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 第5节(2/3)
作品:《师徒》
“做什么?”张翰粗着喉咙,十分不耐。
“您方才说收言儿为徒……”
“老子现在心情不好,滚蛋滚蛋!”
洛横舟被斥得灰头土脸,低头悄悄道:“张师叔正在气头上,咱们乖觉点,先撤。”
顾微言看了一眼洛横舟,突然开口:“老疯子,药煎不出来便拿旁人出气么。”
洛横舟大惊失色。张翰恼羞成怒。
张翰跳将起来,喝道:“你懂个屁!”
顾微言冷冷道:“我自然懂得不多,但家父曾经说过,煎好一味药极是不易。不但与药材、用水、火候、炭火、时间、器皿等息息相关,还需照顾到手法。如藿香易发散,需盖紧壶盖,而杏仁有毒,则需敞开熬……个中细微之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药煎不出来,不反思自身不到之处,反而把气撒到别人身上,羞也要羞死人。”
张翰如被一道惊雷劈中,将顾微言方才的话来来回回念叨,突然喜上眉梢,眉开眼笑道:“昔年祖师爷熬制这味药时,身处困境,周遭只有一只豁口的瓦罐,故而煮出的药味道浅淡,而我用小口的药壶,虽未封口,但是药味不易发散,故而味浓。”他越说越兴奋,简直称得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一叠声叫道:“乖徒儿,好徒儿,聪明伶俐,聪明伶俐!”
顾微言原想嘲讽这老疯子一番,未想到阴差阳错,助他解惑,望着张翰笑得满面花开,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一份迷茫和哀愁,忆起旧人旧事,顿时胸闷如堵,不想多费口舌,转身出了药庐。
方才那一番话,让他不由得想起年幼时光。爹将他抱在怀中,指着面前的炉子,温言细数煎药之法。爹的怀抱既温暖又舒适,话语既柔和又动听,笑容既温柔又慈爱。
倘若时间能够停留,他希望永远驻足在那一刻。
“言儿,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又不舒服?”
顾微言摇了摇头,手抓着胸口的衣服,让隐隐作痛的胸口渐渐平复。他抬头,注视着这个正弯腰,一脸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高大青年。不由得伸出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青年的味道干净,充满了勃发的热度,将他冰冷的内心逐渐捂热。顾微言留恋地将脸埋在洛横舟颈侧,嘟囔道:“洛叔叔,抱抱我。”
洛横舟笑容明朗,光风霁月,一把将他抱起来,一向飞扬的眼眸浮现出满满的温情。
时光飞逝,流年偷换。又一年春来花发。
顾微言已在凌云峰待了半年有余,这半年多来,他都跟着张翰从最基础的识别草药开始,慢慢修习医术。顾微言幼时耳目濡染,且天分极高,不仅在这大半年里博览群书,更能另辟蹊径,提出新颖的想法,医术修为日进千里。张翰对这个聪明的小徒弟极为满意,更是毫无保留地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
洛横舟虽然答应顾微言留下,但他毕竟是剑宗门下的弟子,每日的早课与晚课都不可缺席,因此一日中有大半时光都待在明月崖。相较之下,顾微言与张翰、梓青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张翰虽然脾气暴躁,但对他极为爱护,而梓青性情柔和,对他也是照顾有加,是以洛横舟十分放心。
正是雨水时节,小雨缠绵,牵牵连连地下个不停。梓青靠在廊边,托腮看着满天小雨无声无息地落在水面,漾起细小的涟漪。听到身后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柔声道:“来了?”
