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仙 第10节(1/4)
作品:《一文仙》
柳卅哪有这么容易就被赶跑,他还要往前靠近,容匪走出了树荫,一句话也没说便起掌打向他胸口。他这一掌气势磅礴,近旁的碎石碎沙全都被他的掌风从地上卷起,直扑向柳卅,可柳卅眼皮都没动一下,木桩似的定在原地,不躲也不闪,硬抗下这火力全开的一掌。掌风散去,他人虽还站着,但脚底已有些不稳,身体左右摇晃了两下,勉强维持住站姿后,又吃了容匪一个耳光,听他质问道:“你疯了??!”
柳卅的嘴角渗出一道血迹,他一抹嘴,直直望着容匪,问道:“你不是在等刀疤脸?”
“笑话!我等刀疤脸干什么?刀疤脸不是你替我约了,你要替我去会会他的吗,我不抢你的约。”
柳卅侧着身子:“你不要骗我。”
容匪大手一扬:“都说了今天是楚林夏的忌日,我来这里祭拜他,你不要打扰我们。”
柳卅摇头,容匪看到他就来气,气得牙痒痒,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骂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非得要留下来当这个电灯泡,还是自己识相赶紧滚开?”
柳卅的态度也很强硬:“我不走。”
容匪那漆黑幽深的眼瞳里尽是他撵不走,打不跑的顽固身影,容匪攥着他衣领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得更紧,左手已经抬了起来,停在了柳卅腰侧,但他一咬牙,猛地将柳卅推开,仰头笑道:“哈哈哈,好,柳卅啊柳卅,你不肯走,可别怪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柳卅道:“我不会走,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是约了那个刀疤脸,我要留下来帮你。”
柳卅认准了的事,就算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一点容匪比谁都清楚。但他也已经拿定主意,今晚一定要把柳卅赶走,赶不走就打得他失去知觉。
容匪单手成拳,手臂上青筋毕露,明摆着又要发出一记威力十足的招式。柳卅做了个防御的姿势,那双眼睛还是看着容匪,直将他看进心里,看到骨血里,要将他烙在自己灵魂深处才罢休。
容匪竟被他看得发憷,撇过头去,将周身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自己的右拳上,这一拳下去他有十成的把握能打得柳卅元气大伤,起码这一晚他是别想再多管闲事了。他满身的劲道都汇到右拳中后,便朝着柳卅大步过去,左手起势,在空中虚晃了下,右拳跟上,一拳砸在柳卅心房偏右的位置。他这一拳实在是快,快得柳卅根本看不清,根本挡不住,连风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破开,快得拳头落下,拳风才迟钝地从他手上爆开。仿若龙卷风呼啸过境,周遭的草丛沙沙作响,芒花乱舞,一股巨大的、雪白的旋风将柳卅完全包围,每一缕风都好似一片薄刃,将柳卅的衣服、手背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柳卅倒下了,他跪在了地上,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他站立的地方。
容匪紧接着又补上一拳,这一拳也打得很快。柳卅被他打倒在地,月影斑驳,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生气都抽掉了大半。容匪把他从地上提起,扔到树下,柳卅此时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趴在地上,可他还看着容匪,喃喃着:“我不会走……你不要骗我……”
容匪听到他说话,转过身去,对他道:“就算我现在停手,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你早晚会死,就在这里等死吧。也好,这就算替叶卜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
他就站在柳卅脸旁,柳卅看到他的鞋,看着那截露在外头的脚踝,他想碰一碰他,但容匪躲开了,嬉笑着说:“你不光死心眼,还喜欢自己找罪受,要你找个别人去喜欢你偏不要,你这么爱我,这么想死在自己爱的人手里,这样的故事……”
