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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逍遥 第39节(2/3)

作品:《半生逍遥

的被踩死,死在乱刀下的不计其数。

    阿娘带着我们跑到角落里,我看到她将手探到背后,还带着体温的鲜血抹在我和小影的脸上、身上,妹妹还小,她不明白,睁着清澈雪亮的眼睛,望望娘亲,又望望我。

    娘说:雪儿,好好照顾妹妹。

    娘说:影儿,娘亲跟你做个游戏。从现在开始,不许说话不许动,连眼睛也不能睁开,谁先睁开谁就输了哦。

    娘说:长庚……

    然后她像是倦了,苍白的嘴角弯了起来,慢慢地、眷恋的看着我们,闭上了眼睛。

    外面喧喧嚷嚷,我和小影藏在尸体堆里,鼻尖满是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小影很听话,趴在我身下一动不动。

    很久之后,我再睁开眼,面前已经没有了阿娘。我从沉重的尸体下爬出来,放眼望去,尸山血海,相熟的、不相熟的,尸体堆在一起,像是一座一座的小山。

    小影站在我身后,捏着我的衣角,探出半个脑袋。

    我左右环顾,在不远处的空牛车上见到了阿娘,我站定在原地,四肢好像灌铅,僵成了一块石头,我听见自己波澜不惊的语气:“小影,转过去。”

    然后,我就近从一个死人身上将他的衣衫扒下来,盖到了阿娘淤青密布、衣不蔽体的身子上,我抱着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

    阿娘的手已经凉了,凉得彻骨。

    我狠狠的打了个激灵。

    小影两手扒着牛车,漆黑的眼珠亮晶晶的,问:“姐姐,为什么这么久了,娘亲还不睁开眼?”

    我裹着阿娘的身子,吃力的将她从牛车上往下拖,说:“小影乖,娘去找爹爹了,从今往后,你就跟着姐姐,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小影过来帮我的手,又问道:“娘生影儿气了么?”

    “不会,阿娘永远不会生你气的,她只是累了,想睡觉了。”

    我跪在地上,用手挖着坑,铲着土,就像一年前埋葬阿爹一样,我很害怕,可我不能哭,我还有一个妹妹,她需要人照顾。

    这年,我六岁,小影四岁。

    乱世里的一条人命,比之畜生尚且不如。毕竟,畜生多了,可以活;人多了,只有死。长大了之后,我回去找过阿娘的尸体,却再也找不见了,许是早被野狗叼走了,许是时日太久,早化成了飞灰。

    谁知道呢?

    被饥荒和战争钳制了所有生命定义的奴隶世界,我们蝼蚁般的生存着。

    葬好了阿娘之后,我在尸体堆里来回翻找,寻到了一把短匕首,别的什么都没有,哪怕是半张饼,那天夜里,我用捡来的匕首,割了一块尸体的大腿肉,熬汤喝。

    太久没有沾过荤腥,小影吃得很香。她懂事极了,在破瓷碗里盛了一大碗汤,先递到我面前。

    我喝了一口,很快吐了出来,可我又必须吃,哪怕那是令人作呕的东西,我也必须吃,因为我还有一个妹妹,她还那么小,需要我保护。

    我怎么能死?

    天顶夜空浩瀚,我咬着碗沿咽着肉汤,麻木的想:幸好现在不是夏天,外面那些人没有那么快腐烂。

    往后的日子,我带着小影四处流亡。

    有多久,我忘了,只记得路上两度杜鹃花开。

    没有穿的,就从死人身上扒;没有吃的,去偷去抢,大人抢不过,就抢小孩的,那把匕首,我一直贴身藏着。若是被人抓住了,不过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饶是这样,小影还是给我养得面黄肌瘦,四肢瘦瘦小小,像根缺水的小萝卜。

    我本就先天不足,阿爹是个猎户,常常带着我强身健体才勉强拉扯到和正常人家的孩子一般,那天我在闹市偷了两个茴香包子,被摊主踢了几脚,不知道是踢到了胸口还是哪里,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倒在了地上。

    摊主见我不动了,嘴里恨恨骂了两声“他娘的”“小杂种”,收回了脚。

    我飞快的抓起在地上囫囵个打滚的黑包子,拍了拍,收到胸前衣襟里,和匕首放在一起,一溜烟跑了。

    走过一段路,街角弓身蜷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儿,面前放着半只破碗,空的。她双目微闭,隐藏起那双明亮的瞳子,面上有痛苦神色。

    我抹干净脸上的灰,一手揉了揉郁结的胸口,深吸了好几口气,走了过去。

    还没等我走到她跟前,那人已经生龙活虎的从地上蹦了起来,哪有半点恹恹之意,她将那破碗揣进衣襟,奈何衣衫太宽大了直接在胸口圆润地打了个滚,又趾高气昂的跑出来了,我盯着那只半身不遂的碗:“……”

    该去哪儿偷针线改衣服呢?

