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疼痛的侵袭，顾臻后颈处隐形的黑凤印记由浅及深，重新显现，似一段落在墙头的剪影，优雅颀长。

    顾臻脑袋像要炸开，无数星光碎影，从四面八方汇聚一堂，如滔天骇浪，卷起巨大的旋涡，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身体……

    引出印记只是短短瞬间，疼痛拉长了这一过程。

    笨手笨脚的灰鸽子妖、违背本性成就他人的貔貅、能医妖怪不能医治人心的精卫、温柔谦和却心如磐石的凤凰五公子。

    封存的记忆如大坝开闸，倾泻灌入顾臻脑海。

    那些已淡忘的、从未留意的、遗漏的，以及刻骨铭心的，记忆。

    “小乌鸦，我……”一时间百味杂陈，顾臻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小乌鸦粗暴打断了他：“借你身体用用。”

    小乌鸦张开双臂，给了顾臻一个大大的拥抱，随后身形隐褪，碎成细黑颗粒渗入顾臻皮肤中。

    “又来。”顾臻哀嚎，当初德源拍卖行被支配身体的经历，因为记忆的重新找回而仿佛就发生在几秒钟之前。

    “等会儿我去对付狩灵，你别乱挣。你现在本事大了，乱动没准会把我挤出去。”小乌鸦没有意识到他的变化，重复了几遍捏紧拳头再放开的动作，又尝试着调动凤凰之力，尽量让自己快速适应新身体，“你的凤凰之力怎么这么怪。”

    “我是灵脉传人，你是凤凰，能一样嘛？”关键时刻顾臻还是知道分寸的，他忍着难受劲叮嘱小乌鸦，“你动手归动手，可别伤着自己人。”

    “这里除了你，哪有什么自己人？”小乌鸦不屑道。

    “嘿……”顾臻想反驳，居然找不到词。

    “别吵我了。”小乌鸦收敛神色，单膝跪地，同时双手也撑到地面上。

    冥蓝色的凤火从十指间流淌而出。

    起初是一星半点细微的火苗，扭动挣扎着成长壮大，随后十道细细的火绳汇拢，拧成一体。

    在靠近众人缠斗的战场后，又从一体分生出几十条岔子，像大树的枝丫，向带着鬼面具的狩灵脚底探出纤细却坚韧的触手。

    火树生长悄无声息，在众人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大部分火舌头已经缠上了狩灵的脚，并且顺着鞋子裤子的纹路，蜿蜒着往上爬，吞噬着碰触到的每一处符咒。

    炙烈的灼烧感撕扯着狩灵们的神经，场上一片鬼哭狼嚎。

    凤火非普通火焰能比，越是扑腾，燃烧越旺，狩灵挣扎时左扑右腾，将身边的人也一并点燃，场面登时混乱不堪。

    会里有些小年轻没有见识过凤火的厉害，傻乎乎的还要往上冲。

    方靖察觉不对，呵斥众人：“赶紧撤开，不要靠近！”

    梁振国此时也是手忙脚乱：“都没长耳朵啊！逃命都不会是吧，啊？！”

    火势越来越大，被牵连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都疼到死去活来。

    “别烧了，够了。再烧所有人都该着了！”眼看要收不了势，顾臻着急阻止小乌鸦。

    “我倒是想收。”小乌鸦憋足了劲，释放出的凤火却没有变小熄灭的迹象，“都怪你的凤凰之力，我快控制不住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不是比我能吗，看把你嘚瑟的。”顾臻这时候还不忘和他斗嘴，“我试试把你挤出去，你别硬占着啊。”

    “少废话，”小乌鸦恼羞成怒，“动手！”

    顾臻不敢耽搁，尽最大努力去感知自己的身体。

    祀主的掌控强大而霸道，若不是小乌鸦有意退让，恐怕没那么容易把他挤出去。

    第一根小拇指恢复知觉后，熟悉的自如感迅速传至全身。

    “可以了！”顾臻惊喜道。

    于此同时，冥蓝凤火脱开与小乌鸦之间的连结，慢慢止住了蔓延的趋势。

    小乌鸦往前扑去，与顾臻之间牵拉出细长一片的黑色碎雾，凝汇人形，随后身形一晃，几乎栽倒。

    好在顾臻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

    “小乌鸦！”

    实际上小乌鸦目前的状态，不足以支撑他过度使用凤凰之力，此时力竭，立马昏了过去。

    他躺在顾臻怀里，慢慢褪去人类形体，变回幼崽模样。

    “绒毛都没褪完还逞什么能啊。”顾臻又气又心疼，摸摸小黑凤凰的脑袋，把他揣进兜帽。

    有了一人一妖的合力相助，场上压力骤轻，治服狩灵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会里也有不少小年轻倒了霉，挂满了眼泪鼻涕在喊疼。

