安上空的浮空岛顶着万灵神殿的名字，奢华精美的建筑群每一片都有着不同的风格，古怪又古老，唯独没有妖怪居住的痕迹，死寂森冷仿佛一座华丽的坟墓。

    当他循着法器的指引前往人类所在的房间，看见的却是蛇样匍匐在人类身上蜿蜒摆动的大司命。

    永远藏在金色斗篷下，被万灵妖境传唱歌颂数千年，代表着万灵妖境威严与力量的神官，居然是个无比丑陋堕落的怪物！身为妖怪却对食物产生欲望，恶心得让小贼想吐。

    “直话直说吧，”离湾笑道，“九歌大司命找人类是为了□□对吗？虽然你没说过，但每天都在探究我的言谈举止、试探我的繁衍能力，说实话，像个变态。”

    小贼的目光骤然锐利。

    ☆、沙漠

    “而且……”人类抚摸着小豺狼背部凸起的骨瘤，柔声道，“你杀不了我。”

    每天的顺毛时间，小贼在观察他，他也在观察小贼。

    大妖会花费一整个早晨加上午时间来了解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类，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离湾曾以为他是想把自己送到九歌大司命身边，但直觉告诉他，小贼更想要他的命。

    这具身体此前绝非普通人类，他的直觉甚至比所有推断都可靠。所以离湾从小贼的马车回笼子的路上，故意惹怒了一只豺狼妖怪，让他在自己身上抓了一爪子，锋利尤胜刀剑的爪尖，连痕迹都没留下。

    “我猜对了？”

    小贼眼神危险地望他片刻，沉声道：“错了。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实在和大司命要找的人类太像。”

    离湾眉梢一跳，无法确定这话的真假。

    “九歌大司命在万灵妖境一手遮天，如果你不想被抓走，就和孔千目去明王妖境。我们都安全。”

    “孔千目短时间内无意离开万灵妖境。”离湾紧紧盯住小贼的脸，试图看出蛛丝马迹，“而且你对我毫无好感不是吗？这种突然的善意，只会让我往反方向理解。仔细想想，自从他被抓来，你就放任我在商团中自由游荡，简直像恨不得我立刻带着他逃跑，真是让人不安啊。”

    九歌大司命找人类是为了□□，孔千目随便撩一撩就对他开屏，两者都不是好选择，但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之前，离湾实在不敢独自行走。铜皮铁骨的人类？有时候他自己都想把自己剖开来看看。

    小贼趴在色彩斑斓的长毛毯上，闭目道：“如果早知道九歌大司命在找你这样的人类，我绝不会把你从人类聚居地买进商团。孔千目也是，明王妖境的王族是个比你还大的麻烦，想杀没把握，放了怕他报复。你们俩一起走，我才能安安生生的继续做买卖。”

    九歌对离湾这个人类倒有几分真情，居然离开神殿追到西荒来，但他绝对想不到，离湾会和明王妖王的直系子孙搅和在一起。如果不是有食妖魔，小贼真舍不得离开万灵妖境，错过这出由大司命倾情主演的好戏。

    仿佛猜到小贼在想什么，离湾低声问道：“食妖魔是不是跟着商团？”

    小贼猛地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睛：“你知道什么？”

    沙漠是毁尸灭迹最好的帮手，连团长巨贪也只以为弱小妖怪们失踪是货物正常损耗而已。这个诡异的人类竟能察觉食妖魔的踪迹？！

    人类淡淡道：“我杀了一个重伤的鸡精，亲手掩埋她的尸体，绝对没有记错位置，但几个小时后，那里就只剩下鸡毛和血了。”

    小贼艰难地用前肢撑起身体，严肃警告道：“真正的食妖魔不碰已死的猎物，冒牌货可未必真的只吃妖。你和孔千目必须尽快离开，我承受不起九歌大司命和孔雀王族的怒火！”

    “假货未必有大妖的水准。”离湾不以为意道。

    小豺狼暗中咽了一口唾沫，万灵妖境中他最不想对上的就是真正的食妖魔，否则也不用专程把孔千目捡回来：“也许是他受了伤。不要小看食妖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身上的法术对真正的食妖魔而言不堪一击。”

    他瞳孔放大，狼脸微微抽搐，似乎光抑制住自己发抖的本能就消耗了大量力气。

    若非食妖魔的表现十分软弱，不像真货，他会毫不犹豫的丢下离湾和孔千目有多远跑多远，即使是假货，他都不想招惹，万一两者有联系呢？玉留妖王那位被食妖魔吃掉的伴侣，可是准妖王级别的战力，照样被做成了一盘菜。

    离湾将小贼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有了数，点头道：“放心，我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如果没有意外，我和孔千目将会在商队经过望断湖时离开。”

    ~~~

    离湾没有对小贼说实话，当天晚上，他和孔千目就一前一后从笼子里走出来，身后是被迷晕的妖怪们，以及身首异处的老兔子。作为商团安插在笼子里的细作，他一直表现得很好，但这种老迈精明的“货物”出现在笼子里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孔千目华美醒目的羽毛大氅已经被法术变成普通的黑色斗篷，离湾身上则穿着暗灰色长袖长裤，用围巾包住头脸。

    这里距离大集只有三天的路程，商团已经不再支起帐篷进行沿途交易，骆驼妖拉着马车围成一圈，法力最高的小贼主动撑起结界隔离烈风和寒冷，出于对大妖的信任，豺狼商团在这种夜晚的防卫比平时更加薄弱。

    沙漠会留下脚印，但也吸收声音，一人一妖沉默地绕过一队队巡逻的豺狼，都不奇怪对方知道商团的巡逻规律。

    途中路过一个圈养人类的栅栏圈，只简陋的木片排成圈，里面的人类光着身子蜷缩在一起，呼呼大睡。角落里堆放着不少人骨头，都带着血丝，是用牙齿把肉一点一点啃掉的。看来人类们伙食不错。

    “结界外面会很冷，受得住吗？”

    孔千目说话的同时，离湾已经感觉到牵着自己的手掌变得温暖无比。

    “没关系，我在人类聚居地的时候，可从没有结界保护。”他用力回握孔千目，手掌温热稳定，以证明自己确实没有被人圈中的情景影响，皱着眉头道，“巨贪离大妖只差一步，那位副团长更是神秘，你确定能不惊动他们打开结界？”

    “我很擅长穿境。”孔千目另一只手缠绕着细碎的宝石手链，指甲是葱尖样的形状，镶着细碎的蓝晶。

    但就是这样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按在面前时，寒冷的风立刻涌进结界。离湾张开手臂试探稍远的地方，依旧温暖无风，确实只有他们面前的结界失效，而且身后毫无动静。

    离湾点点头，当先走出结界：“走吧，西荒是流放之地，藏龙卧虎，这里太接近大集，反而不如路上安全。”

    离开妖怪群，他的笑容反而少了，像秋季的天空，半暖还寒。

    “到了大集，我们就分手，你身份尊贵，我寿命短暂，不该有交集。”

    起伏的沙丘在夜幕笼罩中愈发广袤无垠，弯弯的弦月高悬，身后被结界笼罩的商团是地面上唯一的参照物。没有人或者妖敢在沙漠里独行，没有路标，没有水，没有同伴，哪怕熬得过缺水、寒冷和暴晒，也未必撑得过那茫茫沙漠中如影随形的孤独绝望。

    但同样，除了彼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这段时间，两颗心会下意识的靠近，越艰苦，靠得越近，如同彼此取暖的小兽。

    离湾清楚这点，所以防微杜渐。他总知道很多事，有时候像亲身经历过似的，有时候又像看过案例，无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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