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枯华年 第6节(1/2)
作品:《荣枯华年》
第十八章 怎堪炎凉 ...
残月如钩,清秋宫内一片萧寂。邓齐匆匆走过回廊,忽又折返,翘手指向假山旁正闲嗑的两人,厉声责骂:
“你们胆子不小哇,都不去侍候殿下,倒在这里偷起懒来!”
把两个没眼力的小宫女给骂了一通,他才又赶往偏殿。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淡雅清幽的琴音,邓齐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便渐渐放缓了脚步,悄声地站在门外。
他不识音律,只知道这曲子极是动听。
想到弹曲之人,邓齐心中难免一阵唏嘘。自从晋侯等人被打入天牢,皇帝就将履亲王软禁在这清秋宫,原先侍候他的人都被撤了去。当初竞相巴结的朝臣们,俱是生怕受到牵连,个个远避。
清秋宫里愈发的冷清清,几个被调到这里的小太监宫女们私底下都是抱怨连连,眼见着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皇帝再没看履亲王一眼,像是彻底忘了这里,这些奴才们便愈发地散漫起来。
邓齐本是皇二子励亲王想尽办法塞进清秋宫里的,好替代蓝明仔细服侍荣枯。他虽不曾与这位殿下有过接触,但往年远远地观望过这人,心下尤为对方的气度折服。
原本担心被皇帝圈禁的人,会郁郁寡欢,甚至是想不开……但,这些日子下来,邓齐彻底安下心来,履亲王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即便对着懒散的奴才们也依然温和的紧。如今他被卸去了职务,无所事事之下,多是弹弹瑶琴,或是安静地坐在老树下。
琴声低回。
邓齐在殿外小踱着步,思量着要不要催促里头的人休息一下。励亲王曾嘱咐过他,说履亲王身子不佳,不能太过劳累。这些日子他观察下来,确实见着对方的神色有些憔悴。
可是他毕竟不是蓝明,没有荣枯的允许,不敢擅自闯入对方的寝宫。
正犹豫间,殿内传来一声巨大的动静,邓齐惊了下,忙提着嗓音喊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里头半天没人回应,就在邓齐打算干脆进去一探时,荣枯的声音传了出来。
“邓齐,进来扶我一把。”
邓齐一进屋,看到跌坐在地的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了荣枯,嘴里担忧地说道,“殿下这是绊着了?可伤了哪里?”
“我没事,”荣枯微微垂下头,轻声问道,“这边的矮几被人挪动了地方?”
邓齐一看,连忙回道,“那些个新来的小宫女干活真是不仔细,把这屋里收拾得乱七八糟的,竟害得殿下被绊倒了,回头奴才可得好生收拾他们一顿!”
荣枯摇了摇头,语气轻浅,“他们初来乍到,倒也不怪。只是我有些不习惯现在的摆设,以后这殿内的清扫事宜,恐怕劳你多留心些……”
邓齐扶着荣枯坐到椅上,笑着回道,“殿下哪儿的话,这都是奴才的本分。”说罢,他望了下门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殿下您看是否要用膳了?”
荣枯靠着椅背,手指揉了揉额头,低声说道,“我觉得有些困乏,想早点歇息,晚膳就不必准备了……”
看着荣枯略显苍白的脸,邓齐皱紧眉,“殿下莫不是受寒了?”
荣枯扯了扯嘴角,“好像有点。”
邓齐脸色一敛,“奴才这就去找太医……”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这清秋宫里的人是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根本无法出去。
荣枯也没劝阻,任由邓齐为自己更衣后,便躺上了-床。
邓齐走后没多久,荣枯的神智便迷糊了起来,缕缕情绪不自觉地浮在心头。
他隐约地想:看来在这宫里的几年,真是让自己变得娇气了。
◆荣◆枯◆华◆年◆
荣枯前世今生都是在南方长大,邺京的天特别冷,他一直不太适应。只是前几年受宠的很,一入秋,殿内或王府里就开始燃着暖炉,皇帝又赏赐了不少皮氅毛裘的,寒天里遂不是那么地难熬。
而今年,他被圈禁在这空置了两年的清秋宫里,一些日常起居的物什都没来得及准备。
皇宫里多是趋炎附势之人。当初荣枯尤受圣宠,早让一些皇子和后宫妃子们嫉恨在心,便都趁着他这次失宠,耍起了各式各样的手段。这些日子,清秋宫里的吃穿用度更是样样短缺。
如今虽刚及秋,夜晚却尤为寒冷。可荣枯的屋内,莫说再没有暖炉,就连被褥都还是夏时用的。
这几天寒潮连连侵袭,荣枯不可避免地受了寒。
“殿下……殿下……”
荣枯睡得不安稳,隐约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似是鼓槌敲打着耳膜,让他的头疼得越发厉害。
“……殿下是发热了。”
荣枯微微蹙起眉,略将头缩进被子里,想要堵住耳畔的说话声。
“恐怕一二日不得醒来……”
吵闹声渐渐飘远。荣枯动了动身体,只觉浑身虚软无力,似有一团火在体内燃烧,一时热得让人受不了,他费力将包裹在身上的被子拽掉,刚觉得有些凉快,又被人重新盖上。
他挣扎了下,想要摆脱束缚,却被人压制住全身,让他再动不得。
“生病了就老实点……”
熟悉又似陌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悦,在他耳边忽地响起。即便意识混沌,荣枯也能隐约感觉到耳畔温热的吐息。
迟钝的脑子有些清醒,他想要睁眼,却总也提不上力气。
随后一道温热却极让人觉得舒服的暖-流,自胸前缓缓扩散至全身。荣枯依然觉得周身很热,但原本浑身的酸痛却是一下子被抚平,浓浓的困意席卷而来,他终是捱不住,再次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看着荣枯本紧皱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皇帝这才收回了手,半垂着眼,直盯着昏睡之人的脸庞,久久没有动静。
清秋宫的一干宫人们,俱是匍匐着跪在地上,个个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一声。
“邓齐,”皇帝眼神冷厉地扫过一干人等,“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吗?!”
