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 第22节(2/3)
作品:《西北有高楼》
上,口里含混不清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吴村长抬手拦住了赵大爷的扁担:「赵老三,你也留点阴德。这人看样子也是个逃难的人,肯定是饿得慌了才来找东西吃,你真要打死他?」
那人含混不清的说:「……我三天,没吃东西了……迷了路……」
他的声音沙哑。
吴村长伸手扶他:「是个可怜人,起来吧。」
他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爬起来,赵老三怒吼一声从他手里夺了个东西,想来是个地瓜。火把的光照亮了那人的脸,她突然看清了,发出一声低呼。
她从锅里端出碗剩饭,是加了野菜的糙米,摆在那人面前,那人头也不抬的吃得狼吞虎咽。她想了想,又从灶台里摸出两只还是热的煨土豆,也放在那人面前。那是她儿子明天的早饭。三喜就在一旁,托着腮好奇的看着他。
那个人灰头土脸,一脸倦容。他身上穿的衣服,看得出来质地非常好,剪裁合身,手工也很精细,但现在却已经又脏又破,本来是白色的,现在看来近乎黑色,还有几点血迹。
她呆呆的看着他,思绪好像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一个生平未见的明秀少年出现在她眼前。他白衣如雪,举止风流,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他轻轻的拢着一双手,那手指又白又细,很久很久以后还出现在她梦里。
「二爷,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轻声问。
那人正在大口咬土豆,听到这话,突然怔了,抬起眼来看着她:「你认得我?」
她笑了笑:「我当然记得二爷。」
谁见过他,会轻易忘记呢。
他闻言认真的打量着她。在他面前的是个非常平凡的乡下妇女,因为长期做农活,一张圆圆的脸又红又粗,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大髻,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但笑起来的时候,口角已出现细纹,长年艰苦的生活都写在她脸上了。她被容嫣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拢了拢头发,笑:「二爷早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落寞。
容嫣讷讷的说:「对不起。」
「二爷还记得我表哥吗?他姓沈,叫沈汉臣。」
容嫣大吃一惊,多年前那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从他脑子里晃过。那突然倒泄的茶……洗过的手帕……桃红晃眼的新夹衣……低眉羞涩的少女……
「你是……是……」
「我是燕红。」
容嫣恍然:「对,燕红。」
他突然问:「你那双粉红丝线的新绣鞋呢?还在穿吗?」
「早穿破了……」燕红的脸突然红了:「二爷原来还记得!」
容嫣微笑着看她。两人一下子没了话。
容嫣打量四周,换了个话题:「沈汉臣他现在不是在当大官吗?你们怎么会这样?」
破败的小屋,墙上的裂缝,一贫如洗的家。
「他那是做汉奸!做日本人的官!他的娘也被他气死了。」燕红说:「我就是饿死也不去投靠日本汉奸。」
容嫣看着身边的小毛头:「这个是……」
「是我儿子。」燕红摸了摸三喜的头。
乡下姑娘总是要嫁人的。后来她嫁给了村里的木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前的那个晚上,她抱着枕头哭了一夜,第二天红肿着眼睛进了洞房。这些,他怎么会知道呢?
「他爸爸呢?」容嫣也伸手摸了摸那头发黄软的小脑袋。孩子怕羞的笑。
「逃难的时候死了。我带着孩子走一路要一路饭,后来到了这儿。这个村住的都是逃难来的可怜人,所以我就在这儿住下了。」燕红说:「二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是从日本人那儿逃出来的。可是逃出来的路上,突然遇到日本兵扫荡,接应我的那人被流弹打死了,我也是跟着人群没命的乱跑,结果就迷了路。越走越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山里转了三天,好不容易看到这儿有个村庄……」容嫣有点不好意思:「我实在饿得受不了……」
「二爷,你的衣服上有血。」燕红突然低呼一声:「刚才是赵三爷打坏了吗?」
容嫣低下头看了看:「没事,也不太痛。」
「二爷,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吧,等伤养好了,时局稳些了,咱们再打听怎么回上海去。」
