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 第45节(1/5)
作品:《花近江国》
屈方宁原本与他颈首交缠,容色十分动情。听到末几句,突然全身一震。再抬头时,眼角一抹红潮已经褪去,口中道:“我知道。”抬起黑眼珠,凝目向他脸上望来,旋即触碰了一下他面具边缘,道:“大哥,你眼睛好红,是晚上睡不好么?我担心得很。”
自天气转凉以来,御剑身上热症复发,一天除数次躁闷狂躁之外,夜里更是惊厥盗汗,顶多入睡一两个时辰,且噩梦连连,难得安稳。有时沉沉醒来,反比睡前更为疲倦。军医反复察看,瞧不出半点端倪。见屈方宁目光中全是关切,只道:“如今多事之秋,夜里费些工夫,也是在所难免。不过打熬几宿,大哥还能就此垮了不成?”
屈方宁手指在他脸颊边流连,又轻轻抚摸他下巴淡青胡茬,闻言叹了口气,道:“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如此哄我。你从前睡得也不多,可每天神采奕奕,绝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唉,我……知道你最近不好过。那些风言风语,你一句也别往心里去。大王……视你如手足,必能分辨是非曲直。”将他衣服交还过来,从巨石上一跃而下,复立定回头,向他一挑眉眼,道:“下次大哥若睡不着时,叫我来陪你便是了。”向他扬手告别,走入自己营地去了。
御剑见他说话吞吞吐吐,不禁一怔,心想:“甚么风言风语?”忽闻亲兵来报:贺颖南率四千荆州军,在申宫外现身。当下不及多想,入帐召集人手,商议对策。
原来白石林地形古怪,扎伊族人视为不祥之地,原本只在鄂拉河边游牧。因其与世无争,是个绝佳避难之所,临边疲于征战、举家迁来者众多,连千里之外的楼兰、暹罗、鄂罗斯国,亦有闻名来投奔的。十余年中,红须碧眼、金发雪肤的异族,倒占了二三成之多。扎伊第二任君王雄才大略,大胆起用外族,绘制地图;又经一位高人指点,将石乳丘陵稍加变动,最终成品,便是这照太阴历十二地支排列、宛如年轮的白石迷宫。以御剑、柳狐之才,对此亦是一筹莫展。当年如非巴达玛带路,扎伊只怕未必覆亡。南军最开始也是一头雾水,虽有设伏拦截、中道折返种种举动,比起通晓地图,更似有人提前通风报信。未想近日以来,南军大破路障,历次相遇,都能察觉他们对地形又熟悉了一层。手下提起时,御剑只微一摇头,道:“奇门遁甲之术,南人浸淫千年,原本就最为擅长。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自是阻拦不住。”心中忽然一动,想到:“南人破解天干地支,主道在他们眼中已无秘密可言,对细末之处却是一无所知。”即拨鬼军为一队,从申宫背面切入;乌兰军为一队,绕行西北夹道。御统军原本按兵不动,必王子坚持请战,只得点出两个千人队,命两名队长随乌兰军行进。算来两队呈夹击之势,正将贺颖南合围其中。三军将领领命而去,各自调派不提。
屈方宁回到营地,先将额尔古召入帐中,道:“古哥,有一门差事,劳你辛苦,替我跑一趟罢。”便将御剑布置向他托出,连兵符一并放在他手中。
额尔古在乌兰军中大有派头,身上挂的是统领之职。他对带兵打仗倒不十分热衷,对珠宝美女亦没多大兴趣,除与丹姬夫人亲热之外,只爱呆在屈方宁身边,与他喝酒快活。如今困宥白石林中,他也只紧紧跟随屈方宁队伍,不轻易离开一步。此时见军令颁来,还愣了一愣,才接过道:“这等好事,不找你的大阿佳、小阿佳,怎么却想起古哥来了?”所谓阿佳,是北语中兄弟之意。屈方宁重用罗天宇、周世峰,他们那一干老功臣心中不忿,嘴里胡诌乱喊,也有不满之意。屈方宁起的正经名字,反无一人叫唤。
