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场馆外已经亮起了彩灯，演奏会的宣传图在馆外的大屏幕上滚动着。

    当前炙手可热的年轻演奏家产休前最后一次演出，话题之足，不光吸引了大批的观众，电视网络甚至广播都在争相直播这场演奏会。

    休息室里，游弋刚最后一次和林姝校对完流程。林姝看他手不时往肚子上放，关切道，“累了？离正式开场还有段时间，你先睡一会吧。” 考虑到游弋的身体，林姝特地在休息室里摆了更宽敞的沙发，

    游弋抚了抚微微发紧的肚子，没再勉强，点点头。

    游弋睡得并不安稳，孩子已经入盆，压得髋部的骨头生疼。期间游弋醒了几次，模糊地觉得腹中牵扯着发痛，游弋的孕囊适应性不好，进入后期老是会这么疼，游弋大抵也习惯了，便没放在心上。如此醒转复睡了几次，等到林姝叫醒游弋，游弋觉得身上更加疲惫，一阵阵发虚的酸软。

    “你脸色也太差了，行不行啊？”林姝帮游弋打理外套，盯着化妆镜前的游弋。

    化妆师正在摆弄游弋的头发，附和了一句，“多打点粉？”

    游弋扯着嘴角笑，“不行？老板估计会举起外头那架钢琴砸我。”

    这次演出的报酬，是早就预支给了游弋的。

    林姝瘪瘪嘴，“小李，我觉得你终于用得上那支唇膏了。”

    周骁站在居民楼底下，听见耳机里传来组长的声音，“a组抓捕成功，b组原地等候交接。”

    周骁放松身体，抱臂百无聊赖地踢了会路边的石子。

    游弋今天的演出，他本来还暗地里买了张票，算得上他第一次现场看游弋的舞台表演了。不过临时出警，看来这计划是打水漂了。

    更多的警车驶了进来，想想接下来的繁杂程序，周骁觉得今晚去会场接一接游弋都是扯淡了。

    小方嚼着口香糖凑过来，看了看周骁的脸色，“不开心哦？”

    周骁白了他一眼，不搭话。

    “想老婆咯？”小方收到周骁冷冽的眼神，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是，我是来帮助战友的。”他伸出手，冲周骁甩了甩手里的钥匙。

    “4577，我给你打掩护。”小方讨好地笑。

    周骁这才想起来今天开车的是小方。赶不去会场也是没办法，他也并没想搞小手段。但是游弋现在身体不一般，周骁老觉得他不在自己眼前自己心里就有些发慌，于是周骁瞟了小方一眼，迅速将车钥匙收在了手里。

    纷乱热闹的现场，编号4577的那辆警车悄悄从小区后门溜了出去。

    【三十】

    游弋是在《b小调第三钢琴奏鸣曲》时感觉到第一次阵痛的，腹中长缓的牵扯的痛楚让他微微蜷起身体，隆起的肚子就抵到了钢琴上，这一段变奏慢了一拍，好在没人发现。当时游弋的第一个想法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觉得肖邦的这个奏鸣曲轻松欢快了。

    整个观众席很暗，一片灰蒙蒙的，游弋仍能感受到成千上万炽热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这才是他今晚的第二支曲子。游弋只能在心里苦笑，慢慢挺直背脊，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乐曲本身上。

    周骁的车子驶上了高速。广播里放着动听的旋律，在管弦乐队的背景下，钢琴声显得更加丰满悦耳。周骁想像游弋坐姿优雅，十指翻飞的样子，舞台的灯光如何将他那张带点薄汗的脸烘托的更加光彩夺目。

    舞台上，灯光的确耀眼，然而游弋却不是带点薄汗，而是满头大汗。

    炽热的灯光在钢琴上照出点点的光斑，游弋从反光里能看见自己苍白而汗湿的面庞。又一阵沉沉的坠痛侵袭而来，仿佛什么东西撕扯着他的脊柱和髋骨使劲往下而去，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弯下腰去，但他只能狠狠抑制自己想要掐腰抚腹的本能。在疼痛过去的时候，游弋松开牙关轻轻地吁气，汗水从他眼角流过去，视线都有点模糊了。游弋能感觉到孩子在一点点往下走，他的腿也只能越分越开，才让胯部的疼痛不那么尖锐难忍。

