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 第25节(1/3)
作品:《西北有高楼》
他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看清自己的心。无论怎样的他,人前的,人后的,一无所有的自己,都刻着一样的爱情。
──他只要他能够活下去。
容嫣在摇摇晃晃的车里沉睡,就像绳子绑紧着他的手脚,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的深眠。
真彦命人送他回上海,他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一间房子,一些钱,他希望青函能好好的生活到战争结束。等他醒过来,他应该会去找他的徒儿,会回戏班子,回到从前的生活。一行眼泪,不断的渗出容嫣紧闭的眼角,怎么擦也擦不去。
一直到最后,真彦说:「答应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
「什么?那尸体不是容嫣?」东久迩宫亲王大吃一惊。
伏见宫亲王的脸色阴沉。
东久迩宫亲王重重的一拳击在桌上:「真彦这个笨蛋!」
白蜡烛在静静的燃烧。
屋角焚着香,空气里充满了宁静的安息香气。
真彦已经洗了澡,换了洁白的和服。
因为将要进行的是一项非常隆重的仪式。
他缓缓的跪坐在白色的棉毯上,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清水,一把雪亮的短刀。
他不紧不慢的喝完了那杯淡盐水,放下。
肋差细长的刀柄,盈盈一握。真彦将它举到眼前,抽出它,刀锋雪亮的寒光投射在他的眸中。他的瞳孔缩成针尖般的一点。
日本没有送上军事法庭的亲王!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他,栖川宫真彦王,绝不会忍受这样的侮辱,让一帮低贱的平民坐在法庭上,对他品头论足,评判他的生死。
他敞开衣襟,双手将刀对准肚腹。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爱你,青函,」他低声道:「一直到死。」
刀锋刺入肚腹的那一瞬间,并不很痛,几乎是温柔的麻木,但冷汗瞬间挂满额头。他调整呼吸,接下来就是要用全身力气将它慢慢横移。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狂暴的大喝:「住手!」
右臂突然像是被抽去力气,伴随着一声枪响他仰面后倒。
拚命赶回来的东久迩宫亲王扔掉手里的枪,将他一把抱起:「快来人!快把他送医院!」
刀还刺在腹腔里,没有人敢拔,他已经感觉到,体内的血在郁积。
他的右臂软软垂下,血从指尖一直往下滴。
东久迩宫亲王咬牙切齿:「真彦你这笨蛋!不许死!不许死啊!」
一连四个钟头的连续手术。
还有无止无尽的黑暗和昏迷。
等他感受到光线,虚弱的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小胡子男人,坐在他的床边,向他露出微笑。
「醒了吗?真是命大啊。医生为你输了五个血包呢。」东久迩宫亲王说:「还是应该说年轻真好呢?」
他气息微弱:「谁……谁要你多管闲事!」
「真彦,他们已经决定,不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的。日本皇族看重他们的脸面可是超过一切。」
他不想听这些,厌倦的闭上眼睛。
东久迩宫亲王看着他说:「只是他们会剥夺你的亲王封号,你会以平民的身份送到法国软禁,等候天皇陛下的特赦……而且,你以后可能再也回不了日本了。」
谁还在乎呢?他只想再睡一睡。
东久迩宫亲王注视着年轻的表弟,那白得可怕的清秀的侧脸,接着说:「那个支那人,我已经从军部的通缉名单里将他除名了。」
真彦睫毛一震,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表兄。
东久迩宫亲王无所谓的说:「他已经死掉了,不是吗?是你亲手杀死的。」
真彦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光,看着这位表兄。
「你知道吗,」东久迩宫亲王叹了口气,握起真彦的手,微微一笑:「虽然我很想骂你愚蠢,可是──小彦真的是个好男人呢。」
第八章 红尘偏向门前惹
大概在多年以前,栖川宫就已经秘密准备好了这处私宅。他知道容嫣是军部重犯,如果不为他备下一条后路,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当然,他也祈祷永远不要有机会用到这处宅子,但毕竟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房子位于静安寺路附近。环境条件都不错,屋里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连容嫣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得妥妥贴贴。栖川宫当时是找了个中间人,和日本做生意的中国商人之手代买的,应该没人知道这屋主其实是个日本人。负责送容嫣的人是他最亲信的近卫,世代都是栖川宫家族的家臣。栖川宫把容嫣交给那人的时候说:「你要好好的保护他,就当他是我。用你那属于我的生命起誓,你会以这条性命守护他。」
在深夜的灯下,容嫣听着那叫青木的侍卫转述的故事,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滴。他咬住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
那一刻容嫣甚至恨他,恨他在给了他那么多的爱之后,却又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将他生命的全部掠夺一空。他怎么能够擅自为他决定他余下的人生?他怎么能够以为,他承受得起,这苟延残喘的生命的沉重?但最可恨的是,自己却不得不活下去。他的命,是小树、是真彦的命换来的,他不是为他自己而活。