    “梁叔，我带点人去找麒麟，这里交给你了。”场面基本稳定，方靖迅速点了几个人，带着往学校里赶。

    “这里是三河市的地方，交给我干嘛！”梁振国立马反驳，把收尾的工作甩给三河市的组长们后，也带着人追上。

    顾臻从角落偷偷摸摸探出头，正看见方靖和梁振国等人离开了。

    看着众人远离的背影，顾臻默默握紧了拳头，随后大跨步向学校走去。

    第94章 万妖名册24

    齐唯坐在大礼堂阶梯座位的最后排。

    躲避狩猎者追赶时他的肩膀中了一箭，箭头卡在了骨头里。血不停往外淌，把半边身体和靠背椅都染透了，又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汇成一摊暗色的水迹。

    寻常人如果有这个出血量，应该已经死透了。

    齐唯喘着气，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能感知到礼堂外狩灵安置抽灵阵的动静。

    每一枚沉香木锥被钉入地面时，都会往四面传出一波隐隐的灵力波动。平时倒不觉得难受，只是这会儿伤口却被灵力影响，震得一阵阵抽痛。

    抽灵阵启动需要不小的力量，在启阵的几分钟内，狩猎者一定会尽全力保证万无一失。

    齐唯握紧了刀子，用已经演练过十数遍的手势，往胸口正对心脏的位置，试着顶了顶。

    又是一枚沉香木锥阵脚定位完成，灵力波动震得他手腕一颤，锋利的刀尖扎破皮肤，划下一道口子。

    这个时候，礼堂外响起了激烈的打斗声，木锥的定位也随之停滞。之后，礼堂大门被粗暴砸开，涌进一大堆人。

    齐唯抬起头，与方靖冷静到有些冰冷的眼神对上。

    “齐唯。放下你的刀。”方靖的视线一直落在麒麟身上，侧头叮嘱身边携带着急救包的小年轻，“去替他包扎。”

    小年轻得令，准备往后排座跑。

    “不想死就别过来。”大麒麟开口，将刀尖往下压了压。

    他的声音太轻了，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真的说出了这句警告。

    “麒麟是吧？有话好好说，啊。”梁振国一把按住小年轻的肩膀，摆摆手指，示意他往后靠，“你有什么困难就和我们说。能办的尽量给你办，啊。帮助妖怪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不会放任不管的，你就放一百个心，成吧？”

    眼前的中年男人有些面熟，齐唯却记不起在哪见过他。想到这许多年没有尽头和指望的奔波，他又想笑又想哭。

    “好啊。”齐唯说，“替我找到赵欣死亡的真相。现在，马上。”

    “诶，”梁振国有些为难，“这个时间有点紧，要不这样，你多给两天……”

    梁振国绞尽脑汁，试图阻止麒麟愚蠢的行为。

    方靖站在一旁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他下定决心，转身下令让小年轻们撤退。

    梁振国嘴皮子快磨烂了，回过头却看到身后已经没人了：“诶？”

    方靖反手关上大礼堂的门，扬声道：“你真想知道赵欣怎么死的？”

    “方靖？”梁振国讶然，压低声音，“你想干什么？话可不能乱说啊，被发现了情况只会更糟。”

    “我告诉你她是怎么死的。”方靖没有理会梁振国的警告，沿着过道，一步一步朝后排座走去，“条件是你必须接受救治，伤好后与反狩联盟签订协议，服务期限三百年。”

    齐唯有点摸不透他：“你到底在想什么？”

    “只有这个条件。”方靖说，“你答应，我就告诉你。”

    梁振国一阵紧张：“方靖啊……”

    “好，我答应你。”麒麟挪开心口的刀尖，但依旧牢牢握住。只要方靖稍有异动，绝对来不及阻止他，“你就站在那里，别再过来了。”

    “麒麟的话就是诺言，请你不要忘记。”方靖停下脚步，一只手搭在了身侧座位的靠背上，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清晰而缓慢，确保麒麟可以完完整整地听清楚，“害死赵欣的，是她自己。”

    在场的齐唯、梁振国，以及躲在二楼座位区的顾臻同时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齐唯有些激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五年前我曾经告诉过你，赵欣因你而死。”方靖并没有因为齐唯的动作而停下话头，“我没有骗你。”

    大麒麟似乎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有些语无伦次：“不可能，你说谎！不会是这样的。”

    方靖顿了顿，再次开口时，丢下一个重磅炸/弹：“赵欣一直在为狩猎者做事。”

    “不可能。”齐唯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匕首叮当一声坠落在地，“不可能！”

    “接近你是赵欣亲自订的计划。”方靖继续说，“从安排羽毛球的夜练，到和你相识，再约你看电影，一切都在她的行程表里。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我同样也可以告诉你。”

    方靖顿了顿，说：“赵欣死前的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我。”

    “她最初的计划，是用最小的损失取得你的信任，然后在合适的机会将你交给狩猎者。”方靖说，“但是很快她就决定放弃这个计划。”