    这是第几次，游弋已经数不清了。游弋清楚的是，这是陈允楠的曲子，终于是最后一支曲子了。他敲击键盘的手指早已没那么有力，幸好乐队的伴奏多少能掩盖一些，在演出上一向追求完美的游弋此时都已没有精力去在意这些了，他只能拼尽全力保证演出的完整性，好让他这暂别意义的演奏会不要结束得太狼狈。

    观众们的掌声响起，游弋的双手死死扣着座椅的边沿，对着观众席挤出一个笑容来。

    舞台正中央靠前沿的部分，缓缓升上来一支立杆话筒。

    这排位的含义很明显，游弋应该站起来走到话筒跟前，进行他这场意义特殊的演出的总结发言。

    游弋咬着嘴唇回头看了一眼话筒，迟迟没有动作。因为游弋已经没有了能站起来的自信。

    林姝站在幕布后头，这个过场流程她再清楚不过，游弋干坐在那里，她等了几秒，已经敏锐地察觉了情况的不对。

    游弋的目光此时虚虚地朝林姝这边扫过来，憔悴惊慌。

    林姝脑袋炸了一下，使劲往自己胸口敲了几记，扯开幕布自己大步走了出去。工作人员反应也算快，马上给了她一个灯光聚焦尾随。

    林姝走到中央的话筒跟前，笑容满面，“非常感谢今天所有观众朋友们的捧场！想必大家也很想听我们游老师说说这场不那么一般的演奏会的感想吧？”

    她这么说着，把话筒取了下来，朝游弋走过去，微微弯腰，话筒递到了游弋嘴边。

    林姝这么近站到游弋身边时，才看清他糟糕的状态，眼睛都瞪圆了。

    “首先，我当然要感谢大家的厚爱……呵，我现在这副样子，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广播里游弋的声音有点失真，周骁听了几句，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他和游弋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四年，对方的一些特征，比如说话的习惯，语句间停顿的节奏，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印刻在记忆里了。尤其周骁职业使然，对这些方面就更加敏感一些，他隐隐察觉出了不正常，而且，游弋说的话，跟他之前写完稿念给他听的不一样。

    周骁关了广播，踩了一脚油门。

    幕布缓缓合拢，游弋仿佛背上提悬的那根线忽然断了，折起身体低哑而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林姝听他这一叫，浑身一下激灵，“游弋，你，你还好吧？”

    “……一点……也不好……”游弋气喘吁吁地抬头看了一眼林姝，“快帮我叫车……”

    周骁本就一身警服，证件一亮，畅通无阻地进了会场，他边走边拨游弋的手机，还没接通，就差点迎面撞上小跑而来的林姝。

    “我刚叫的是救护车吧，怎么来的这么快的是你！”林姝后退了一大步，手里还攥着手机。

    听见救护车三个字，周骁眉心一跳，“游弋人呢？”

    “后头休息室，谢天谢地，你快送他去医院，”林姝跺着脚，“我去应付记者。”

    周骁推开休息室门的时候，游弋正握着手表数阵痛间隔，他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乱麻衬衫，几乎被汗水浸得半透了，另一只手攥着腹侧的衣料，手背上青筋都浮了出来。

    “游弋。”周骁都不用问到底是什么情况了，快步走过去，抓住游弋的手。

    游弋反手死死扣住周骁的小臂，抬头看他，有些惊讶，但很快痛楚的表情取而代之，他拧着眉毛，小声道，“周骁……还挺疼的……”游弋此时的样子真是只能用狼狈来形容了。汗水糊开了那点粉底，整张脸就显得脏兮兮的。

