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 第2节(3/4)
作品:《西有鹿鸣》
,指责我也好,可最终他只是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刚喝完一杯茶便听他道,“少爷早点歇息吧,明早还要去学堂。”
他的视线没有再转回来,仿佛我已经令人失望到不再值得抱有任何期冀。
我和他后来不得不把喝醉的崇翘送了回去,那个醉鬼指着阿缜一路上都在笑他醋了,这一横生的波折令我们到家时早已过了时辰,害我挨了爹一顿狠狠的痛骂,阿缜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吭地与我一同挨训,更令我内心愧疚、良心不安。大概是我连挨骂都心不在焉的模样把老爷子给气得够呛,他一挥手就把给我留的饭菜全打翻了,我只得饿着肚子灰溜溜地滚回房。
我摸了摸肚子,注视着阿缜的侧脸,这样看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睫毛格外得长。
“你饿吗?”我试探性地问他。
他一愣,然后点了点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披上外套准备出门,“老爷应该已经睡下了,我去叫人做点吃的。”我连忙拉住了他,“算了,不过只是少吃一顿而已,万一把我爹给吵醒了又说我挨罚还不守规矩。”我想起了那些被他们嫌弃外面买来不干净结果全都扔了的羊肉,无不心疼地说道,“只是可惜了那些白切羊肉,我们回来的路上就该把它吃了,我记得阿缜最喜欢吃羊肉了。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连累你和我一起挨饿。”
他的睫毛快速地扇动了两下,这才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我没有松手,看着他又垂下的目光,知道若是要他主动说些什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
“那早点睡吧。若是觉得冷,我再去烧两个小铜炉来。”他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急匆匆地想要挣脱我的拉扯。
“我不冷。”我的手用了些气力,事到如今就连我也有些急躁。
他避开我的视线,犹豫了片刻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若是中意他,就把他讨回来放在身边好好对待他罢。”
我吃惊地反问道:“我中意谁?”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可就是不愿看我,我心里反而像是落下块大石,口气也平稳许多,“我何时说过我中意崇翘的?”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毫不心虚地回瞪他。
“我若是真的中意男人……”我放开了手,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攥紧了外袍,坐了下来,抬起头仰视着他,“那也绝不会是崇翘那样的。他得是个可上马提枪、说一不二的英雄,至少得跟阿缜一样厉害。”
我同崇翘第一次见面是在那样的地方,便很难忘记他的身份,难以避免地会多一分轻视,更何况今日他大醉一场,还像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明显是为感情所累,更教我无法认可。我须眉男儿理应顶天立地,胸怀天下,那些缱绻旖旎的风花雪月至多只是热血征途锦上添花的美谈。
后来我自己回忆起来时,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对崇翘的评价也并不公允。也许只有像那时从未经历过情爱或者说还未来得及真正地爱上过一个人的我而言,才能不负责任地下这样的断言。我那时不懂情的苦,不知崇翘痛苦的所在,若是当时问我什么最苦,我定会唉声叹气地说日日去学堂念书最苦、要扛起整个鹿家的兴衰荣辱最苦。然而,待我尝遍了苦楚,才知这世间有许多事其实都是我们自己在为难自己,忘了这些事尽数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可仍有许多事情却未必如此,所以有些痛苦是必须要去承受的。
而像我和宋珉这样的王孙公子,大概很难有机会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因为我们总比那些普通人更容易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坐在那儿往椅子里缩了缩,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阿缜正直直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钻两个眼儿出来。我有些困,眯着眼问他,“怎么了?”
他忽然“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我猝不及防,手里半杯茶全泼在了衣服上,杯子被他撞落在地上,听了个脆响。
他的胸膛很硬很结实,硌得我有些难受,可只要我稍稍有些想要退出来的意思,就被他搂得更紧。他太用力了,令我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可我却不敢轻举妄动。
“阿缜?”我保持着这一姿势,只觉得腰背酸痛,可他却还没有想要放开我的意思,“怎么了?”
