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集录 第6节(1/3)
作品:《卧云集录》
穿心莲这味药并不少见,奈何简钧天对药理一窍不通。
他看江雪舟,只看见一张称得上纯然的年轻面孔,唇畔笑意难以捉摸,与那双倒映星光的眸子一起,像只一派天真的兽,定眼再瞧,分明是等在陷阱上头的猎人。
“穿心莲?”
江雪舟笑声愉悦:“穿心莲有许多个名字……也叫苦胆草。”
简钧天终于听明白,摇头苦笑:“这是故意捉弄我呢。”
江雪舟挑眉:“怎敢。前辈若觉得这药太苦入不了口,倒了便是。”作势要取汤碗。
“慢!”简钧天头更痛,手里使了个巧劲,夺下那碗,“我喝便是。”
他说要喝,却托着那碗不动,拧着细眉,脸愈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拿长袖掩鼻,便要一饮而尽。
江雪舟偏又阻了他动作,道:“不如我唱歌给你听?”
简钧天微怔,没想明白药苦与唱歌之间的联系。
江雪舟已横过辟寒犀,弹剑作歌。
他嗓音清亮,声线明晰,听来如流泉击石,十分悦耳,唯独唱词渗人。
“男作行尸,女为走骨,爷娘总是骷髅。子孙后代,番作小骷髅……”
简钧天眉松了又紧,想着早知这样,不如狠狠心喝下那碗苦药。
正要开口,江雪舟道:“前辈不喜欢?”
又唱:“叹人身,如傀儡。五彩妆成,尽是虚瞒昧……”
简钧天无奈:“这是唱给我听的?”
江雪舟惊诧问他:“此地除了前辈,还有其他人?”
简钧天手指在碗沿上划过:“……听你所唱,既然人总要死的,活着也与死了没差,何以还要活着?”
江雪舟低了头,似也为这问题所恼:“是呀,为何要活着?我本是偶然听见这歌,觉得有点意思,这才拿来献丑。”
简钧天不作声地喝完了药,问他:“之前没问清楚,你师父生了什么病?”
江雪舟没立刻答话,反而仔细观察了会儿他神情变化,才道:“我也不知。其实他病了很久,曾说那病是治不了的,就不管了。”
简钧天道:“也算豁达。”
江雪舟没好气道:“他对自己是豁达,对我可小气得很。”
简钧天好奇问:“他怎么对你了?不还送了辟寒犀吗?”
江雪舟道:“自他病了以后,性情变了许多。那时他不许我喝酒,我偷偷买了酒来,又怕喝得太快,就掺了水进去。就是这掺了水的酒,我也只喝着了一口,便被他将剩下的砸了干净。”
简钧天笑了好一会:“你自小体弱,怎好喝酒?他分明是为你好。”
江雪舟又道:“师父精神好时,也与我说故事。可惜走得太急,故事还留了个尾巴。”
简钧天想了下,道:“什么故事?我或许听过。”
他说这话不过是一时起念,不想对方道:“前辈的确应当听过。”
简钧天正想问个具体,江雪舟却道:“但这故事真说了便没意思了,我想亲眼去看。”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微妙,目光掠过简钧天面庞,似一把刀子割破表皮,直入肺腑。
简钧天心底微冷,有种不好预感。
江雪舟略垂下头,收起辟寒犀,道:“我时常想起被砸了的那坛酒,想那到底是什么滋味。即便后来尝过许多美酒,也想象不出。”
他收剑的动作很慢,看剑的目光也很温柔,抬头后,这似水目光便落在了简钧天身上。
被看的人颇不自在,勉强道:“所以,你……后来才会喜欢喝酒?”
江雪舟笑着摇头:“一分钱要作万贯钱用,三分情要作八分真,九分醒更要作十分醉。我不喜欢喝酒,但我想醉的时候,自然就能醉了。”
这一句当真如惊雷,简钧天袖中手骤然捏紧,直视对方。
江雪舟并不闪躲他目光,问道:“前辈可知穿心莲还有什么名字?”
简钧天自然不知。
江雪舟缓缓向他倾身,简钧天袖中手握得更紧,微微颤抖。
此时他耳边已能感觉到对方湿热的吐息,江雪舟的唇几乎已经触碰到了他耳垂,激起他浑身战栗,忍不住闭眼往后缩了缩。
江雪舟将他困在臂膀间,手摸索上对方的,一根根掰开将自己穿了进去,十指相缠。
“穿心莲还有个名字……叫做一见喜。”
江湖中出名的最快方式【终】
6、
简钧天只得苦笑。
纵是不懂药理,这直白的名字他总是能听明白的。
对方的手指箍得极紧,紧得令他透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被扼住了,才会什么也说不出。
幸而江雪舟说完那句话,没多时就松开了手,回了原处,含笑看着他。
简钧天反倒更不敢看他。
江雪舟从容得很,手背支着侧脸,斜斜坐着,道:“听闻前辈大多时候都在剡山……剡山是个什么地方?好玩吗?”