默然片刻,一个清越如玉石相击的声音淡淡应了一声。木屐声渐渐近了,从梓青身侧路过,纤长单薄的身影停驻在廊边。少年先蹲下身,揽起衣袖,露出琼枝般的胳膊,伸入水中的手势如同一朵动生动色的花。
如同往常一般,清洗干净双手,随意地拣了个地方坐下。梓青为他端来一杯热茶,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道:“言儿,到里边去,外面下着雨,你不能受寒。”
顾微言依旧未动,淡漠道:“无妨。”满目盈眉的秀色,一张脸却冷凉如雪。梓青无奈,一瘸一拐地回到原处坐下。顾微言与他们日夜相处,然而半年多来一直神情淡漠,不曾真正开怀过。梓青把他当作弟弟看待,却始终没有得到过他的亲近,为此颇为无奈苦恼。然而梓青不知道,顾微言自家破人亡后,几番辗转,无一处安宁。往事伤他太深,他已经无法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安然处之了。
顾微言每日都会花三个时辰左右随张翰学习医术,回来后便到池边把手清洗干净,然后拣一块地方坐下发呆,什么也不想,什么话也不说,看落花临水,看燕子低徊,侧脸有着清冷孤俏的线条,背影身姿犹如一只遗世独立的羽鹤。
顾微言专心致志地发呆,梓青则看着顾微言发呆,两人一时都不说话。
苍灰色的矫健身影逐渐走近,梓青回过神来,招呼:“洛师兄。”
顾微言未及回首,便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洛横舟将他拦腰抱起来,径自走到屋内,让他坐在凳子上,找来一块干布巾,为顾微言擦起脸来。
顾微言任由他忙活,忍不住问道:“今天为何早回?”
洛横舟将他脸擦干,倒了杯茶一口气喝光,这才坐下,道:“今日向师父告了个假,为何早回,看来你是彻底忘了。”他看着顾微言惊疑不定的脸,笑道:“言儿,今天是你生辰啊。”
顾微言呆了一呆,看着洛横舟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匕首。刀鞘由鲨鱼皮制成,轻薄短小,握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
洛横舟挠挠头,将匕首递给顾微言:“我也不知送什么东西,这把匕首唤作‘美人眸’,是你娘当年所得的第一把武器,因缘巧合被我收留,便送于你罢。”
顾微言接过匕首,双手微一使力,“嗑碴”一声轻响,刀刃出鞘,似月华倾泻,流光浮动,如美人凝眸。
洛横舟道:“这匕首挂在身上作配饰,挺好看的,还可用来防身。”
顾微言面无表情,只轻轻地抚摸着匕首。
洛横舟局促起来,忍不住道:“不喜欢这个礼物?”
顾微言依旧面无表情:“喜欢。”说完,嘴角微勾,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来,将匕首放在袖中。
自从来了崖山,顾微言从来没有露出这么纯粹的笑来,这微笑,如同春夜最清浅的梦,带着让人恍惚和沉醉的秀色,竟让洛横舟看得呆了一呆。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看似平常的庆贺生辰,对于命运多舛的顾微言来说,是多么温暖和珍贵。被人记挂、珍视的滋味,是春日融融的暖阳,是天边那一抹初绽的云霞,亦是划破冰冷黑暗的流光。
顾微言眼神微茫,然而手却紧紧抓住了那把匕首。
那一夜,洛横舟说:“言儿,从今以后,洛叔叔便是你的亲人。”
从此一言践之,不离不弃。
顾微言冷面冷心,却也只愿意相信一个人。
晚饭自然是长寿面,雪白的面条,热气腾腾的汤汁,面上窝着两只黄澄澄的荷包蛋。面条是梓青亲手做的,缠在竹筷间,长得似没有尽头,如绵绵不断的祝福。
张翰从袖中掏出一个事物,随意丢在顾微言面前,淡淡道:“既是生辰,为师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双手套收着吧。”
梓青笑道:“师父好大的手笔,这冰蚕寒丝套若算不上珍贵,世上恐怕没有更珍贵的礼物啦。”
这冰蚕寒丝织就的手套,是昔年谷之梵所用,隔绝冷热,百毒不侵,调医弄药极是方便。然而张翰便是轻描淡写,一丝儿不放在心上,冷面孔怪脾气下,对顾微言是全然的爱护。
