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往事 第36节(1/3)
作品:《奉天往事》
邹绳祖一定是率先找到了线索,又明确指定让刘国卿来东陵老宅,说明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忍不住也翘起了尾巴,感叹自己聪颖机智。当下热血沸腾,只想热火朝天地大干一场:“那还等什么,赶紧开动吧!”
刘国卿却握紧了我的手,说道:“如果那封信不小心被我看了,也没关系吗?”
我不以为然道:“邹绳祖既然都不担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因为他才信我?”
我被噎得喉头一哽,只一愣,便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眼睛里倒映的火光消失殆尽,心灰意冷地松开手,开始翻找书架下方的抽屉。
我搁他身边蹲下,唇舌翕动,却不成声——大抵是潜意识里,我的坦诚无法为谎言服务吧。
我打起精神来,对他敞开心腹,将心肝脾肺肾都晾在他眼皮子底下:“实则我也不知道邹绳祖说的信是啥——”
将山上经历之事三言两语地讲述给他,把身家底子都掏了出来:“……老多黄金了!金银珠宝,要啥有啥!我合计着,分邹绳祖一半,他助我良多,落魄时也不忘帮衬我一把,就当是答谢了;再给我太太留一些,够几个孩子长大就成;其余的,都给你——你是当家的,以后都听你的……别生气了行不?”
“我生哪门子气,”他嘟囔一句,却是有点儿喜笑颜开的模样了,“这么说,日本人要找的宝藏,现在落你手里了?”
“——我总怀疑,宝藏不会这么简单。”
“可他们缺的就是钱。”
我张口欲言浅井抽了我一管子血的事儿,却被咽回了肚子。能少牵扯个人,总多份安全。
刘国卿没注意到我欲言又止,翻过抽屉,抬眼问道:“你一般把信放在哪儿?”
“匣子里呗……”我举棋不定道,“都是柳叔或我太太收理的,我没注意过这些琐事。”
“一封信,不知年月、不知寄信人、收信人的名字,照你说,内容应该是关于‘龙族’的一些资料研究?”
这回不必优柔寡断,我点头道:“错不了,既然邹绳祖能具体到物件,说明他那边有相对应的线索——”
忽然截住话头——
我知道那封信的寄信人和收信人分别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啥人养啥宠物,胐胐已经沾染上一些老依的恶习了,比如:总翘尾巴~
也许下一个学习的就是暴发户精神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阿玛家室不多,除却几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就只有额娘和一位妾室;那位妾室是个安静的女人,多年无所出;她的院子也沾染了主人的习气,无虫鸟啁啾,且日气稀薄,连带着她,如院子里的野花,安安静静地盛开过一季,再安安静静地败落,花木枯荣,一生寥寥。额娘怀揣女人固有的嫉妒,唯独好似忘了这位妾室的存在,以至于这位妾室何时走的,我都不记得。
下人倒是多,不过在辛亥革命之后,见复辟无望,大都陆陆续续地自谋出路,所剩无几。我生于光绪三十三年,换算成西元历,是1907年;此前我得知自己失去过一段记忆,便是在小河沿与邹绳祖棠棣交辉的时光。马姨说,我磕到脑袋是在三岁多点儿,伤好后被阿玛带回了东陵老宅,算上养伤的时间,我与东陵老宅的缘分,正始于辛亥革命发生的那一年!