简钧天不及与他说“好玩”这词用得是否恰当,好不容易拣着个熟悉的话题,当下稳了心神,道:“剡山经年有雪……”
一句之后卡了壳,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
江雪舟极善解人意:“想来前辈习剑辛苦,才会对玩闹事一无所知。”
这的确是真话,剡山上任掌门有十位弟子,他排行最末,若非刻苦二字,哪会有今日成就?可从对方嘴里说来,听来生生成了搪塞之言。
简钧天犹暗自苦恼,便听对方道:“有雪多好啊。我与师父住在清障江边,因为往南去了些,少有见雪。师父有时在江上垂钓,与我抱怨没有落雪,减了风雅。”
他说得乱,简钧天听得却明白。
江雪舟又问他:“先前听方白鱼的话……前辈的师兄怎么了?”
简钧天立时收了旁的情绪,肃声道:“我那位师兄天纵奇才,只一念之差走了邪道,得罪许多武林同道,当年也算不大不小的事。你要引以为鉴。”
也不知江雪舟那心不在焉模样听进去了没。
他说完便回了自己房间,留江雪舟独自休息。
夜已深,客店中并无人声,烛火晃动照着他,打在壁上时便成了个奇形怪状的模样。
外面打更人刚经过,江雪舟在桌边坐了小半个时辰,此时若有所感,推窗看去。
他在二楼,楼底下站着个人,大半张脸都是模糊的。
江雪舟瞧了好一会,才道:“沐潮平?”
那人微微抬起脸,稍看得清楚些了,的确是天下止戈的副盟主。
江雪舟笑道:“你是来寻我的吗?”
沐潮平一语不发,手心上摊着那枚木牌:“宋、马两位前辈身死时候,不知你在哪儿?”
江雪舟闭目苦思,良久才道:“许久之前的事了,我记不得了”
他表情诚恳,歉意真挚,沐潮平却不吃他这套,将那木牌仔细收起:“那人既留了名,没道理不露半分形迹。”
江雪舟眉峰一扬,道:“无论你说什么,至少你家盟主是信我的。”
沐潮平冷哼:“简钧天?当年江泛与他交好,最后还不是死在他手上?这人惯会大义灭亲,与他亲近只有死得更快。”
江雪舟声线忽飘了起来:“若能死在他手上……我求之不得呢。”
沐潮平没见过这般无耻之人,被他噎了声。
江雪舟竖起根指头,“嘘”了一声,道:“你知道我在这儿,可晓得前辈就在隔壁?”
还真不知道。沐潮平忍不住瞟过左近,见没其他人冒头,悄悄松了口气。
他虽对简钧天有许多看不惯的地方,但还没胆大到当面说的地步。
只是如此一来,他对于江雪舟观感更差,直恨不得将他押回天下止戈,再撬开他嘴。
江雪舟见他脸色难看,终于发了慈悲:“我与那些人素不相识,为何杀他们?只因想杀便杀了?”
沐潮平从这一句话想到了许多,忍不住往深了的想:“我必定会查出他们当年做过什么,可有结下仇家。”
江雪舟饶有兴味地问他:“若他们当年做了十恶不赦之事,你待怎样?放过血手魔屠吗?”
沐潮平抓紧了剑:“若情有可原,未必不能通融。”
江雪舟大笑:“若有人某日杀性大起,出门闭着眼连杀百人,事后一查,这百人全是罪大恶极之人,你能说杀人者便是个清白无辜的好人吗?”
沐潮平心中怒火冲天,偏还要压低声音:“你小声些!”
旁边一窗忽然打开,露出简钧天那张白玉般的脸,在月光下几乎生了光。
他看了眼江雪舟,又看了看沐潮平,对后者说:“你来做什么?”
真见了人沐潮平反倒定了心,道:“我也想问盟主,为何对血手魔屠如此上心?”
7、
江雪舟这时倒被放在一边,无人理他了。
简钧天似是没想到沐潮平会问出这话,略有疑色:“……我与万年青曾有些交情。”
当事人已不在,沐潮平无法判断他所说真假。但简钧天素来品行良好,身任盟主期间,也未做过以权谋私之事,一时也想不出对方说谎可能。
他虽不甘心,也直觉其中必有问题,仍只得恨恨离开。
临走前看了江雪舟一眼,既有告诫,也有警惕。
沐潮平做事极有效率,几日后送了封信过来。
简钧天打开瞧后,便取了剑寻江雪舟一道往游仙观。
信上内容不过是段往事,当事人除了宋马二人与万年青外,还有一个姓魏,魏真的魏。
游仙观乃是小观,名字虽好听,人却只魏真一个。
他独坐静室,燃了香炉,雪白鹤氅在缥缈烟气间愈发出尘。
简钧天微微皱眉,问:“你便是血手魔屠?”