他不说话,却把头埋在了我的脖颈处,我忽然能够察觉出他沉默中所隐藏的痛苦,他不愿意告诉我,而我也无从得知他痛苦的根源。
在我所知中,我的阿缜从来不是一个如此脆弱的人,而此时此刻,他竟这样抱住我寻求慰藉,向我示弱,此举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夜色如水,跳动的烛火已经慢慢被黑暗所吞噬。我低头看着蜷缩在阴影中高大的身影,心头倏地像是被刮了一刀,我伸出手,先是轻轻搭在他的腰上,然后收紧了手臂。
☆、十四
我那晚睡得并不好,深深浅浅地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睁开眼,屋里一灯如豆,我伸出手摸了摸,发现阿缜的衣裳拉在了我的床榻边,便再也睡不着了。我在床上翻着身,嗅着熟悉的安神香,眼睛睁到酸痛,身上像是比一夜未睡还要疲惫,我捂着胸口,不知为何竟有心慌的感觉。
“阿缜!”我叫了一声。
门口一阵窸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顺道灌了进来我连忙往被窝里又钻了钻。
“什么事?”他走了过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还没有睡醒似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他掌中托着一盏小灯,腰带还未来得及系上,外襟就这样敞着,竟也不觉得冷。
我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世上竟有我这么坏的人,自己睡不着还偏要把他也弄醒。
“你回去睡吧。”我道。
他看着我,忽然将手中的灯置于一旁,快速地掀起我半边温暖的被子,我还未来得及惊呼,他就已经钻了进来。
我目瞪口呆,昨日是我让他睡上来的,可没让他日日都睡于我的榻上。我推了推他的肩,他却转了过来,把大半的被子推到了我的身上,待我张口之前就把我给裹了个严实。我怔怔地看着他佯装熟睡紧闭双眼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指摸了摸,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在学堂的时间枯燥又漫长,我在邬先生那通君王应当如何用士、礼士的解说中心怀愧疚地昏昏欲睡。老头子十分有学问,是位有名的通儒大家,讲解起来常常引经据典,古今多少名士巨著他都如数家珍,张口即来,却甚少提到当代第一名士冯幻之名。初时我以为大概是因为冯幻乃当朝之人,而且过世时还不到三十岁,老头子大概有些好面子,不愿过多地提及后生,可有一次我却见他坐在那儿摩挲着一本有些旧的《源律》,连连叹气。
偶尔也曾有学生问过他《源律》中的内容,他总是先要沉默一会儿才慢慢讲解。
邬先生说那半本《源律》尽是治国治民之良策,天若假年让冯幻能写完它,则必是一本奇书。而如今,我等凡夫俗子只能读着这位旷古奇才的半部著作,从中亦能窥见他的奇智与雄心。
我单手支颐,唯恐自己低着头的模样太过明显,眼皮直打架,视线有些飘忽,书上的字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立刻抬起了头,殊不知正好对上了邬先生的双眼。
“鹿鸣。”
“学生在。”我立刻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
“何为以德治国?”
我低头答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指的是若为君者有德,犹如北辰星,民众自然会围绕在为君者身边。”
他抽出戒尺慢慢朝我走来,我有些心慌,回想刚才自己所答,并无出错,只听他又问,“那当今天子据苍那关,入东泠,攻城略池,乃有德还是失德?”
我闻言大惊,直接跪了下来,俯首答道,“学生不敢妄议当今天子。”
岂止是我,四周一片寂静,其他人也是大气不敢喘。听说邬先生在前朝做过地方官,瓛朝亡了之后他就索性回乡里以教书为生。他平日里对当今的伽戎皇帝多有避讳,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在辟雍里议论圣上。他一挥广袖,留下一个冷冷的“哼”字,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无人敢动,唯有先生一人提着戒尺走了出去,身旁有人将我扶起,纷纷小声议论,却又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显得又紧张又谨慎。
我转过头,透过窗棂发现阿缜正坐在廊下,身旁有个不认识的小孩,两个人两颗头凑在一块儿也不知在做什么。待走近了,才看见小孩儿的手上抓着一只草蚱蜢,见我来了,立刻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又不吃人。”我看着那孩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这么早?”
“嗯,邬先生今儿不知怎么了,有些不对劲,”我看着他,笑了一下,“你刚刚干什么了?”