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号角由南至北,响应者众;我们老依家正位列“鞑虏”;以辛亥年为节点,为避祸端,皆隐匿在东陵老宅,不敢露面。而阿玛对我的另一个父亲——舟水先生——彼时孙先生正亲近的日本人——甲午年敌国之人——至少不讨厌,这便也解释了为何阿玛会把我一个私生子领回家,还安享嫡长子之位分。
粗野的汉子能使出什么样的温柔,大概赋予我安乐和平的童年,就是他最大的努力。龙族一事,唯有我的两位父亲、柳叔、柳叔找来的山羊胡大夫和邹绳祖知晓;相关的信函,又是围绕日本的,便可以在父亲们和柳叔三人中选择了。
再抽丝剥茧,归根结底,柳叔是我阿玛的奴才,阿玛的信,多由他手呈上来,说明阿玛一开始便没想瞒他。我叹了口气,遗憾柳叔目前不知身在何处,不然哪用得着辛苦翻找,只怕大略描述一番,就有了底吧。
理清思路后,我对刘国卿道:“日本几十年来,对研究‘龙族’孜孜不倦。之前我和邹绳祖曾经推断过,我阿玛和……父亲——”
陡然住了口,此时要说个透彻,势要将家世全盘托出:我和邹绳祖的关系、我另一位父亲的身份,还有……我身体里流着一半敌国血脉的事实。
刘国卿一直侧耳聆听,顿而没了下文,他催促道:“然后呢?”
我低下脑袋,由蹲转坐,盘上腿,摆出长谈的做派。刘国卿眼疾手快,从椅子上拽下坐垫塞到我屁股底下,方说道:“你接着说。”
“这事儿牵扯得有点广,”我酝酿了字句,强自平静道,“我另一位父亲是日本人,名叫舟水初,同时他也是邹绳祖的父亲。”
再次停下来,给刘国卿充足的时间消化。刘国卿果然懵圈,两眼发直,怔怔道:“……你们……你和他……”
“我和邹绳祖是亲兄弟,可怜到了这个岁数才闹明白。”
刘国卿怪笑两声,眼睛瞪溜圆,嘴巴咧了半拉脸,露出一口白牙,双颊醉酒似的蒙上一层有光泽的红晕,伸过手把我脑袋往他胸膛上顶,紧紧勒着,对我这么几根头发爱不释手:“我憋一肚子,早想说了,怪不得他成天欠儿登地围你后屁股转,那个大傻逼,敢情是大舅哥啊!”
他反应不大正道,出我意料。鼻子闷着喘不上气,只好自力更生,效仿拔萝卜的手法,将萝卜头拯救出来,捂着脑袋,晕头转向道:“那个……我是说,我有个爹是日本人。”
刘国卿仿佛被上了发条,狗儿似的摇头晃脑,猴儿似的活蹦乱跳,含笑道:“哦,日本人,怎么了?”
我静默一瞬,方说道:“那可是日本人。”
“我师父也是日本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差。”他笑道,“我俩是破锅配烂盖,合该在一起,谁也别瞧不起谁。”
“可我还是……过不大去。”
“你不能一概而论,日本也有共产主义者,中国也有汪精卫、李士群之流,”他目光炯炯地凝视我道,“出身无法改变,但我们能选择后天的思想和行为,这个不会为你的出身所左右。我们现在做的是对的,坚持下去就行了。”
“……”
他爱怜地捧起我的脸,几乎是个接吻的距离,说的话却不咋中听:“你性格蛮横高傲,又自恃身份;”我眉头一挑,正要动怒,却听他又道,“一朝变故,需要个排解的过程,你得理解,不要逞强,逼迫自己去解疙瘩。想不明白就不去想,接不接受也没所谓,老一辈人都去世了,我又不嫌弃你,你咋还能自己嫌弃自己呢?”
他讲的是难得糊涂的道理。难得糊涂到淋漓尽致的典范是我太太,我还不止一次赞叹羡慕过,今日正式用到自个儿身上了。
我拍下他的手,满脸不乐意:“瞅你两句话说的,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没个优点了?”
“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你可别偏听偏信。”
我赌气地拉开另一侧抽屉,动作较大,抽屉从凹槽里飞了出来,同时“扑棱”一声,是书本落地的声响。
儿女情长都跑到了九霄云外,把抽屉放到一边,我趴在地面上,从凹槽往里面看,只见满目黑魆;屋里唯一的光源是烛火,光线并不抢眼,放到跟前,依旧看不清;这个时刻,最好是用手电筒来照明,我身上自然没有,问刘国卿,他也摇头。
我见缝插针报仇雪恨,讽刺道:“基本的装备带不全,你当是逛大街来了?”