魏真仍是悠然模样,缓缓抽出长剑,道:“他们是害我亲族的仇家,自然要杀。”
江雪舟在后头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有理。”
魏真对他回答颇高兴,竟露出个笑容,道:“……可惜你我竟是在此种情境下再见。”
简钧天道:“你是想自己随我回天下止戈,还是我擒你回去?”
魏真起身,整罢衣衫,仍是那漫不经心模样:“自然是要搏上一搏的。江湖传闻说盟主名不副实,我也好奇得很。”
他口中说好奇,实际未看简钧天一眼,只注目剑上,与先头对上江雪舟时别无二致。
待得剑尖一挑,便是一剑送出。
上次他出剑毫无烟火气,这回却有种酷烈之气,眉目间也萦绕杀机,揭下绝俗仪表后,不过是江湖中寻常的剑客。
他的剑气仍然像风,像野火上方炙人的热风,又轻又烫。
可他这回遇见了山,巍峨的、直冲云天的高山。再轻盈或是猛烈的风,都是掀不动山的。
简钧天出剑比他更慢,神情比他更自在,信手便挑落了对方的长剑。
魏真怔然去看掉在地上的长剑,简钧天见此,伸手朝他肩上抓去,不想横里多了一柄剑。
他动作一滞,魏真趁此往后退了几步。
是辟寒犀!
江雪舟剑已出鞘,挡在魏真身前,扭头与他说:“还不走?”
魏真抓起剑,道:“愿君好运。”
简钧天没有拦他,只问江雪舟:“为何?”
他神色有些迷茫,却没有太多震惊,似眼前之事没有让他太过讶异。
江雪舟仍是那般瞧着他,眼中并无一丝恶意,道:“你若找血手魔屠,本就应该寻我才对。”
简钧天道:“我不明白。”
江雪舟放下剑,朝他走近:“万年青固然不是我动的手,前两个与我却脱不开关系。”
简钧天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江雪舟握起他手,贴在自己脸侧:“师父在江湖中并无朋友,从哪里能给我寻来辟寒犀?所以我只是在赌,赌前辈到底知道多少事情,看见‘江雪洲’这名时,又是否会想到什么。”
他侧过脸吻对方手心,道:“有段时间,我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是绝望的。在那最后的时光里,我常听师父说你的事,我看出师父说话不尽不实,仍不可免地去想你是什么样的。”
“于是我便与自己打了个赌,”他继续说着,“赌前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我赢了最好,若输了,不过是与师父一道……那也很好。”
简钧天以目光描摹他的眉目,青年肌肤是未经风雨的细嫩,眼中也没有阴霾,似犹残存着点少年人的天真。
他道:“我初看见‘江雪洲’这名,便想到了你。”
江雪舟笑了:“是我荣幸。”
他举起对方另一只握剑的手:“我便在这儿,你要杀我吗?”
简钧天叹了口气。
【终】
江湖中出名的最快方式【番外】
大多人或许有误解,但简钧天的确是生来骨架便小,及长也看着比常人削瘦。
他父祖在朝为官,参与谋反而未成,被诛九族。恰剡山掌门路过,见他根骨不错,出手救下并收为弟子。
剡山地处塞北,四季有雪,异常天寒,那时他还是半大孩童,因着天生瘦弱,看着尤为可怜,在剡山掌门十位弟子中,排行最末。可怜与可爱间是有差的,所以他与师兄们关系平平。平平也不可说不好,至少众人相处融洽,不曾红过脸,简钧天日子过得也算舒心。
长辈倒因其刻苦,对他尤为照顾。
有的人生来顽劣,不堪教化,他却相反,无论学书习剑,即便无人督促,也勤练不辍,因而进境神速。
三师兄江泛也是位奇人,上山时年龄与他仿佛,资质也不差他,被寄予厚望。不想过了几年,成了副怪异性子,在后山辟了间屋,离群索居。
简钧天不喜吵闹,也多寻僻静处,走着走着便到了后山。
说来也巧,江泛平日多在闭关,那日刚好出来透气,举目一望,便见着个又瘦又小的身影。
简钧天上山时候,他还在闭关,二人未见过面,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小师弟。
也没人会特意说起这位后山的师兄,所以简钧天也不知他身份。
简钧天一抬头,也看见了这人。
江泛穿白衣,白胜新雪,亮比日光,容貌仍有些稚嫩,眼神却极冷极静。手里提着把乌鞘长剑,散着的长发在脑后张牙舞爪,狂放不羁。
他外表冷峻,心无疑是柔软的,视线在简钧天身上停了会儿,眼里冷意散了干净,声音飘得似棉絮:“你是哪家跑丢的小孩?瘦骨伶仃的,好生可怜……”
简钧天外表软糯,心无疑是成熟的,已不知多少人说他是错装在孩童壳里的成年人,闻言虽极想辩驳,出口时候只说了一句:“……我是剡山弟子。”
这句话无甚出奇,又似大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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