    正想着,右手心被软软的温热包裹,我低头,看见眉头皱皱的孩子,她说:“姐姐,等我再过两年,衣服就合身了。你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再去偷么?我们两个流民,正经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借东西给我们呢?

    “好,我不去。”我说。

    此时夕阳薄暮,街上也不会再有什么“生意”,我牵着小影,一步一步往城西走去,阳光在身后铺出一双长长的、伶仃的影子。

    我们住在城西的娘娘庙,那里早已破败,成了城里乞丐的聚居地。

    离庙三里,有口翠湖,我看了看四周,没有见到其他人,才放心的拉着小影到了湖边,用袖子沾了水擦着她抹了炉灰的小脸,她很怕痒,一摸到脖子就往后缩。

    “别躲。”我横她一眼。

    她果真不动了,只咯咯笑着。洗完脸后,还没等我从怀里掏出我的“战利品”,她神神秘秘的将手捂在自己腰上,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喜悦:“阿姐,你快猜,猜猜我要到了什么?”

    “烙饼?”

    “不是。”

    “馒头?”

    她摇头,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了。

    “也是包子?”

    小影的头摇成了拨浪鼓,乌瞳清湛。

    我无奈道:“到底是甚么?姐姐猜不到。”

    她小小声,怕是被人听见:“是金子!”

    我差点一头栽进湖里去,“你说甚么?!”

    待看到小影手心躺着的亮澄澄的物事时,欣喜的同时,还有莫名涌起的不安。

    “谁给你的?”

    “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哥哥,长得很漂亮,他把金子放在我碗里就走了,对了,他说遇到事情可以去城里最大的客栈找他,还说我一定会去的。影儿觉得漂亮哥哥好奇怪,姐姐你觉得呢?”

    白胡子白眉毛的……漂亮哥哥?我实在想象不出来那该是一个怎样的人。

    不过,我将那一小块金子收进怀里,这块金子是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想来也是比银子要值钱,如今有了钱,明日可以给小影置办两套合身的衣裳,再吃顿饱饭,剩下的……若是有剩下的话,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姐姐觉得……你还是乖乖吃包子!”

    她嘴里被我塞了一个大包子,脸颊鼓鼓的,终于止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嘿嘿一笑,将包子取出来,大口大口的咬着。

    我从湖里舀了些水,递过去,“慢点,别噎着。”

    “姐姐你不吃么?”

    “姐姐不……我吃过了。”

    “你骗人!”

    我三指并拢,对天立誓:“姐姐发誓,我真的吃过了!”

    “第五十七次,我再信你我就是小狗,”后背撞在柔软的草地上,脑袋有暂时的晕眩,缓过神来,我望着身上正锲而不舍扒拉着我衣襟的孩子,不禁失笑。

    “这是什么?!”她很生气的举着那个被压扁了的包子,正欲对我大加讨伐,面色忽的一变,包子顺着我的胸口滚到了草地上,尘土之上又沾草灰。

    我偏头望着那个饱经磨难的茴香包子,脸沉下来:“千影!”

    甫一开口,我便觉得嘴里流出了什么东西,腥甜腥甜。

    “阿姐,你吐血了!”

    “我没……”胸口漫起沉闷的钝痛,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手指深深扣入坚硬的泥土。

    口腔里逐渐被鲜血充满,又顺着嘴角流出,我无意识的仰着头,能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盈,无边的黑暗拉扯着我往深处走,小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我的脸上。

    我看着她,眼睛渐渐睁不开,想:

    阿娘,你当时是不是和我一样?明明不甘心,明明放不下,却不得不。

    我尽力了,阿娘。可上天,他终究不肯给我们一条活路呢。

    意识彻底陷入昏暗之前,我感觉身子被拖拽了起来,胸口枕在瘦骨伶仃的肩背上。

    “求求你,请问城里最大的客栈在哪?”

    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便彻底卷入了这纷纭复杂的乱世中,成为那人玩弄天道的棋子,且是最重要的两颗。

    从此,万劫不复。

    ☆、第139章 前世番外(二)

    我终究是没有死。

    身下柔软得不可思议,我从黑暗中醒来,眼皮重若千钧,听见有女孩儿在哭,她伏在我的身边,一直攥着我的手,掌心温暖而滑腻,是了,是我的妹妹。

    我想抬手碰一碰她的脸,告诉她我没事,手脚却似被牢牢缚住,依旧动弹不得。

    许久,哭声渐消。

    我觉得有束视线紧紧盯住我,如芒在背。

    一只修长而冰冷的手掌覆在了我的脸颊上,远远地,似乎有男子低而轻柔的叹息声,如雾如梦。

    他说:终于找到你啦……

    救我的人正是小影给我提过的那个白胡子白眉毛的漂亮哥哥,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知道甚么叫做惊为天人,他长须三尺,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眉目飞扬、风度闲雅。