屈方宁在他肩头打了一拳,笑道:“甚么大阿佳,小阿佳?我便只有你一个阿佳。”又拉他坐在身边,抖开一张残破羊皮地图,向他详细示意。
额尔古吐了吐舌头,道:“好哇,这话可别让你二哥听到。他争不来名头,更要加倍地搜刮你古哥家当了。”当下与他贴身而坐,并头查看。
屈方宁手指滑动,指道:“夹道尽头,有一东一西两处岔道。东路尽头有塌谷,西路则无可藏身之处。敌军若向东,便是假装败退,暗地设伏;向西则可大胆追击。”又向御统军营斜瞥一眼,压低声音道:“古哥,我只管顾你。别人若是执意求死,咱们大可不必理会。”
额尔古与他同仇敌忾,闻言了然于胸,应道:“包在古哥身上。”见他身边餐盘中放着一整块煮肉,自然而然从腰畔拔出弯刀,给他一片片切开。割罢还刀入鞘,见屈方宁正一霎不霎望着自己。遂拈起个肉片,送到他嘴边,道:“看甚么?趁热吃罢。”
屈方宁张口接住,仍笑望着他,道:“没甚么。想起咱们小时候,古哥也是这么照顾我。从前吃肉不容易,都靠你和二哥抢别人、偷别人的。现在用不着啦。”
额尔古笑道:“那算得什么?古哥头一回见你,就知道你将来肯定大有出息。如不早献殷勤,等你飞黄腾达,当了大统领、大将军,哪里还认得甚么锡尔的穷哥哥?”
屈方宁佯怒道:“是了,原来从前比手劲让着我,是早就算计好了的。我今天算是知道了!”
额尔古哈哈大笑,作揖道:“古哥说错话了,行不行?”举起肌肉虬结的手臂,向他手腕比了一比,道:“咱们结拜时就说好了,我是哥哥,你是弟弟。哥哥一辈子让着你,也是应该的。”
屈方宁侧目看他许久,忽而一笑,道:“多谢你让着我。”将盘中肉片一分为二,与他靠在一处吃了。见他起身离帐,又叫了声:“哥哥。”
额尔古回过头来,见他欲言又止,片刻才道:“……雅尔都城传信来,丹姬夫人一切安好,就是挂念你得紧。你几时抽个空,过去陪陪她罢。”
额尔古摆了摆手,道:“那婆娘最耐不住寂寞,我一年半载不见,她自会寻别的汉子睡觉。你身体才好,莫操心这些小事。”旋即拍拍自己胸膛,道:“那姓贺的伤你辱你,看古哥明天将他活捉回来,给你出口恶气。”这才掀开帐门,一径走了。
屈方宁目送他背影离去,放下银刀,默默坐了片刻,才向内帐开口道:“……事不宜迟,现在便动身罢。”
翌日清晨,三军总共一万兵马,分头向申宫奔袭。次日黄昏,佳讯传来:御统、乌兰两军追行西北夹道,荆州军始料未及,双方撞个正着。激战之下,贺颖南率残部仓皇撤退,两军从后追击。千叶驻军听了,精神皆为之一振。何曾想,一夜过去,形势竟全然逆转:南军诈退入谷,西岔路尽头,伏兵逾五千人。御统军退让不及,死伤惨重,只余二百人;乌兰军自额尔古以下,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驻地一片死寂。眼见曙光将至,却又急转直下,对千叶本已摇摇欲坠的军心,无异雪上加霜。御剑亦知这次打击足以致命,立刻召集一众将领,好生勉励一番,随即前往王帐告罪。
此际天气寒凉,又逢惨烈兵败,营地灯火昏暗,四处阒然无声。风高霜白,更显寂寥。御剑只身走来,未到近前,只见四名金甲卫兵无精打采地立在帐外。帐中人影晃动,毡门却遮得严严实实。只听一个充满焦躁之意的声遥遥传来:“……父王,你怎地这般固执?那传言绝非敌军挑拨离间,分明是本族之内,有人故意放出风声!要不然,安……王叔之事何等绝密,普天之下除了……,还有谁人知晓?”