梓青笑了,将一只古朴可爱的兔子木雕放到顾微言手中:“我并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这木雕却是亲手所制,希望你会喜欢。”顾微言属兔,手中的兔子竖着长耳朵,瞧着绒球似的小尾巴,抱着一根大萝卜,憨态可掬,甚是可爱,上面刻着“贺言儿十二岁生辰。”
顾微言将这些东西放于枕边,临睡前摸了又摸,又将那把匕首抓在手中,缓缓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定风波(一)
天气已然入秋,却仍然燥热无比。
惠州城外的官道上,茶水铺子生意极好。往来的行脚商人,英雄侠客禁不住头顶白花花的烈阳,看到这么一个遮阳的去处,纷纷进来,叫上一壶凉茶,避一避这恼人的烈日。
人一多,话便多了起来。商人谈着生意经,江湖人论着江湖事,端的热闹无比。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铺子外。那赶车的青年眉目英挺,面容沉毅,利落地翻身下车,将马拴于一旁的树上,车上随后下来两人。
这三人一个手持长剑,举步卓然有度,一个背负重剑,身形矫健,最后一个却是病弱清瘦的书生模样,眼神如冰,眉间带煞。
这三人进了茶铺,点了一壶茶。手执长剑的青年扬声问道:“老丈,到潮州可有什么快捷的道路么?”声音如金石相击。
茶水铺的老板年逾六十,鹤发鸡皮,闻言热心回道:“少侠,从惠州到潮州需得绕道明州,少说也得走七八天。”
青年与那背负重剑的男人对视了一眼,男人苦笑道:“我从前去潮州,取道括苍山,也不过三四天的光景,只是山路难走,言儿……”他目光转向一旁冷冰冰的书生,眼中隐约可见担心。然而被注视的男子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垂下的眼睫表露出漠不关心的姿态,不曾理会他半分。
那老丈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少侠,听小老儿一句,宁可多费些光景,也别贪图那几日的时间。”
青年人问道:“为何不能走括苍山?”
旁边几位茶客插嘴道:“年轻人是从外地来的罢,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这些时日,括苍山中突然出现了一群山贼,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因此过往的行人都远远避开了括苍山。”
一时间茶水铺子里纷纷议论起来。
有同样外地的商客问道:“官府也不管吗?”
便有知情人道:“这帮山贼是从河南一带逃窜过来的流寇,干得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端的凶恶无比,又极为狡诈,官府几次围剿都损失惨重,两相对峙,已从今春胶着至今,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众人皆摇头叹息。
那老丈也叹道:“江湖上倒有一些仗义侠客,听闻后想要为民除害的。可惜,都是有去无回。那前几日上山去的那几位少侠,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正说着,远处烟尘滚滚,马蹄声声,十几匹壮硕马儿从烟尘中显出影来。马上之人皆身着黄衣,训练有素地在茶水铺子前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人满面虬须,虎目阔唇,坐于马上,问道:“老人家,可曾见到过一对男女,男的二十多岁,容貌俊秀,头戴紫云冠,身着杏色绸衣,脚踏鹿皮靴。女的十七八岁,鹅蛋脸大眼睛,浅碧色衣裙,嫩黄点翠的鞋子,手执一根鞭子?”他声音隆隆,将两人容貌穿着描绘得十分细微,神态十分焦虑。
那茶馆里端坐着的青年人随即微微侧头,将面容向另一边隐去,神色却专注起来。
岱湖山庄十六轻骑尽数出动,“白云飞渡”铁中亘亲自出马,口中所问之人分明是严奕靖和耿雪琪。
老丈哆嗦道:“这位大侠,小老儿确实见得……”