邓齐猛地磕着头,连声说道,“奴才该死!”
皇帝不耐地一挥手,“还不去煎药,呆在这里做什么!”
“是,皇上。奴才这就告退!”
“慢着,”皇帝忽又开口,阴蛰地看着那几个瑟缩着的太监宫女,语气冷冽,“将这几人拉下去,我皇家不养无用的废物!”遂看向脸色惨白的邓齐,“煎好药,你再去挑几个能干的奴才来清秋宫。”
“是,皇上。”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皇帝独自坐在荣枯的床畔,看着荣枯脸颊上不正常的红晕,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睡着了的人,一如寻常,尤为安静。
皇帝微有恍惚,数月不见,这人依然是那么恬淡,便是无故被圈禁,也从不见一丝焦虑或不满。
皇帝静默地看着荣枯的睡颜,良久,他才似惊醒,收回视线,便欲起身离去。却又忍不住再看了这人一眼,恰见对方烧得红艳的唇微微弯了一个弧度。
很淡很淡的笑,恰如这人给他的感觉一般,虚幻得随时都能消失。
他,在笑什么?
皇帝微微俯下-身。
待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连忙收回手指,眼中飞快地划过一抹难堪和狼狈。心中再不复平静,种种情绪交错着鼓噪着。
皇帝猛地站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秋夜的凉风扑面打来,躁乱的情绪渐渐地冷静下来,他走到宫门外,转头对守在这里的侍卫说了声,“小心守着,待履亲王醒时,便来禀告朕。”
说罢,皇帝神色如常地回了煜宏宫,只是无人察觉,那藏在宽袖下的右手,似是极力克制地紧握成拳。
便如此……亦不能忽视掉中指传来的灼热感。
桌前堆积着厚厚的奏折,皇帝一动不动地独坐,低着头,缓缓地摊开手,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那抹火热的柔软,在他无意识伸手抚上荣枯的嘴唇时,便猝不及防地烫在了心上。
第十九章 何合成愁 ...
听着邓齐逐渐远去的匆忙脚步声,荣枯木然地平躺在床-上,浑身都是粘稠稠的汗渍,衣物紧贴着皮肤,让人着实不舒服。
眼前,是彻底的黑暗。
荣枯自是知道,这并非是因为天色晚了,他才看不见任何东西。
是多久前,他就知道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呢?依稀记得,那一次在傅府高烧了三日,待他一醒来,便如现在一般,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那时候,他还是有几分惶恐的。
后来退了烧,他的眼睛又重新能看见东西了。只是荣枯却明白,或许迟早有一天,他就会彻底地瞎了。
意识到这个现实,他只是有一瞬的茫然,和不解。
遂在傅府的时候,以体质不佳做理由,他放弃了练武和学习骑射。
在那之后,头痛渐渐频繁起来,他的眼睛就会随着头痛的发作点点坏了下去,荣枯便知道,恐怕自己的眼疾与这头痛有关。他私下里找上曼城有名的郎中,旁敲侧击地问询了一番,便在那时,他知道,以当今的医术,自己的眼睛恐怕是没救了。
所以即便宫里的太医医术多么厉害,他也没存着治好双眼的希望,只是想着,若是扎针或医药能减缓些头痛也是好的。
但在莫老第一次为他诊脉之时,他还是轻描淡写地提及了眼病,对方当时只当做是头痛产生的不良反应。
荣枯便缄默了。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彻底瞎掉,但拖上一日便是一日,却不能冒险让皇宫或朝堂里的人知道。
否则,他这颗早晚都会被放弃掉的棋子,当真是再没有一丝价值。
他不惧死。可对于死过一次的人,他还是想体会这活的感觉。
荣枯清晰地记得,当院长用颤抖的双臂紧搂着他,泪水滑过脸颊时,那一种冰冷而疼痛的绝望。那是她最后的嘱咐,与企望: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荣枯……记住,没有人,没有人有权利轻视生命……就是你……你自己也不能轻视自己的生命。”
飘远的思绪,被推门声打断。
荣枯向后撑着双臂,半坐起身,神情间坦然自若,看向门口的方向,“邓齐,你替我打点水来,我身上尽是汗渍,怪不舒服的……”
来人却半天没有应话。荣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敛起了。
他忽然想起来了,在昏睡时,似乎听到皇帝的说话声。只是刚才才醒,脑子尚且有些混沌,加上他已被皇帝厌弃,软禁在清秋宫里好几个月了,荣枯一时间根本没料到皇帝会亲自来这里。
屋内是窒息般的沉默。
荣枯忽然反应过来,便习惯性地垂下眼睑,摸索着就要下床行礼。
皇帝默然地站在房门口,神色怔忡地看着荣枯的动作。早先一直存在心底的莫名古怪感,此刻在心底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一时摸索不到鞋子,荣枯顿了下,遂直接地赤脚下了地,便跪倒在床脚,“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蓦然惊醒,死盯着荣枯好半天,忽地转过身,对门外喊了声,“邓齐!”
