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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 第26节(2/2)

作品:《西北有高楼

。《玉堂春》、《锁麟囊》是早不让唱了,那些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风气,应该打破。

    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他只是不断的调整自己去适应。

    含杏给他生了儿子,第二年又生了个女儿。他本来想挑个知书达礼的好名字给孩子,含杏不让,随大流叫了「爱党」、「爱民」。含杏到底比他机灵。

    中国和日本不打仗了,又开始友好交流。各个城市都在修中日友好广场,小学生们打着红领巾去植树。

    有些日本俘虏,被改造好了,甚至不愿回日本。这天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日本慰安妇自愿留在上海过后半辈子。中国政府把这事当作一件积极新闻来报导。不知道是欣赏敌方人民的弃暗投明,还是作为中日友好的又一佐证。

    播音员在介绍她的生平:「……柳川女士和她的哥哥,都非常喜欢中国。因为是亲华人士的原因,日本的秘密警察杀了她哥哥,又打算强占她,她不愿意,结果被万恶的日本侵略者送去做慰安妇……」

    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女子平静的声音:「我想留在中国,因为这里是我最爱的人出生,流血和牺牲的地方。我希望死去之后,也可以埋在这片土地上,和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她的中国话说得很流畅,但是带着点口音。

    这种奇怪的口音,让许稚柳想起往事。想起那个爱上大爷的娇俏的日本少女,还有她的哥哥,那个硬生生闯进了他们生活的,拿着小提琴的男人,惊心动魄的血祭。

    有谁知道,在那些动荡的年代,湮灭了多少传奇。

    许稚柳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他会见到二爷口中的「真彦」。

    那是中日恢复邦交以后,组织突然有一天找他,说有重要外宾点名要见他。他莫名其妙的去了,见到了昔日那不可一世的栖川宫亲王。

    他看上去几乎没怎么变,苍白清瘦的脸,严肃的表情,薄薄的唇紧抿着。但这一次他没有穿军服,而是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和一般中国人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睛也紧紧的盯着许稚柳。许稚柳不禁想,在他的眼里,自己变了吗?是老了吧?还是意气消沉?

    真彦站了起来,不等组织上的人介绍,向他伸出一只手:「许老板。」

    许稚柳握着他的手:「亲王殿下。」

    真彦道:「我已经不是什么亲王了,现在只是一介平民。我也放弃了我日本姓氏。现在我姓容,容真彦。」

    许稚柳睁大了眼睛。

    昔日的侵略者现在以友人的身份回到原地,许稚柳怎么也觉得有点别扭。

    真彦对陪伴者说:「可不可以让我和许老板单独谈一会儿?」

    他们善解人意的退了出去,留下许稚柳和真彦,以及只属于他们的过往的回忆在那间屋子里。过了很久很久,再出来的时候,真彦戴上了一副墨镜,墨镜下脸色惨淡。他用很浓的鼻音说:「我想去看看他。」

    许稚柳看着他,淡淡的说:「好。」

    真彦带去了两束花,一束铃兰,一束玫瑰。

    他把铃兰放在容雅的墓前,他说这是一个旧友的心意。

    当他把玫瑰放在容嫣的墓前的时候,这个骄傲冷淡的男人在瞬间崩溃。他抚摸着容嫣的墓碑,汹涌的悲哀如河水决堤。

    许稚柳自容嫣死后,以为眼泪都流干了。听到那撕心裂肺的恸哭,他再一次泪流满面。虽然心中百感交集,但他已经不恨眼前这男人了,甚至没有一点妒嫉。

    眼前六尺深的地下,是他与他,这一生一世共同的爱。

    许稚柳说:「二爷说你对他很好。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真彦说:「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如果我能少爱他一点,那时候我本应该和他一起去死……可是当时的我,不明白……」

    许稚柳闭上眼睛。

    他想,如果当初自己能爱他少一点,自私多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将二爷留在身边?