他顿住,彻底背对着柳卅,这才继续说:“我听都没听过。”
柳卅眨了下眼睛,这动作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很费劲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女孩子,她叫小娥,许多许多年前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一个女孩子。
他还想到一个字。
他没学过爱,他不知道该怎么控制不去爱,更不知道该去哪里学该怎么爱。没人教过他,连试都不想在他身上试一试。
一株芒草落到了他眼前,他不曾在任何讽刺,辱骂,斗殴中屈服,可是一根轻飘飘的芒草就能压弯他的脊梁,让他抬不起头来。
柳卅试着想去抓那根芒草,他从没仔细看过一株芒草,他想看看到底是多美的东西,才能让容匪刮目相看。他伸出手去,他全身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他发出了声呜咽。容匪扭头瞄他一眼,这一眼却不似六十年前那视人命如草芥的一眼,星月辉映,衬得他双眼晶亮
柳卅发现他还有些话想说一说,硬是憋出了几个字:“你记得他吧,记得他就好。”
反正他和楚林夏长这么像,那张相似的脸孔在容匪脑海中浮现时,或多或少他也能分到些许想念吧。
容匪大约没听清这句话,但他看到柳卅用手指捏着那根芒草,弯下腰去不知是想帮他一把还是心怀别的企图,可就在两人的手指即将碰到一块儿时,柳卅的眼瞳一闪,大吼着发力撑起半个身子,将容匪抱在怀中,一个飞速转身,两人成了个抱在一起坐在地上的姿势。容匪眉心紧皱,才要发作,手指掠过柳卅的后背,惊觉他背上不知何时湿了一片,再往上摸索竟被他摸到了一把飞刀!
柳卅还抱着他,在他耳畔轻轻说道:“我就知道你约了那个刀疤脸,你又骗我……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可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容匪的瞳孔紧缩,推开柳卅就跳了起来,他转头四顾,荒野中唯有草木悉嗦作响。容匪一个定神,抬头看去,却见榕树上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容匪狠骂了句,借力蹬上树梢,一伸手要抓那笑着的人下来,同时说道:“你要找的人是我,约你的人也是我!他的肉你吃了也没用!”
他这一抓,树叶翻动,月光下一道黑影在空中翻滚了两圈,一个佝偻着背,整张脸被一道巨大的十字疤痕覆盖的小老儿落在了柳卅脚旁。容匪忙跟过去,脚还没站稳慌里慌张地就出了手。那小老儿反应极为灵敏,贼溜溜的眼珠一转,晃过容匪这一招,啪啪两脚上去,还反压了容匪一头。柳卅身中一刀后,精神已有些恍惚,但他强撑着去看容匪和小老儿的对打,这么几眼看下来,如果他是个闲来无事观战的局外人,恐怕要对着小老儿的武功啧啧称奇了。
论及武功,容匪已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出手飘忽不定,全无章法可将,可偏偏这个小老儿对他了如指掌,他要出拳出掌,还是起脚用腿,全都能被他猜的一下不差。容匪与他对手,处处都被他压制,他恨极了,手法更快,也更刁钻。柳卅扪心自问,倘若换做自己作容匪对手,早就被这套应接不暇的功夫打得节节败退了,可这个小老儿却还有闲工夫和容匪搭话,对他道:“三少爷,你的那口心头肉,我惦记了得有百来年了,你也别和他抢,你们两个,我都要吃,一个红烧,一个清蒸,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狗屁!”
柳卅还是头一糟听到容匪骂人,那小老儿被他骂了之后更得意了,金鸡独立在地上,双手展开,俨然是个金鸡偷了鹏鸟的翅膀,又要借仙鹤的手法给容匪难看。
这小老儿也是个不能用章法套路揣摩的人啊!
容匪中了小老儿这套连招,护住自己的心口,往后跃出两步半,想借机恢复片刻。那小老儿并不着急要取他性命,悠哉闲哉地剔起了牙,说道:“三少爷你这脾气真是好生古怪,我听那个姓叶的说了,他还给我看了照片,就是这小子三天后要约我出来是吧?想必您也知道他区区肉身,碰上我绝没活路,伤了残了总比没命好,老奴猜的都还对吧?不过您这手功夫就想要和我来个了断,我看您也是多虑了。“
这小老儿说了一堆,容匪一句都没驳斥,柳卅望向他,他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是柳卅从没见过的凝重和怨怒。世上还有什么事比仇人当前,却无法手刃更可恨的呢?