    周骁进门那一瞬心里跟着了火似的，整个胸腔里都是浓烟漫得他喘不过气来，但听得游弋这一句似是委屈似是抱怨，没来由倒是安定了几分，他抓过沙发上不知是谁的围巾，粗略地帮游弋擦了擦脸，语气温和道，“上医院，一会就不疼了。”

    周骁拿起游弋的外套，帮他穿上，扣扣子的时候游弋忽然按住周骁的手，不声不响地看着周骁。他睫毛轻轻颤着，黝黑的眸子里终于不加掩饰地泄露出浓浓的惊慌，焦虑，还有歉意。

    周骁心里一紧，什么情绪都没了，只剩下四面盖上来的心疼。他沉默着抹了抹游弋额发间的汗水，把外套的帽子盖到他头上，手揽到游弋腰间，“有我呢。”他这么低声说着，然后稳稳地把游弋抱了起来。

    这么横抱的姿势对临产的人来说并不舒适，游弋轻轻低吟了一声，然后把下巴用力地抵在了周骁颈间，“嗯。”

    【三十一】

    正是演出刚结束散场的时间，私家车首尾相连的景象可谓壮观。

    周骁走走停停了两次，终于忍不住烦躁地捶了一把方向盘，眯着眼睛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尾灯，那表情明显是恨不得把前边这一溜排的车都给顶到路外头去。

    “周骁……腰……”游弋难受地辗转了一下身体。

    警车的车型使然，前边空间本来就狭窄些，底盘还低，游弋挺着个肚子坐得必然不会舒服，椅子靠背往下调了些角度，游弋的后腰那就悬空了一块，游弋觉得自己就像快被拦腰斩断了似的，忍不住提醒周骁。

    周骁反应过来，可是车上也没有垫子什么的，他立马剥了自己的外套团了团垫到了游弋腰后。游弋往边上侧了侧身体，闷哼了一声。

    周骁伸出一只手捏压游弋的腰背，游弋后背全湿了，摸上去凉飕飕的，周骁紧皱着眉把车里的空调又打大了一挡。游弋又一次紧绷起身体，他的脖子抻得直直的，用力地抵着座椅靠背。周骁不敢动了，轻轻地搭着他的腰，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游弋忽然挣扎着坐起来，捂着嘴巴拍周骁，周骁愣了几秒，赶紧从旁边扯出个不知谁留在车里的外卖袋子，打开递了过去。游弋低头就吐了起来，也没吐出多少，最后只是不停干咳着背脊发颤。游弋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刚被周骁擦拭过的额头又满是汗水。

    周骁小心翼翼地顺抚他的背脊，“痛得难受？”

    游弋没什么说服性地虚弱地摇摇头。

    “……喝点水。”周骁转开从休息室里带出的水，送到游弋手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一点也找不出词语来。游弋低着眼帘沉默地喝水，没喝两口又伸手捂着侧腹闭眼拧起眉毛。

    周骁一边把稳方向盘，一边伸手继续给游弋抹汗，手背贴完额头，手指细细抚摸他的眼角，然后往下用掌心贴着游弋脸颊的缓缓摩挲。

    游弋睁开眼睛，抓住周骁的手腕，“别，让我特想躺你怀里。”

    周骁仍然皱着眉，他目视前方，语气十分认真道，“我也想抱着你。”

    游弋张了张眼睛，牵紧周骁的手，淡淡一笑，“喏，你现在只能一只手开车了，稍微专心点。”

    周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前边好像慢慢疏通起来，车子终于不再堵在原地。

    道路重新开阔无阻，周骁稍稍松了口气，游弋一直握着他的那只手却忽然猛地加大了力气，“周骁……”游弋短促地叫了他一声，“我怕……来不及……”

    “别说傻话。”周骁轻责道，转头看游弋，却是吓了一跳。

    游弋脸色白的吓人，他的头使劲地往后拗过去，紧紧咬着下唇。这次阵痛似乎来得格外强劲，游弋的衬衫紧紧包裹在圆隆的腹部，随着宫缩，那里的衣料几乎肉眼可见地生出细密的褶皱来。