他耳力绝佳,一时间听得清清楚楚,那正是我龙必的声音。心中尚自不解:“甚么传言?”脚下却不由放慢了。
只见安代端坐的身影照在帐门上,似是全然不为所动:“阿必,我告诫过你不止一遍,为君者无端猜忌,有百害而无一利。灯笼包不住火,风迟早会透过城墙,世间哪有甚么真正的秘密?且不说别人,便是当今叛军屈林之父屈沙尔吾,对你王叔一夜暴毙之事,也早就心生疑窦,暗地打听了不止一次。十多年闭口不提,只是装乖卖傻而已。他要犯上作乱,正好借这个由头,百般利用,煽动人心。”
我龙必急道:“屈林一个不成气候的野寇,流窜多年,连一处栖身之地也未曾觅得。他手下无兵无马,就是舌头编出花,又煽动得谁来?你宁可臆测到不相干的旁人身上,儿子手头铁证如山,你却不肯听上一听!”
安代喝道:“好生说话,咋咋呼呼的干什么?坐下!”旋即摇了摇手,似是甚感疲惫:“……你身边那几个人,惯会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你素来不喜御剑家那孩子,他们为讨你的好,甚么话都说得出来。那些不尽不实之语,不听也罢。”
我龙必并不落座,闻言哼笑一声,道:“父王,儿子前日所告,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您自己心里明白。天叔他从前或无此心,自从身边多了那姓屈的,只怕就两说了。您说他爱惜人才,我却要问上一问:他明明丧子已久,为何遇着一个非亲非故的外族少年,便忽然上了心,亲手教导,着意栽培?他儿子从一开始便与我针锋相对,到最后变本加厉,连乌兰朵也从我手中硬生生夺走。他最风光那几年,草原上只知有他,不知有我。是了,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天叔向来用兵如神,近来却为何接连失误,大不如前?父王,你是真的深信不疑,还是……不敢深想而已?”
御剑听他们一来一去,竟说到了自己身上。他生平不屑背后听人口耳,当下倒转脚步,悄然折返。回帐寻来心腹,一问之下,不禁哑然。原来那谣言从月初起始,由游方巫祝带来,早已传得人人皆知。据闻一共有三:一是直指安代王位来历不正,乃是当年谋害了先王最为倚重的大王储安明太子,篡夺而来;安明太子如何仁慈温厚,却被一手养大的亲弟弟一刀戳入心脏;他临死如何高呼卫兵,卫兵却被郭兀良、车宝赤拦截在帐外,诸般情节,描绘得活灵活现;桩桩件件,宛如亲见。又有佐证云:千叶历来将帅、领主不分家,安代自己做王子时,便曾拥军八千,蓄奴数万。既广有土地财富,又坐拥精兵良将,人心不足,贪婪成性,终于向兄长举起屠刀。他要是堂堂正正继位,为何即位大典一过,立刻褫夺一众将帅之领地,并颁下严令,不许执兵权者蓄养奴婢?其二更为恶毒,说的是安代谋害兄长之后,做贼心虚,整日疑神疑鬼;对御剑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不世英才,更是百般猜忌,明面上不敢言语,暗中却千方百计戕害其子嗣。若非如此,北国将领一概多妻多嗣,御剑将军正当盛年,怎会只有一个儿子?以他堂堂战神之能,又怎会保不住独子性命?第三条却最为惊心动魄:据说,御剑将军一世英雄,却被人如此提防,心中不满已久。如今千叶一分为二,前有毕罗,后有南军。安代被困白石林中,身边空空落落,无人可用。御剑对其心灰意冷,不愿再替这位武力声望皆远逊于己的无能君王卖命。眼前良机千载难逢,他精心谋划,万事俱备,最迟在明年开春之前,便要自立为王,取而代之。
草原历来有游走四方的巫者歌者,自己不事生产,善娱人耳目。北方各族奇闻异事,宫廷秘辛,多半便是由他们在篝火边传播开来。这些人生计艰难,口舌无凭,为一夜安歇、一碗羊肉,挖空心思,炮制了无数奇谈怪论。只说御剑自己,便常常是他们口中三头六臂、生吃小儿的对象。长年累月,牧人对他们也有了些聪明,无论说得多么匪夷所思,都只作等闲听之。但这三条谣言最厉害之处,却在大处全然是假,细处却件件是真。他听到一半,心中已然澄明:“这哪是甚么巫祝传言?分明是对方高人在背后授意。真假混杂,最难辨认,无怪有人信以为真。”必王子心胸狭窄,最易受人挑拨。这谣言传到他耳中,那是恰逢其会,正中关窍。其父安代则头脑清明得多,与他情谊之深,远非一般君臣可比。当下并不介怀,只命人究查源头,不许谣传云云。想到他父子二人对话中提及屈方宁,不由一哂:“我对这个非亲非故的外族少年,果然十分上心,却不是为了甚么后嗣承志,只想天天与他在一个被窝睡觉罢了。”旋即想到:“这次领兵出战西北夹道的,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从前他与我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为了这个哥哥,尚肯低声下气来求我。如今生死两隔,可不知该哭成甚么模样了。”