小老儿看容匪僵在原地,奸笑着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们两个联手,也是小菜一碟。”
“你闭嘴!今天的事是你我的事,与他无关!”容匪已然怒到了极点,眼珠发红,整个人如同离弦的飞箭一般向小老儿射去。疾风刮过,柳卅勉强能看到那风中容匪的双臂一上一下叠紧了,双拳势如破竹,如同两记重炮轰向小老儿。而那拳风已经将小老儿整个包围住,这一招在柳卅看来已经完全无可抵挡,无法防御,可小老儿到底是个绝顶高手,面对来势汹汹的容匪他只伸出了右掌。不知是光影作祟还是小老儿用了什么障目的妖法,他的这只右掌在黑夜中看来竟仿佛有一块斗篷那么大,这块斗篷盖下,将容匪的双拳完全包住!连同那撕扯着空气的飓风都被他一同收进了掌中,柳卅大呼不好,想过去帮手,但容匪伤他太重,他根本无法行动。柳卅一拳砸在地上,他完全明白容匪的意图了,他就是不想他出手,不愿他出手。
“容匪!”柳卅无法出手相助,只好在旁疾呼,“小心他左脚!”
容匪没料到自己那酝酿许久的两拳会放空,失神了瞬,恰让那小老儿抓住了机会,左脚飞踹过来要踢他下盘。好在柳卅及时提醒,容匪立即切换了个马步,单掌翻开挡在胸上,抵住小老儿的腿法,同时腕上用劲,咬牙推开小老儿那看似极轻,实则重如千钧的左脚,跨上配合着使劲,一肘过去,斜打在小老儿脸颊上。小老儿受了一击,抚着脸蛋下腰从容匪身边闪开,迅速站起来道:“都怪你们容家的肉太可口,吃不上你的,我就只能找别的人先吃着,俗世俗人的肉到底不如你们容家的,三少爷,你就赐老朽这一口肉吧,你瞅瞅我这张脸皮再不吃了你,可就崩不住啦。”
柳卅闻言,仔细盯着那小老儿,他此时站到了明处,月光下,他一张脸一半满是皱纹,一半约莫只有二十来岁,正值青春年少。这两半脸拼凑在一起十分怪异,十分滑稽又十分的恐怖。
容匪没空关心这小老儿的脸成了什么个模样,他趁他废话连篇时活动筋骨意图再战,他虽已使出浑身解数,无法伤及小老儿分毫,但这一仗他必定要打,拼劲全力也要打。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柳卅在旁看得一清二楚,撑起身体,对那小老儿道:“有我在,你休想……”
小老儿冲他弯起眉眼,一舔嘴唇:“你们一个两个尽管上来。”
相由心生,这个小老儿一肚子坏水,眼神也叫人十分厌恶,仿佛一潭死水,池中飘满秽物。柳卅看也不愿看他,硬挪开了一步往他那里走去。容匪看到后,叱声骂道:“你给我滚回去!这里用不到你!”
说罢,他双掌在空中画了个圈,朝地上啐出口血水,对小老儿道:“刚才是看在五十年前你给我放出黑血,及时为我排出浊气,救了我一命,我放过你几招,你别在那里得意忘形,这就让你看看我的真本事!”
在场三人,谁都知道他这话说的很虚,那么多招下来,他根本不是那个小老儿的对手。柳卅走了两步后,已是气喘吁吁,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扶着大树站着,心道,暂且看着,寻到个机会,就和容匪一同出击,将这个小老儿掀翻在地。
他如此盘算着,可那边容匪又落到了下风去,被小老儿似猴非猴,似虎非虎的双形拳打得无力招架。眼看小老儿一擒一拿都在容非的要害,他已只能将将避开,柳卅再等不下去了,咬牙忍住浑身的剧痛,冲到小老儿身后挥拳打了出去。小老儿自是反应过人,留着一手应付容匪,身子一侧,另一手格挡开柳卅这拳,手腕一坠,手形一变,捏着四指,成了个蛇眼拳,戳在柳卅喉咙口,轻轻一碰,柳卅就倒在了地上,呛得直咳嗽。
“柳卅!”容匪惊呼,朝小老儿扑去,什么身法章法都乱成了一团,被小老儿打个正着,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
小老儿瘦瘦矮矮一个风烛残年老者的身形,一手提着容匪,脚底还踩着柳卅,好不得意。他嘿嘿一笑,道:“我吃过那么许多肉,可我这亲儿子的肉可还没吃过呢!”