    “深呼吸，游弋！”周骁方向盘一拐，利索地靠边停车。

    “呃……”游弋无助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头挤出痛吟来，仿佛失去自控般用力地捶打了几下座椅靠背。

    周骁把手按到他腹顶上，那里坚硬非常，周骁没法抑制地就想起孩子出状况的那晚，他舔了舔嘴唇，声音里开始失去镇定，“别用力，一会就好……”他移开手按着游弋的膝盖，安慰性质地轻拍。

    疼痛渐渐平息，游弋仿佛在水底下潜了半天的人终于得以浮面，粗重地呼吸着，他好像是被刚才这次阵痛吓怕了，紧紧地攀着周骁的胸口，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周骁，我怕……它在往下走……”

    如果说周骁之前还是焦虑占了大部分，那现在他是着实开始紧张和慌张了。

    周骁没去跟游弋对视，他用手轻轻贴着游弋的肚子，强自稳住自己的声音，“这说明它很好，我们就快到医院了，没事……。”

    “周骁，我好像破水了……”游弋低弱地打断他，僵硬着身体慢慢推开一点周骁。

    周骁头皮一麻，低头看过去，果然游弋身下水渍蜿蜒浸润开来，顺着座椅往下滴。

    “把座椅再放低点。”周骁还在愣神，游弋早一点找回理智，小声提醒周骁。

    周骁猛地警醒，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凑过去调了调，才发现转轮那好像坏了，卡住似的没法再把座椅往下降。周骁掰了几次，急了一身汗，压抑了这么久，暴脾气顷刻冲上来了，对着那转轴就狠狠砸了几拳头。

    “周骁……”游弋刚才一路注意力全用在抵抗阵痛上了，这会终于看出周骁稳不住自个了。他苦笑了一下，“我够慌了，你别慌啊……”

    周骁听见他这话，坐回去摁住自己的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周骁横行霸道了那么多年，哪里怂过，今天头一次手都有些发软，这么被游弋一说破，还有点尴尬。

    游弋抚了抚周骁的骨节，抿抿唇，正色道，“开车吧，不管怎么样，它都不能生在这里。”

    警车里什么都没有，卫生条件也不够格，不足月的孩子降生在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

    “再坚持一会，就一会。”周骁坐直身体，啪地打开警灯，在响亮的警笛声响起的时候，车子同时再次发动起来。

    【三十二】

    饶是周骁心中再怎么盼望，到医院的路程仍旧结实地摆在那不会缩短。即使游弋有心控制，也没法压住从齿缝间泄出去的呻吟声。他每次一出声，周骁的心就跳快几拍，周骁分明能听出游弋经受的阵痛在加剧，当然说明了产程在推进，只不过他们俩都初为人父，完全不清楚是推进到了什么程度。

    游弋盯着车顶的某处，费劲地喘息着。激烈的收缩从腹底开始席卷而来，仿佛一只手死拽着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把他拖入剧痛的海洋。他能感觉到温热的羊水从他身体里流出去，孩子使劲往更深更下的地方钻落，理智告诉他应该尽量拖延，但是本能驱使游弋顺着孩子下落的动作使劲。

    两人谁也没想到该检查检查产口打开的状况，当再一次升级的宫缩来临，游弋根本没法再逆着本能忍耐，猛地抬起上半身用力。这次阵痛持续得更长，孩子几乎是直直地撑开了那里又往下走了好大一段，游弋的双腿控制不住地往外打开，撑住座位两侧，微微抬起下身，游弋又痛又慌，声音都变调了，“周……周骁！唔……”

    周骁听见这声，知道情况加急了，脑子就像被狠敲了一记似的直发懵。此时车速正快，周骁根本没法分神，医院的牌灯已经隐约可见，周骁心一横，再加了一记油门。

    提速让游弋的背猛地贴了上座椅靠背，他全身发颤，腿脚都是虚的，但他压根不敢让脱力的身体全倒回座位里，因为游弋感觉到，刚才这一下，孩子的头好像已经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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