第二章 梦里浮生,闲情几许
这个村几乎全是逃难来的人。
谁是第一家,为什么选这里已说不清了。大概是来到这里,看到这块土地还未曾烧焦,有清泉从小山坡野苹果林旁边一直淌下来,也还残留着几间可以住人的屋子,所以就在这儿落下了脚。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成了村。
这样的村,在这附近还有好几个。
那天捉住容嫣的是村口赵三爷家,赵三爷是四川人,和他熟识后才发现他们一家人性情火爆直爽,并不小气。有时三喜去他们家玩,回来的时候常常咬着一个大地瓜,嚼得脆生生的。燕红也在自己屋后开了三分地,种了土豆红薯和麦子,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侍弄着。如果没有多加张嘴,勉强也还够她和孩子两个人吃的,但容嫣来了之后,生活顿感艰难。于是燕红也想尽办法去做点别的事,帮补家计。只是一个村都是逃难来的穷苦人,也没什么多的活可以让她做,所以她一个星期还要走十里路去一趟镇上,有时候去用土豆换糙米,有时去找点缝缝补补的活计回家做。
地里的活儿,容嫣一点不会,燕红也不让他干。有一次他硬要帮燕红锄草,小半天功夫,累得汗流浃背,只锄了一分田不到,比不了燕红一个时辰的功夫。晚上两只手拿筷子都痛,一连好几天两只胳臂都直发抖。
燕红嚼了草药给他敷,摊开他的两只手掌,只见白皙如玉的掌心,磨了十多个紫色的红血泡。燕红心疼得直皱眉:「二爷你是娇贵的人,比不了咱们粗厚皮实,这田里的活儿,以后真的再不许做了。」
容嫣不愿当个吃闲饭的,于是就和三喜到后山去挖野菜。可怜容二少爷五谷尚不分,如何分辨得那些看起来差不多的花花草草?拿着个小锄头连泥带沙挑了大半篮子,弯得腰也痛了,晒得脸也红了,拎到家去燕红哭笑不得的扔掉了一大半。
三喜跳来跳去的直笑他:「容叔叔还没我挖得多哪!」
容嫣搓着手,一张脸不知要往哪儿放。
容嫣来了,三喜好像突然多了个大哥哥。
晚上吃完了饭,一大一小乘着暮色结伴去溪边洗澡,浇起冰凉的溪水往对方身上泼,三喜笑得咯咯咯的。乡下人民风纯朴,偶然有村妇挑着担子来溪边取水,容嫣吓得直往水里藏,那农妇不屑:「后生仔,你躲什么躲,老娘儿子也生过三个,还怕没见过大蛇撒尿?」
三喜听了笑不可抑,回家学嘴说给娘听,却换来一顿爆栗:「小孩子好的不学,记这些!」
洗完了澡,容嫣和三喜在晚风里慢慢踱回家,这是三喜最喜欢的时分。容嫣见多识广,随口跟他说些上海大世界游乐园的故事,哈哈镜,跑马厅,有轨电车,听得三喜心摇神旌。
「容叔叔,三喜也能去游乐园吗?」
「能啊,等三喜再大些了,容叔叔就带你去。」
「那要大到什么时候才算大啊?」
「嗯……这么高吧。」容嫣随手比一比。
三喜从此满心期待。看容嫣的眼神也不同起来,多了几分尊敬。那可是将来要带他去大世界玩的人啊。
时值仲夏,虫鸣如织,远远的一点灯光下,映出一个妇人倚门张望的身影,那是燕红已经煲好了绿豆汤,等着他们回去。
容嫣深深的吸一口这温热的空气。这就是尘世的生活,家,女人和孩子。这曾经是他拚命抗拒,不惜一切也要逃离的平凡人生。而现在,却让他觉得宁静美好得几乎泪落。
三喜从小生活流离,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容嫣打算每天都用一两个小时教他背唐诗,识正楷。没有笔,就用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划。三喜生性顽皮,坐不住,学一会儿就头昏脑胀,要上树掏鸟蛋了。容嫣苦笑。每逢这时,他就会想起柳儿,刚刚到容家的柳儿,那羞怯沉静的孩子,端端正正的在一张白色的宣纸上写下许稚柳三个大字。那三个名字瞬间化作金色,鲜花环绕,光芒刺眼。容嫣努力的把它丢开。他已经决定不要再想了。
无论是唱戏,还是从前。
燕红认为容嫣是享受惯了的人,只怕乡下生活委屈了他。星期天去镇上赶集,极力主张他一块儿去,也带上三喜。三喜自然欢喜得像吃了人参果,容嫣却是懒得往人多的地方凑。只是燕红一番好意,也不好违了她的兴致。
这个镇竟然没有名字。也是因为人来人往的多了,又正好在几个村之间,所以成了镇。当地人一提到镇,必然指的就是这个镇,所以也没人费事给它取名。
三喜最爱赶集,红红的糖果子,黄黄的鸡蛋糕,西瓜香瓜凉粉黏糕,买不起看看也是高兴的,闻闻香味也是开心的。燕红身上揣着十几文钱,那是上个月帮镇上人缝寿衣赚的,她打算扯一块布,给容嫣也给三喜做件衣裳。容嫣从前那身精致的衣裳逃难的时候扯破了,现在还打着补丁,让她看了心里难过。二爷可比不得他们,二爷是娇贵的人,怎么能穿破衣裳呢。
她不知道容嫣的心里其实也是难过的。三喜的天真欢喜让他心下凄然。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吃块鸡蛋糕都是可望而不得的奢侈,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凄凉?