不出他所料,屈方宁自接到额尔古噩耗,已昏厥过去三次。中途醒转,什么话也听不进,只一径叫人将尸首寻来。一众属下怕他伤心过度,只带回几件衣甲。屈方宁将遗物抱在怀中,嘴里只翻来覆去道:“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这一战一败涂地,他身为乌兰军主帅,如为大局着想,理应自陈罪责,将过错包揽在自己身上。他现在又哪有这般机灵?人虽在金帐之中,只是双眼发直,浑浑噩噩而已。别人问一句,他便应一句,失魂落魄,不知身在何地。
我龙必本来对他便无半分好感,前些日子接车唯密报,说是听他亲口说过:御剑将军比他父王厉害得多,他亦胜自己十倍。言下虽未挑明,却明明白白是动了大逆不道的心思。见他举止大异,忍不住出言嘲讽:“好端端的,敌军难道会从天上飞来?夹道便只一处可埋伏,地图上标注得清清楚楚,偏看准了派往这一处地方,生生折损六千兵马。细究起来,还不知是失手误算,还是借刀杀人哪!”
屈方宁一天滴水未进,此刻两眼枯红,眼窝深深凹陷进去,脸颊都干脱了形状。他相貌俊美,又素来爱着华服美裘,如今披头乱发,昔日风采全无。人人看在眼里,都心生不忍。听见必王子语出凉薄,都不禁暗暗皱眉,心想:“乌兰将军伤心欲绝,你纵要猜疑怪责,也不必忙于这一时半刻。”
果见屈方宁抬起头来,仿佛听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语一般,凄凉神色之中,又添了无限悲愤:“……你是说,我……亲手谋算,让我……我哥哥去送死?我恨不得追随他于地下……你……你好恶毒!”一口气没提上来,忽然一阵大咳。
必王子心道:“此人最会惺惺作态,只合骗骗别人,须偏不倒我。”口中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屈将军自上次失手被俘,回来之后种种反常之态,在场诸位有目共睹。其中究竟是什么缘故,那就要问屈将军自己了。”
屈方宁一双眼死死盯在他身上,闻言冷笑两声,道:“是,我是曾被南军俘获,那有甚么大不了的,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拿出来说道?且不说其他,单是这白石迷宫之内,你必王子殿下,就曾被人生擒活捉。救你出来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我一向委曲求全,你却总是苦苦相逼。连我哥哥不幸阵亡,你也要拿来讥嘲。好,好,好!我也倦啦!大不了同郭将军一样,大家彻底散伙罢!”
“郭将军”三字出口,帐中人人相觑,心中皆道:“郭将军何等忠义,只为当日谣传,多年心血,毁于一旦。难道日暮乡关之祸,又要重演?”
眼见屈方宁头也不回地迈出帐门,厉声催人牵马过来。只见安代在亲随簇拥下匆匆赶来,显然已经知晓帐中之事。一见屈方宁,即扬声叫道:“乌兰将军,请留步。”
屈方宁一手挽住缰绳,似在强抑怒意,回身道:“大王有甚吩咐?”
安代使个眼色,亲随立刻上前,手中捧着一个银盘,盘中摆着一只金酒壶,并小小两个金盏。只听安代笑道:“无他,只是见将军行色匆匆,不知要往哪里去?”言语间必王子已被押出。安代满面堆笑,提着必王子背心,将他轻轻向前推去,叱道:“阿必,去敬了这杯酒,给屈将军好好赔个不是。”
必王子横觑屈方宁一眼,心中有万般不服,却也知父王亲来打圆场,那是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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