刘国卿大度一笑,包容了接踵而至的小脾气;我也并不是一定要争出个输赢,见他如此,只好悻悻作罢;再一扭头,天已大亮了。
刘国卿不计前嫌道:“上午阳光足,这屋子采光又好,过会儿能借着光看看。”
虽有了进展,却耽误一夜,速度称不上快。我有些焦虑,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步,说道:“我来书房本想找的是阿玛的日记,私密的事情,都会记在日记里。”
刘国卿翻了翻歪在地上的抽屉,翻出一本泛黄的薄册,走马观花看了几页,扬手问道:“类似这种的?”
我抢过来一看日期,又撇回给他:“满篇讲的是跟沙俄人打的那场战争,日本当时正跟其他七国的戕贼在皇城根儿底下转悠,还没到东北,咱得找我出生以后的日记。”
刘国卿摇头道:“你怎么犯糊涂,如果日本是有预谋地研究龙族,头几年就会不知不觉地渗透势力。光绪三十年,日本和俄国人打,人两家早前还谈判了两年,你说说日本得在什么时候布下棋局?”
“照你这么说,甲午年之前,日本就得有备而来,”我驳住他的话,“我们要的是有可能详尽、也有可能子虚乌有的日本的研究成果,而非找出研究的开端。”
刘国卿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你那个日本父亲,向你阿玛泄密了?”
“你怎么就不想,是日本爹先利用我阿玛,再良心发现,告知真相,让他早做准备?”
刘国卿不再吱声,我更是心烦意乱,只觉得日本人没一个好饼,都是些怙恶不悛、忘恩负义之徒,比之无情无义的婊-子戏子,更添几分坏。
不知怎的,悲从中来,酸上鼻尖,我背过身去,手搭上空洞的窗台,低声道:“你可知我阿玛是怎么死的?他身上中了三枚子弹,一枚在肩、一枚在腰,最致命的一枚在肺部,他是活活给憋死的。
“就在那儿,”抬手指向院子,“在石榴树底下,当时是夏天,石榴花红得像血……我就躲在这个位置,”摊手原地退了半步,“一共三个日本人,一个领头的,两个跟班,他们拿枪互相指着……我阿玛手里也有枪,但是枪里没有子弹……
我垂下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拎不清该摆出怎样的嘴脸,只好做个鸵鸟,深深埋在羽翼里:“因为我淘,偷拿他的枪出去逞威风,伤了个日本崽子,之后怎么解决的我半点都不知道;我仗着老依家的名号狐假虎威,全然是个土皇帝,好弄刀枪棍棒、打架斗殴,四处惹是生非;他骂我打我,却是担心我摆弄枪伤了自己。我不听劝,觉着好玩,不得已,阿玛再也没在那枪里装过子弹,枪成了个摆设,到最后却要了他的命……
“如果……如果枪里有哪怕一枚子弹,以他的枪法,完全可能击中打伤他肺部的小鬼子,他就……不会……就算……至少不会走得那么痛苦……”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先一步跳上窗台的胐胐乖巧地张开前爪讨抱,却被后至的刘国卿扒拉到一边,摔了个大屁蹲,呜呜地叫了起来。
刘国卿把下巴担在我肩上,与我一同看向窗外,院子深秋的景致在渐明的天光中扯下最后一层面纱,树上竟然结了几颗烂熟透红的大石榴,诱人垂涎。
刘国卿道:“你的枪里也从来不装子弹。”
我一愣,说道:“怕孩子们乱碰走火,咱家那几个猴儿精,没一个老实的。”
半晌,刘国卿又道:“我饿得慌,咱把那几个石榴摘来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一个四年一次、小李又得偿所愿抱小金人归的日子,当然不能缺席啦~明天大家就开学了吧【doge脸】
小剧场:
6:哟~大舅哥~(os:大傻逼,离老1远点)