    生者的无穷悔恨,什么也无法挽回。到如今,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一九五七年,文艺界的整风运动开始。

    开不完的大会小会,演员们互相提意见,互相揭发,反正目的都在于共同进步共同提高。含杏老早给许稚柳耳提面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祸从口出,什么也不许说。许稚柳没有异议。但总有人不放过他。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是当下最红的京戏演员旦角邹红军。据说他父母当年都是旧社会吃过苦的受苦艺人,后来他早早的跟着红军去了陕北,是最早一批觉悟的革命艺人。这天开会庚子就站出来说:「邹同志是我们最值得学习的榜样,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有的人还在背地里挑人家的不是啊?」

    大家都不知他说谁。

    庚子说:「许校长,那天是谁说的,邹组长唱得不好?」

    许稚柳一怔,回想,确实有天,上海戏剧团接待朝鲜友人,对方点名要听名剧《贵妃醉酒》,组织决定破例开这旧戏,是以国际友人的要求为重。许稚柳听说是邹红军演杨贵妃,随口说了一句:「二爷的贵妃才是真贵妃呢。」谁想到传到庚子耳朵里。

    庚子明知故问:「我问你,你说二爷,是哪个二爷?」

    许稚柳说:「当然是容二爷。」

    「那容二爷是什么?是旧社会一个剥削阶级的二流子少爷!一向狂妄自大,骑在我们受苦艺人头上作威作福!他是什么东西?是地主资本家的玩物!听说后来还做了汉奸!你把他和我们新中国新演员相比?你是何居心?」

    许稚柳厉声道:「庚子!」

    含杏死命的拖着丈夫的手。

    他觉察到妻子那颤抖的,恐惧的手心。咬牙忍,深呼吸,把气压了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忍气吞声的说:「我没说邹组长唱得不好。」

    「那你是什么意思?」

    「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有组长的好,二爷有二爷的好。」

    「哦?」庚子不放过他:「那到底是哪个唱得更好?」

    含杏抢着说:「当然是组长好。」

    「许校长,你说呢?」

    大家都看着他。

    他斟酌着,慢慢的说:「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的好处数不完,二爷的好处却说不出。」

    回了家后,含杏把他埋怨了个够。

    他只是不开口。

    他们还住在容家原来的旧宅里。只是上海住房紧张,这么大一处宅子,已经不可能只让他们一家人住了,一个大院子里挤满了人,清早上厕所还要排队。

    只是院子里那一株合欢花,历经风雨,渡过战乱,依然青翠扶苏,叶叶相对,昼开夜合。此时已是初夏,满树绒线球一般的小花,像一朵一朵小小的野火燃烧。

    含杏在厨房做饭,眼看着天晚起风了,对身边小女儿说:「爱民,你去叫你爸进屋去,小心受了风。」

    许稚柳站在树下,望着那满树红花,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样一个黄昏。

    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也是这样黄昏的天空,也是这样新月如钩,紫色的晚霞如同背景,勾勒二爷那秀丽的剪影。他仰望着二爷,无限倾慕。在那一刻的黄昏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二爷,那一刻的美好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在他的生命中,那片刻就是永恒。

    「爸,爸,妈叫你进屋去。起风了。」女儿在摇自己的手。

    一阵风过,几朵红色的合欢花飘落地下。

    许稚柳俯身拾起,就好像有一团小小的火花在他指尖燃烧。他拈着这朵火花,轻轻的道:「合欢花下留流,当时曾向君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哪能长好。」

    女儿不解:「爸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稚柳看着一脸稚气的女儿。

    孩子,但愿你永远也不必懂得。

    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闷雷。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他把花递到女儿手里,抱起了她:「走吧,进屋了,你妈在等我们吃饭。」

    院里不知哪家的收音机,依依牙牙的飘出山西大同女子的弦索唱词:「……长空万里无垠,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离合悲欢,也道来平平淡淡。

    这正是天地之初,万般尘事转觉,

    谁不是各尽人事,忧喜自知,

    得失天晓得。

    如那时人,如那时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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