所以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栖川宫把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想过了,他唯独没有想到一件事。
许稚柳并没有回到上海。
华连成的戏院早已被日军的炮火夷为平地,生满荒草。而从前容家旧宅,在日本人撤离后,驻进了一伙不知什么部队的残兵。容嫣在家门外徘徊良久,冷不丁听见里面大吼一声:「什么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一梭子弹就射在身边不远的石地上。
从此容嫣再也没有回去过。
上海变了,不是容嫣记得的上海了。
亲人们都没了,这里也不再是家。
容嫣整天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哪儿也不去,青木叫他吃饭,就吃饭,青木让他洗脸,就洗脸,沉闷得如同活埋。从此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真彦,就好像要把从前的一切,连同他自己埋藏在时间里。如果说那个叫青木的卫士曾经在心里瞧不起这个中国男人,到了现在,却只有尊敬。
两个人,一个甘愿为另一个人去死;而另一个却不得不为了对方而活。青木无法形容这种事给他的震动,他隐隐约约的觉得,也许他见证的,真的是爱情。
青木化名为吴青木,混迹在中国人中。他知道自己说话有口音,所以干脆扮做哑巴。外面的时局一片大乱,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本来以为可以静静的蛰伏在这小小的角落,静静的等待战争的结束,但还没到冬天过去,这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
当初帮栖川宫买宅子的那个中国商人,在全国越掀越高的抵制日货的运动下,生意连连亏损,自己的店铺也被做为汉奸铺砸了,又惊又惶之下,突然爱国转做红色资本家,把他过去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一一坦白。他交待的事包括在静安寺路替日本人买下的这宅子。那群砸他店铺的激进爱国青年决定代表原来的中国屋主,把屋子收回中国人的手中。等他们冲上门去,才发现那里原来住着两个人。
无论容嫣怎么费尽唇舌他们都不走,非要容嫣交待他们身为两个中国人,为什么住在日本人的宅子里。其中有人动手推了容嫣,容嫣摔在地上。此时忍无可忍的青木扑了上去,他们打了起来。当他们发现青木原来是个日本人的时候,容嫣被坐实了汉奸的罪名。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青木紧紧的伏在容嫣的身上,用身体替他遮挡住攻击,他把容嫣抱得很紧,他的汗水滴在容嫣的颈子上,他的血浸湿了他的背。容嫣颤抖着,大叫:「青木!」青木没有回答,他已经不会动,不会再回答了,但他仍然死死的伏在容嫣的身上,那些人拖都拖不开。
「这个人好像死了!」突然有人说。
所有的人都住手了。好像突然从一场狂热中清醒过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们杀了人!」
「我们打死了日本人!」
「我们杀了一个日本人!」
只不过是一群年轻人,突然经历了集体杀人的大事,慌张的四散了。
「快走快走!」
「我们杀人了!」
「那这汉奸怎么办?」
「下次再教训他!」
「对,下次……」
四周安静下来。
身上伏着的身体好重,还柔软温热。容嫣艰难的从那具身体下爬了出来,他摇他:「青木!青木!」
青木一动不动,惨白的嘴唇,血从嘴角一直挂到脖子上。他完成了对主人的承诺,用他生命守护容嫣到最后一刻。
「青木!」
容嫣抱着他,发出悲嚎一般的痛哭。这样的事还要到什么时候?还有多少人要为他而死?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这惨痛的人生,这奉献的死亡。
容嫣呆呆的站在窗台边,打开窗。
冬天刺骨的北风瞬间吹干了他的泪痕。一种看不见的虚空召唤着他,他缓缓的把目光下移,俯视着窗下那落着几片枯叶的灰白的马路。只要轻轻一跃。
多么轻易,多么轻易。
他突然完全明白了肖碧玉在最后时刻的心情。计算着最终的时刻飞速的迎面而来,从心里忽然腾起一种欣喜的渴望,就好像是渴望着爱人的吻,就好像是渴望着落幕时的掌声,就好像是渴望着某件事情的,完全的终结。
容嫣站在窗台上,望着远方,遗世独立。
风吹动他的头发,吹起他的衣襟。
「真彦,」他低声说:「你会不会很气我?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承受……」
他感到有一双手,在他的身后拥抱着他的身体。真彦在他的耳边说:「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活下去。你答应过我,好好的活下去。」
滚热的泪披了一脸。
容嫣怆然退下窗台,猛然被拉入现实之中。他缩在地上,呜咽痛哭。
*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全面投降。劫火之后的中国大地,一片喜悦。
许稚柳带着七零八落的华连成班底,回到了同样满目疮痍的上海。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他就租了辆车回到从前丹桂第一台的旧址视查。
让他吃惊的是,那儿里三层外面层围满了人,人群的中心是个烂台子,上面站着几个人,弯着腰,绑着手,太远了,看不清。台上有几个人在踢他们,台下一片群情激愤:「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继续走,不要停。」许稚柳对那车夫说:「这是在干什么?」
车夫说:「审判汉奸啊!天天都有汉奸揪这儿来打!该打!谁叫他们做汉奸!」
现在全国都开始汉奸大审判。许稚柳曾经看过这样的宣传和新闻。
在通缉大老奸的名单上,他曾经看到过一个熟悉的名字:沈汉臣。
此时听车夫这样说,许稚柳皱起眉。他在想他应该去找谁通通关系,这可是华连成的地,怎么能被闲杂人等随便霸占征用?