”你说什么??!”容匪和柳卅同时望向那小老儿,小老儿鼻子一缩,道:“我这鼻子怎么可能闻错,这臭小子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容匪斥道:“信口雌黄!”
柳卅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也道:“空口无凭,你他妈别占我便宜!”
小老儿转着调子,口吻戏谑地问柳卅:“臭小子,我问你,你家里那个老娘们儿是不是给过你一个锁?”
容匪忙看向柳卅,柳卅还在小老儿脚底挣扎,但那小老儿又说:“你那老娘们儿是不是柳叶眉,樱桃嘴,嘴下面还有颗痣?”
若说那锁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句猜测,小老儿对柳卅母亲的这通描述却让柳卅彻底懵了,他停下了所有反抗,连眼神都空了。他的眼里从来都装满了东西,或是执着,或是杀意,或是一厢情愿的爱。但此时此刻,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
“柳卅……不要听他胡说!”容匪声嘶力竭,柳卅迟缓地望向他,他的脸一半已经被压进了泥土里,嘴角沾到了土,他的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这个将他踩在脚下,要吃他的肉,要吃容匪的肉,杀了容匪满门,丑陋至极,阴狠至极的小老儿竟然是他的父亲?
他的身上留着容匪仇人的血。
那小老儿看到柳卅失魂落魄的惨状,笑得更大声,甩开容匪,转而将柳卅抓了起来,使劲一嗅,道:“你这表情真是有趣,让我尝尝我亲儿子是个什么味,哈哈!”
小老儿张开嘴就要去咬柳卅的肩膀,容匪拼劲全力朝他冲了过去,抱住柳卅就要去打小老儿,到了嘴边的人肉小老儿怎愿放过,抬手就给了容匪一掌,将他打飞。容匪捂住胸口,吐出口黑血,但他还没放弃,站起来后还要再去抢柳卅,就在此刻,一辆吉普车唰地冲出了芒草丛!两道明亮的车灯直照进容匪眼睛里,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人还在往柳卅身边跑,汽车的引擎身离他已经十分近了,容匪依稀感觉到了柳卅的气息,伸出手去摸到个人就将他揽在怀里,他坐到地上,又赶忙将怀里的人推出去,不管吉普车是要撞开他还是压过他,他可以死,但是柳卅不行!柳卅要活着,但他活着,他又会失去他,容匪百般煎熬,忽然想让这辆吉普车给他个痛快,他愿死在这四个车轮的怪物下头,不用再经历任何生离死别,不用再担心现在有的许多别人给的爱,以后没有了会怎么办。他愿时光倒转五十年,那时柳卅意气风发,战无不胜,他替他杀了许多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
容匪发现他原来是向往死的,死是一种静止,是一种凝固,能将他的所有继续保留成他的所有。他死去的这个瞬间,会让柳卅成为他生命里的永恒。
不知为何,容匪眼前闪过柳卅甘愿赴死的表情,他现在才想通的事,或许早就许多年前柳卅就已经明白了。
他想笑,他根本没有资格当柳卅的老师,他早早领悟了世间最玄秘的事,他却还在兜兜转转,犹犹豫豫。
容匪耳边传来“砰”地一声,还有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他还没有死。容匪忙在额前用手搭了个棚,小心看出去,这辆半路杀出的吉普车将小老儿撞翻在地。容匪快步过去扶起了不远处的柳卅,将他拖到暗处,再往吉普车的方向察看,那上头下来两个人,开车的是个陌生男子,副驾驶座上冲下来的正是司马九龙。
“柳爷!容匪!”司马九龙一个箭步过来,柳卅看到他,恢复了点知觉,问他道:“带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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