荣枯静静地跪在那里,地板上的凉意自膝盖丝丝渗透,虚软的身体一时冷一时热。
不等邓齐进屋,皇帝已经大跨步走到了荣枯面前,未及深思,便猛地将人抱了起来,重新安置到床-上,遂又为他盖上了被子。
荣枯呆了呆。
微仰起头,他迷茫地看着眼前漆黑的一片……他不懂得,如今的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利用价值,皇帝这又是在做什么?
◆荣◆枯◆华◆年◆
清秋宫内,这几日异常的混乱。
邓齐,蓝明,太医院的太医们,包括刚才天牢里出来的莫老太医,都跪在荣枯的寝宫里,等待着皇帝怒火的降临。
履亲王瞎了。
这个消息来得意外,除了老太医,所有人都惊愕莫名。
“蓝明,你侍候荣枯近六年,竟是一点没有察觉出他有眼疾?!”
“还有莫正,你这太医是怎么当的?说什么寒症,为何他却得了眼疾?!”
所有人都心惊胆颤,直磕着响头。他们从没见过冷漠的皇帝发过这么大的火,他们也不理解为何皇帝会在意一个被放弃了的皇子。
他们如今只能磕头请罪,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能说。
荣枯半靠着床头,像是正常人一般,看向半开着小轩窗,似乎正赏着窗外的景致。皇帝的责问,太医们的请罪,一直在耳边回响着,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一边神游天外。
这次眼睛是彻底的坏了,抑或,和前几次一样,可能再过两天就能好转?
不过,都无所谓了吧?
太医们说了什么,他没注意;待他回过神,一屋子的人基本都退了出去。
荣枯稍稍动了下-身体,正对着皇帝端坐,他能感觉出男人迫人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或许这人想是要从他的眼里确定些什么。
这一想,他抬起了眼,“看”向男人。
“你……”
皇帝张了张嘴,却再发不出声音,只能反复地捏紧双拳,又松了开。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从没有过的烦躁,复杂,还有隐约的苦涩和莫名的闷痛,在胸腔内纠结、叫嚣,内心似关着一头寻不到出口的困兽,皇帝冷沉着脸,眼神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猛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个儿子,明明是该厌弃,是该漠然,他却从来做不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好好休息,”皇帝最终只留下这样一句无力的话语,遂转身离开了荣枯的寝宫。
荣枯独坐在床-上,自始至终都是神色淡淡的。
“殿下,您还在发热,赶紧躺好了……”
“蓝明?”
蓝明忙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忽又想起荣枯已经看不见了,脸色愈发地黯淡,嘴上略是轻快地解释,“皇上说您习惯了奴才的服侍,就特别开恩,免了奴才的罪责,让奴才留在清秋宫,好生地侍候您。”
荣枯笑了笑,微带歉意地说道,“蓝明,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蓝明连忙回道,“让殿下担心了,其实奴才在天牢里也没受什么苦头,只是一直牵挂着殿下。”
说着,他的声音一点点地低了下去。相处了六年,蓝明不是没有过疑惑,总见着自己主子时刻都是神游的样子,可……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人的眼睛竟出了问题。
这人,倍受圣眷,明明是个耀眼至极的人,却因为他的安静他的淡泊,遥远的,模糊的,让人总也抓不住,总也看不清。
蓝明甚至觉得,他似乎从不曾真正认识眼前这人。
“殿下……”
荣枯怔了怔,听出这人声音里的哽咽,心头微微一动,遂弯了弯唇,抬手摸索到蓝明倾下来的身,在他肩膀轻轻地拍了拍。
“我的眼睛没那么坏,再说,这本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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