    简直背后自带万丈霞光。

    我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肯定不是人。

    他说他名叫玉溪川,是游方之人,与我二人有缘,有意收为徒弟,继承衣钵。

    师父说我先天不足,如今又根基受损,就算侥幸摆脱病榻,以后也要靠药物好生将养着。

    师父对小影很是严厉,言笑不苟,整日整日让她拖着比身子高出大半截的兵刃,在校场练武,夜里还要修习排兵布阵、奇门遁甲,我每次偷着去看她,不是汗如雨下,就是满身伤痕。夜里倦得很了,也曾一头栽进沙盘里,睡得昏天黑地。

    然后被师父拎出来,去校场罚跪。

    他却对我甚是宠爱,我无法习武,师父就教我玄门功法,占卜算卦,但我不像师父,可以呼风唤雨,可以得窥天机,那些本领学了也根本使不出来,占卜用的铜钱在我手里就只是凡物而已,黯淡无光。

    我不懂。

    终于有一天,于西阳后山的瀑布下,我仰头望着面前丰神俊秀的男子,问:“师父,雪儿资质愚钝,小影才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您为什么要教雪儿学这些?”

    师父一手指着天,继而略微低下头,怜爱的瞧着我,殷红漂亮的唇角似乎浅浅的弯了一下。

    “天机……不可说。”

    我抿紧了唇。

    此时没有风,耳旁却传来轻微的响动,我转过头,看见灌木丛被长剑拨开,迎面走来一个孩子,穿着白色宽大的练功服,手里捉着一把透明长剑,剑尖波光流转。

    面上有些拘谨,讷讷道:“姐姐,师……师父。”

    我笑着朝她招手:“小影,过来。”

    却没看到身侧的师父脸色冷下来,指着来时的方向,让她回去。

    小影历来最听我话,她握了握手里的承影,仍旧选择一步一顿的慢慢走近我,眼睛时不时地看向我身侧的巨大瀑布,似乎本能的预知到有什么危险。

    “轰隆”一声,天崩地裂的响动,震得我耳朵发蒙,我下意识看向小影,见她双手拄剑半跪在地上,几要摔倒在地,我拔脚飞奔过去,一条庞大的水龙却自瀑布中钻出来,将她瘦小的身子一卷,高高抛到了天上。

    “师父,快救救她!”

    龙啸九天,漫天飞溅的水雾中,我看见玉溪川敛着眉,手掌翻腾,快速的结着印,那是取水术,很是复杂,他尚未来得及教我,但是我见过,在古籍里,是极为凶险的召唤水龙的杀术。

    水幕降下,眼眶有短暂的湿润,我取过一旁搭着的巾帕,擦了擦脸,才低头望着水中映出来的女子容颜。

    面容算得上姣好,鬓发微湿,清清润润。只是眼角已经爬上了几条细纹,我摸了摸那细细的纹路,恍然发觉,今年已是来到关宁城的第十年了。

    二十年前,千影奉师命入京,受封车骑将军,自此开始了她十年的戎马生涯。后镇守在关宁城,也到了第十个年头,前阵子奉诏再次入京,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和往日一样喝过药,去过军营,回来已是傍晚时分,府里的下人个个喜气洋洋,脚下奔走如飞。

    我皱眉瞧着直直往我身上撞的小春,忙侧身避开,同时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她往前冲的力道太大,把弱不胜衣的我带了个趔趄。

    我说:“将军回来了?”

    “刚刚回来,在后院呢。”

    我轻轻拍拍她的脑袋,笑道:“以后走路看着点。”

    小春挠了挠头,一溜烟跑去厨房传晚膳。

    穿过门廊,依稀可见后庭的点点灯火,我步子加快了些许,径直奔向小影的房间,里头的人面对着我,银色的铠甲在烛光流淌下很是美丽。

    她低着头,手按在头上,将头盔取了下来,红色发带尽职的束着她乌黑的长发,丝毫不乱。

    “阿姐。”她唤我。

    千影双目明亮,唇角含笑,而眉心烈焰如火。

    “回来了?皇帝那里又有什么事?”我把门带上,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头盔,她自然而然的张开双臂,等着我继续帮她解下.身上沉重的盔甲。

    “他能有什么事,就是嫌边关太安宁,怕我不老实,找我联络联络感情,这不,听说这月吐谷浑又要有大动作了,就放我回来了。倒是阿姐你,我回来的路上没少听说关宁城的战事。”

    “那些人三天两头来犯,你也不是不知道,沈青他们都在,可以应付,”我双手托着铠甲搭在人形木架上,叹了口气:“就是又折了些兵士。”

    “多少?”

    “重伤的不计,战死的有一百七十五名,对照名册清点过了,碑还是立在城西的万将冢,今日太晚了,明日我再带你去。”

    “尸骨找回来没有?”

    “只找回一半。”

    指腹下的身体绷了起来,我捏了捏千影的手腕,然后身子往前一倾,被人抱了个满怀。

    “阿姐……”她声音响在耳畔,干干的,有些涩。

    我抬了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用过膳后,千影说想沐浴,等备好热水我回来喊她,她盘腿坐在黑色长案前,一手支颐,面前摆着画着地形图的羊皮,磨损得厉害,尤其是吐谷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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