铁中亘一身外练功夫,肌肉虬结,面容凶悍,急忙问道:“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老丈忙道:“三天前,这两位少侠便入了括苍山,说是要去为民除害……”
铁中亘浑身一震,低声自语:“果然。”
他身后一名随从驱马上前,忧心忡忡道:“铁堂主,大小姐和严公子恐怕已被贼人所擒,故而与我们失去了联络。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上山吧。”
铁中亘点点头:“你说的极是。”说罢一扬手,十六轻骑策马飞驰,转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青年男子凝眉,抬头道:“岱湖山庄十六轻骑都来了,恐怕此事麻烦得很,严奕靖毕竟是我义兄……”
另一人道:“走括苍山却是比绕道明州节省许多时间,既如此,我们便走山路罢。云儿你带言儿先走一步,洛叔叔帮你把人救出来。
这对话的两人便是齐云和洛横舟,而一旁的默不作声的书生自然是顾微言。
齐云摇头,沉声道:“此事极险,还是我去罢。”
洛横舟笑道:“我只说两点,说完后你若还是坚持要去,那便依你。其一括苍山地势险峻,我比较熟悉,到时好脱身,其二——”他意味深长地瞅了齐云一眼,继续道:“我与岱湖山庄素来没有瓜葛,不易惹出是非。”
齐云坐得笔直,闻言思索片刻,颔首:“既如此,洛叔叔万事小心。”说完后转头注视着顾微言:“师父?”似是征询他的意见。
顾微言将茶杯往桌上一搁,没好气道:“既已商量妥当,又何必再来问我。”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云和洛横舟两相对望,都面露无奈之色。
那一次顾微言剧毒复发,整整昏睡了十天,醒来后已是身在马车内,对于这两人的自作主张既愤怒又无奈,当下再没给这两人好脸色看,尤其是面对洛横舟,面色更是冻得像十二月里的石头。
齐云道:“看来师父气还没消。”
洛横舟心说你师父一看到我就来气,有我在恐怕这辈子气都消不了啦。面上却是笑意吟吟:“你师父天生的小心眼,别理他。”
括苍山虽不大,但是山势险峻,林木茂盛,山路百转千回,故而难以行走。洛横舟披荆斩棘走在前面,齐云和顾微言跟在后面,山里寂静极了,只闻鸟啼,不见人影。
洛横舟忽然回头,做了一个蹲下的手势。茂密的草丛遮住了他们三人的身影,洛横舟悄声道:“前面有人影,恐怕是巡山的山贼。”
齐云凝神静听,果然有“窸窣”的动静,紧接着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他娘的,入秋了,贼老天还这般热!”
另一个尖嗓门道:“可不是,胡二哥,再忍忍,半个时辰后下一班兄弟就该来了。”
大嗓门唾了一口:“自入秋后,城里发了戒严令,括苍山里连个鸟影都见不到,日子他娘的越来越难熬了,还巡个屁山。”
尖嗓门嘿嘿笑道:“前几日不还有‘货’送上门吗?那小娘皮生得细皮嫩肉,又美又辣,俏眼一瞪,勾死个人呐……”
大嗓门冷笑道:“你懂个屁!这小娘皮是岱湖山庄的人,另一个是严家的小子,都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大当家这几日正在琢磨到底拿他俩怎么办。”
尖嗓门不解道:“自然是叫他们拿真金白银来赎……”话未说完,“啪”的一声,尖嗓门痛喊起来。
大嗓门道:“蠢东西,咱们干的是刀口上吃饭的营生,最好的‘货’便是商贾,钱多惜命胆子小,这最难缠的一是官府,二是江湖中人,前者人多势大,后者悍不畏死,你往岱湖山庄和严家去要银子,只怕惹得一身骚。”
那尖嗓门愣了愣道:“那……把他们都放了?”
“放了?”大嗓门阴森森地笑了一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人不知鬼不觉,什么也没发生过。”
尖嗓门也嘿嘿笑了起来,谄媚道:“胡二哥英明……”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洛横舟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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