他没说话,却折了一根还未枯的草,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手,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手指也十分灵活,不一会儿,就跳出了一只小小的草蚱蜢。我笑了起来,放在手中看,“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
他点了点头,“现在的草不好。”
我把它揣进了衣袖里,冲着他眨眨眼,笑眯眯道,“我觉得还挺好的,送我吧。”
“少爷……”他蹙眉,“老爷交代,小玩意不能让你沾手。”
“我知道,怕我玩物丧志嘛。”我上前拉住他,一同往外面走,“我不赌花,不玩蛐蛐,不过是个小小的草蚱蜢而已,而且还是阿缜亲手做的,我就把它吊在床头,也不会碍着多大的事儿。”
他听着,默不做声,不再反对。
因为不着急回去,所以我特意放慢了步子,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天高云淡,除了有些冷。路上的人还挺多,路过我家铺子的时候,还看见里头的生意不错,这倒是有些稀奇。毕竟我家布庄卖的都是些轻薄的织锦绸缎,华丽漂亮,价格昂贵,但在这个季节里不怎么实用。平日里生意一向是不咸不淡的,就算是旺季也未见过这样人头攒动的景象。
“这是进了什么新货色了?”我说着就要往里走,想要去看看他们在买些什么。
手臂上忽地一痛,被人牢牢地拽住,我扭头,见阿缜面沉如铁,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对我摇头,“那些人看起来来路不明。”
“啊?”我吃惊,听他这么一说,再去看时,竟然觉得是有些不对劲,那几个女人的举止不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女眷,跟着的男人竟塞满了半个大堂,还各个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警惕,绝非寻常的家丁。
阿缜带着我迅速离开,我心里无比忐忑,不知是什么人竟盯上我家。
“不止如此。”阿缜突然道,“容城里突然来了许多面生的人,而且都很厉害。”
我大惊,立刻想起了昨晚出门在街上遇到的那些陌生人,现在听阿缜这么一说,更是确定了,再看这大路上人来人往的,只觉得各个都不是好人。
“莫不是东泠的奸细混进来了吧。”
“不是,”阿缜压低声音道,“不会有这么多。”
“最近我们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我怕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我说道。
殊不知,那大事偏偏就在家里等着我。
☆、十五
我脚步匆匆,一路上那些擦肩而过的行人不知为何看上去都面目可疑。
“今天到底什么日子?”
“九月初八。”阿缜答道,可我显然并不是真的想要问他日期。
走过里坊,离家尚有些距离,可我却已经看见有好些人围在了我家门口正小声的议论,我家那扇大门洞开,有几个着皂衣的官兵守着。我大惊,却被身旁的霍缜用力按住了肩膀,“我去看看。”
我站在人群之外,焦急地紧跟着阿缜的背影,恨不能飞奔而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见阿缜混在人群中站在门槛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转身往回走,我忙挤了上去问他情况,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但脸色发青,紧紧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就走。我不允,倔强地不肯挪动分寸,可阿缜却完全不顾我的意志,想要强硬地拖走我。我一急,低头在他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出了一圈泛紫的牙印,他才停下了脚步,但握着我的手仍不肯松开。
“放开我!”我有些生气,想要甩开他的手却不得,气急道,“你弄痛我了!”
闻言,他立即松手,紧盯着我小臂上那圈被他捏出的印子,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其实并不是很痛,我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己留在他手腕上的那个牙印。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前院。有个穿着官服的男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像是在等人。”
我一听便腿脚发软,冷汗涔涔。这还能在等谁?我暗自思量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事儿竟招惹来了官兵,思来想去,无外乎逃了一天的课,逛了逛南馆罢了。
“我要去看看。”
“别去。”阿缜立刻张开双手挡在我身前拦住了我,“你别去。”
“我爹娘皆在其中,我岂可坐视不理?!”我抓住他的衣襟,急切地说道,“若真是冲着我来的,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让全家替我受罪!你叫我良心何安?!”
我一把推开阿缜,这是我第一次拒绝他的保护,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只凭着一腔上涌的热血,再也不要做那躲在别人羽翼下的雏鸟。
我站在门外,只见我家上下三十余口人全都站在前院里,就连我那个卧病在床脚不沾地的娘也被两个丫头搀扶着勉强站着,我爹那张脸黑得如锅底,可其中我竟也看出了几分忐忑和惊慌来,更别提那些家丁和丫鬟了,各个垂着头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
除此之外,更有一些佩着刀身着官服的官兵们在各个屋子里来回穿梭,所有屋子的门全都敞开着,不余一处隐秘的角落。
“来人,将其拿下!”
忽听一人高喝,我猛地抬头,那院中正惬意端坐着的男人直指着我,那双眸子像是盯着猎物的狐狸露出些许狡诈的笑意。恰在此时,二娘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推开那两个正冲着我来的官兵,大喊道,“鸣儿快走!莫要被他们抓住!阿缜,快带着少爷走!”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那两人一脚踢开,硬生生地撞上了一旁的石凳子,瞬间便没了声音,额头上磕出了血来吓得几个丫鬟连声尖叫。我娘见不得血,当即便昏了过去,可阿缜却是没有半点犹豫,抓起我的手转身就跑,却不知何时整条街早已被官兵们堵了两头,那些看热闹的路人早就一哄而散,他们犹如瓮中捉鳖,只听得他们的冷笑。
“鹿少爷,可别不识好歹。”那带头的掏出一块金牌子,“我们可不是寻常的衙役,您看清了,这可是宁察王府在办事。”
“我不过是一介生员,父亲只是个普通商人,虽然做过皇家采办,算是有几个钱,但老实本分做人做事,不知为何竟然惊动了郡王殿下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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