邹:哟~弟妹~(os:滚犊子,离我弟远点)
(捧大碗)留言呢qwq
☆、第一百七十六章
摘石榴全赖胐胐有力的爪牙。我的腿在牢里给折腾坏了,连日来又没个安生休养的日子,因此爬不上树;刘国卿倒是灵灵巧巧地上了去,谁想大而熟透的石榴尽在枝头,枝桠纤细脆弱,刘国卿趴在稍粗的根部,仍够不着。
胐胐看不过眼,跃上枝头,三下两下抓咬下来三个;石榴扑通摔地上,全咧开个嘴,笑模笑样,仿佛方才的高岭之花不是它们。
分食过石榴,天色晴好,日朗气清,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太阳尚在东方,光线却早早冲刷过书房,采光极好,那黑魆魆的凹槽也隐约透出了内容。我与刘国卿一人点上一根蜡烛,头碰头往里看,果然是一本不厚不薄的线装本,不过落地太往里,也跟石榴似的,胳膊全探进去,仍旧够不到。
我比刘国卿清楚物件的摆放,出门去杂房间拿了把满是灰尘蛛网的笤帚回来,伸到凹槽里往外扫,到了手能接触到的地段,刘国卿终于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本子够了出来。
他掸掸上面的灰,我也凑过去,翻开第一页,心里“咯噔”一声。
这是一本新册子,没用过几次,书页大都空白,首页写着:
国亡旦夕,忧思忡忡,夜不能寐。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
城中瘟疫肆虐,舸儿发病,连日晏睡,形容憔悴。有洋人偕同官员做“隔离治疗”,虽不甚明其意,亦依言为之。因舸儿年幼,特许我陪护不提。
有传言甚嚣尘上,道此瘟疫乃日军之阴谋。今日例见司大夫,司大夫听闻传言,大斥荒谬。
阅毕,刘国卿与我面面相觑。
不待他问,我挠头道:“他妈的还真不知道,原来老子命这么大,得了瘟疫老天都不收。”
刘国卿道:“我没印象了,这是东北什么时候的瘟疫?”
我说道:“我也没印象,但肯定是我出生之后没几年的。”
刘国卿咂舌道:“瘟疫不像天花,还有人能挺过去;染上瘟疫,必死无疑……你与令尊……简直是奇迹。”
我也是一副死里逃生的语气,推测道:“四岁前的事,我半点儿不记得;四岁后也没得过什么了不得的病,更没听说过奉天城出了瘟疫。这上说的,应当是光绪三十三年到宣统三年的事儿。”
刘国卿换算出了结果,说道:“哪一年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他的手指逐字划过,“传言说瘟疫是日本人有意为之,这个什么司大夫显然是不信的,但是令尊没有表态。”
我瞥他一眼,心生恐慌:“你觉得是真的?”
刘国卿肃穆道:“今年五月,山东、河北等地死了数十万人,人数还在上升中,传来消息说,已经确定是虎烈拉。而此前几年,吉林、湖南、浙江,都有不同类型的瘟疫在传播,虎烈拉、鼠疫、烂脚病……不过范围没有这次广,死亡人数也不如这次多。”
后背掠过一丝寒意,毛孔炸开,汗毛成悚立的站姿。我咬紧牙关,牙齿咯吱作响,几乎是语无伦次:“国际法明令禁止细菌战,它怎么敢……日本怎么敢!”
“穷途末路,就什么都敢了,”刘国卿沉思道,“你也想想,能接触到细菌病毒的日本部门……医院?医学院?”
灵光一闪,多年来不解的谜团顿时摸索到了线头,我一字一句道:“哈尔滨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
刘国卿缓缓抬起头来,对我说道:“
奉天往事 第36节(1/3),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