    或者换句话说，赵欣后悔了。

    “赵欣备产躲到乡下，狩猎者迟迟得不到她的反馈，于是直接向你动手。生下元宝后，她赶回三河市想阻止狩猎者的行动，却为此搭上了性命。

    “联系到我的时候，赵欣已经快死了，只来得及把元宝托付给我。当时你的行迹已经暴露在狩猎者的追踪下，随时都会有危险，所以我没有告诉你元宝的存在，并且把他送离了三河市。

    “这几年我一直在调查赵欣在世时可能有联系的线人和同党，不过收效甚微。赵欣死后，三河市狩猎者的活动收敛很多，我的进展非常缓慢。”

    ……

    一个麒麟愿意放弃千年寿命去爱的女人，打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他；而又是这个女人，在他受到伤害时，愿意豁出自己的性命……

    顾臻躲在二楼暗处，有些不忍心去看大麒麟的表情。

    方靖把真实血淋淋地铺陈在齐唯面前，像用锋利的刀子，重复扎在同一个伤口上。

    他这个人，为了认定的正确性，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当初在天阴山上如此，现在同样如此。说他一句冷血，并不为过。

    但不得不承认，方靖所提供的信息，非常重要。

    之前获得的线索，以及种种推测此时都一一被印证，一直以来方靖那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作为，如今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身在三河市系统内部的方靖，在暗中调查内鬼一事上难有进展，他得知麒麟在追寻赵欣死因后，就委托老师孟友文给麒麟提供帮助，希望借由外部力量找到突破口。

    为了不被内鬼发现他们的真实目的，方靖和孟友文联手编造了麒麟勾结狩猎者的疑似可能性，想以此瞒天过海。

    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在正式接洽接触麒麟前，孟友文就先一步遇害了，而方靖因为没有露面，得以隐藏身份。

    方靖不信任三河市的同事，所以这件事他不可能向身边的人透露；那么能接触到计划的，就只剩下燕阳市直接参与的孟友文一行了。

    *

    ——“秀秀姐，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你说。”

    ——“当时任务执行时，除了特一组五名成员之外，还有多少人知道？”

    ——“这任务评级不高，没什么难度，所以知道的人也不多。不过我没特意去记，得想一想。我一个、后勤部负责档案的女孩一个，还有，还有……”

    *

    该说的，方靖都已经说了。

    麒麟呆愣坐着，唯一一只完好的眼睛平视前方，焦点不知落在哪里。偌大一只妖怪，此时显得特别可怜而无助。

    梁振国看不过眼，捞起扔在一旁的急救包，跨过方靖朝麒麟走去：“既然都真相大白，你也别太伤心了，啊。赶紧把伤口包扎包扎。”他把急救包挂到一边，从里面找出一卷纱布和一包针线胶带，然后骂骂咧咧地翻找纱布的布头，“妈的，这玩意怎么用？”

    齐唯被动静拉回注意力，重新找到双眼的焦距。他吃力地抬起头，视线落到梁振国脸上，哑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老子大众脸，遇到十个人，九个都说见过我。”梁振国呵呵一笑，晃了晃手里的纱布卷，“我手底下没轻重，你忍着点，啊。”

    说着，他抽出布头，拉长一截按向齐唯的肩膀。

    与此同时，顾臻冲出躲藏的暗处，单手撑住二楼护栏侧身跨过，向着后排座一跃而下——“齐唯，当心！”

    伴随吼声，顾臻的骨刀迎面向梁振国劈去。

    在场的大麒麟和梁振国都是一愣。

    梁振国反应迅速，侧身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刀：“顾臻！你疯了吗！”

    顾臻充耳不闻，一招未中，又手腕侧翻，横臂再划一刀，逼着梁振国抬掌抵挡。

    随着“叮”的一声金骨相击，一枚泛着浅蓝色光泽的细长银针由梁振国指缝间显现，被骨刀的冲击力撞飞，斜斜插在前四排的座位靠背上。

    场面有一瞬的静默。

    还是梁振国最先反应，骂骂咧咧道：“顾臻你小子怎么回事，造反了，想废我胳膊啊？”

    “梁叔。”顾臻收回骨刀，视线却没从梁振国身上挪开，他指着远处泛着光的银针，问，“那是什么？”

    “休眠针，扎穴道的。”梁振国说，“麒麟伤得这么重，醒着血流得快，睡着了方便救治。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啊？”

    “我觉得是钩蛇的毒液。”顾臻说，“可以让人或者妖怪产生幻觉，辅助致幻术使用，严重的就会像李焱那样，窒息而死；效果轻微的，也会产生精神错乱。”

    “你小子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特效药就是这个颜色，你惊悚片看多了是不是？”梁振国懒得和他多说，准备翻过座位去取银针。

    顾臻伸直手臂，拦住他的去路：“梁叔，你这么着急混乱齐唯的神志，没什么想说的吗。”

    “顾臻。”梁振国抬手指着顾臻的脸，面色沉了下来，“趁现在我没发脾气，赶紧收敛点。你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啊？这是对一个长辈该说的话？！”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顾臻认真地说，“梁叔，你最好不要再靠近，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呵，老子干了二十几年，还从来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梁振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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