「你们看这个臭汉奸。」台上的壮汉像推介大力丸似的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往前推,那叫花子竟是跛的,被人猛一推,站立不稳扑倒在地上。
「别看他现在这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当初捉着他的时候他可风流着呢!还和个日本人住在一起!全中国人民都在吃苦受罪,他却摆着一副少爷的款儿,吃香的喝辣的,过得逍遥自在!」
壮汉踢了他一脚,他缩起身子一动不动,像条死狗。
「别装死!」壮汉揪起他又脏又乱的长发:「让大家看看你什么德性?卖个屁眼儿给日本人干,你们说这汉奸臭不臭!」
台下一片乱嚷:「臭!」
「臭得熏天!」
「打死他,打死他这贱人!」
「起来!」
壮汉提着他的头发,让他勉强跪在众人面前:「向中国人民低头认罪!」
「认罪!」
「认罪!」
那叫花子被揪着头发,痛得呲牙咧嘴,又瘦又干的下巴直缩起来,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残牙,此时却低声的很坚决的说:「我……不是汉奸……」
「还不认罪!」台上几个人都走过来,打得他满台乱爬乱滚。
「我……我不是汉奸……真的……」他用变了形的手指护着头:「我杀过日本人!我杀过……一个日本军官……他叫,他叫……」
没有人理会他。很快他说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发出像挨打的狗一样痛苦的呜咽声。
其实他早就被打得麻木了,如今十分的痛,他装出百分的痛。他算着这些人发泄得差不多了,赶紧趴在地下,一动不动,真的装起死来。这种批斗他已经经历过好多次,老经验了。
果然,那些人对他的兴趣过去了,扔下他,转而批斗另一个汉奸。
他趴在草台子上,微微喘气,不为人知的抚摸刚才被打过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骨头断掉,偷偷吐出嘴里的血水,满嘴又咸又腥。
人群渐渐的散去了。
他颤颤巍巍的从草台上爬起来,咳嗽着,拖着一条后腿,杵着一根破竹杆,开始找他的破碗。
这一轮总算是斗完了,他要去开始他的老营生,要饭了。
台上还趴着另一个四十多岁的尖头男人,鼻青脸肿的坐在那里喘气,看着这叫花子:「我说,你真的杀过日本人?」
叫花子弓着腰找着碗,也不看他,嗯了一声。
那尖头男人呵呵的笑起来:「你就吹牛吧,这儿都没人了,还在装给谁看?」
叫花子找到了碗,拿在手里,它看起来更破了,差不多只剩下一半。
「那个日本人,」叫花子捂着嘴,咳了几声,说:「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石原康夫。」
尖头男人愣了一下,这是个很有名的日本军官。从前他做汉奸时听过这名字。
叫花子又瘦又干的脸露出一个奇异的,有点骄傲的笑容:「把他切碎的时候,那感觉比海洛因还要过瘾。可惜我只杀了他一次。」
华连成已经不是当初的华连成了。
郑大傻子被强拉去当了兵,再也没回来。郑家两兄弟为了找弟弟,也入了伍,老二战死沙场,老三命大,没死,寄了家书回来,说在国民党军队中做了个小头目。看门的老张头病死了,没多久伤心过度的张妈也跟着去了。秋萍和孙三成了亲没多久,孙三赶着车在路上被一颗流弹打死。秋萍只好改了嫁,嫁给一个开药房的小老头儿做三房,听说也是受不尽的气。
大师兄不服许稚柳,签了另一间戏班子走了人,还带走了庚子春儿一批闹腾的师兄弟,约莫一年之后,灰头土脸的庚子和一脸哀求的春儿抖抖索索的又摸回了华连成,原来那个戏班子早已出现财务问题,班主刻薄歹毒,专招不明就里的新人来唱戏,又不给工钱,最后还一顿打骂扫地出门。那班主有黑背景,大家都只好自认倒楣,打落牙齿和血吞。大师兄当初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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