他们经过扎彩铺,里面花花绿绿的纸人,都是烧给另一个世界的礼物。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琉璃瓦的大院高屋,俊俏伶俐的丫鬟使女,神气活现的白马车夫,应有尽有。
三喜看得眼也直了。那真是一个想也想不到的好世界啊。
燕红扯孩子:「这些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
容嫣在她身后看着,笑了笑:「这样看起来,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燕红作势打了他一下:「胡说八道些什么!」
一阵风吹来,使女的纸衣裙在风里呼律呼律的响。
远远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吸引得三喜往那边拔腿就跑。
原来是卖豆腐家的老娘病了,正在请大神。
锣鼓已经打起来了,豆腐铺前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容嫣把三喜举到头顶骑在脖子上,三喜才看到里面的情形。
一个穿得古里古怪的男人,插了一头的钗,红红绿绿的裙子,对着一块红字黑底的牌位,拿着鼓又打又跳,嘴里还咿咿哑哑的唱着,似京戏的调子又非京戏的东西,谁也听不清他在瞎嘟嚷啥。容嫣听得直想笑。但围观的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儿。
主人家对大神又是尊敬又是害怕,孝敬的东西和铜板绝对不敢欺瞒。
容嫣看了一会儿:「原来这就是跳大神。」
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个挣钱的方法。
没多久以后,镇上跳大神的多了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三叉子村的容青函。
他从前那些功夫虽然丢了一大半,但应付这装神弄鬼的一套绰绰有余。他的嗓子虽然废了,可底子还在,唱出一种沙哑的哭腔,让人满身悲凉。虽然化妆简陋,但他的女装扮相极其漂亮,见了的无不赞叹真是观世音再世。他有专业训练的表演功底,那些半路出家的假大神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渐渐的请他去跳大神的人多起来,他和燕红母子的生活也开始改善。
有时他真想放声狂笑。
有谁想得到,他,华连成的容二爷,居然有一天会窝在乡下的草场台上唱疯词,把从前的刀马旦身段用在装疯卖傻上,赚取那一两只鸡或者两三吊铜钱。
每次跳完神,他都不忘给三喜买点红红绿绿的糖球儿甜糕什么的,看着三喜大口大口的吃得香,他在台上的满腔悲怆好像也得到了安慰。
同村的吴村长老婆病了,也请他来跳神。
他从来都是到了跳神那人家才开始妆扮,燕红从来没见过容嫣女装的样子。看他对着破镜子,用粗糙的胭脂水粉涂脸,用炭笔描眉画眼,最后用红纸抿了唇,转过脸来,好个绝代佳人。
燕红靠在窗边,看得直笑:「二爷现在这样子,真像个女人。」
容嫣闻言一怔。
放了红纸,他突然站起身,向她走来。燕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颗心怦怦直跳。容嫣走到她面前,俯下头,用一只手撑住窗。他的脸靠她那么近,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温热的呼吸,靠近了看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美得令人屏息。燕红觉得头昏眼花,心跳都乱了。这情形太过暧昧,她在惊恐中又在期待些什么。
容嫣突然噗哧一声轻笑,凑近她耳边道:「这下还觉得我像女人吗?」
燕红羞红了脸,想推开他,却被捉住了两只手。
一阵麻软从手掌一直传到心里。燕红的手颤抖起来。容嫣看着她。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抱她,亲她,她在等待着,也在无声的呼唤着。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接下来的一切应该顺理成章。容嫣却迟疑了。
他是喜欢她,喜欢她在灯下缝衣的样子,喜欢她扭着三喜的耳朵大声喝斥的样子,甚至喜欢她在田地挥动锄头的样子。像他这样的男人,大概是唯一不会以美色来评定女人的男人。他喜欢的是她在尘世生活的那一份宁定安详。和她在一起,多少年,他第一次会觉得很安心,很踏实,就好像脱离了云霄,双脚落地的感觉。
但是……
栖川宫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闪现在眼前,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指缝间渗出的鲜血,还有他最后看着自己的眼光。
──你真的不懂这是为什么?
容嫣变了脸色,蓦地松开了燕红的手。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满腔的情动突然冷却下来,燕红只觉得无地自容。
过了一会儿,容嫣说:「对不起,燕红,我……我不是故意……」
「二爷说什么呢,」燕红故意粗声打断了他:「我也没往心里去……」
她的话没有说完,顿了下来。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慌意乱。
燕红轻声问:「二爷,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容嫣抬头:「当然没有。」
「那么,是有人喜欢二爷?」
容嫣不说话了。
「二爷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你的事。可我知道,二爷的心里一定装着很多很多不愿意提起的往事……我们只是乡下人,怎么能懂得二爷呢……」
「燕红。」容嫣打断了她。停了停,容嫣艰难的说:「是有一个人,他说他喜欢我。」
「你也喜欢她吗?」
长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容嫣说:「不,我不喜欢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好……」
所以只好伤害他。
那天夜里,燕红睡得不好,辗转反侧。而容嫣,也只是一动不动,假装已经睡着而已。
她的心意,他不是没感觉,不是不感激,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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