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慢慢站定在他们身前，很闲散的姿势，像是在慢慢地打量着什么。

    蔺成仰起脸，声音发苦：「队长……」

    对方怔了怔，像是没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只是眯了眯眼睛：「狙击手……你枪打得不错。」

    林昕身体在这久违了一年的声音里重重颤抖了起来，他仰起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他说：「陆健。」

    对方看着他，像是有点奇怪，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林昕的肩章上，忽然就笑了起来：「看来我运气不坏，这么年轻的少校还真是少见。」他挑了挑眉毛：「如果没有猜错，不久前的那场干扰，大概是你的杰作？」

    林昕死死地盯着他，瞳孔慢慢变大，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他听见自已有点变形的声音：「陆健，你在说什么？」

    陆健扬起了眉毛：「少校，以你发起资讯干扰这么高的智商，我的话会很难懂么？还有……你们的侦查系统真不错，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

    林昕一字一句：「我是林昕，你记不记得？」

    陆健像是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林昕，这名字不错。很好……我现在记下了。」

    林昕的喉结剧烈的翻滚，他试图最后的挣扎：「可是你记得战斗型人工智慧干扰的设计原理，你也还记得我们一起设计的资讯反追踪程式……」

    陆健像是有点不耐烦了，拧开了耳边的通话器，顺便低低地骂了一声：「你废话可真多……」

    林昕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他面无表情地听着记忆里最熟悉的声音用着他习惯的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向高一级的长官回报着眼前的情形。

    「资讯干扰问题解决了……顺便抓了个少校和一个狙击手……代价不小，废了我十二个兵，对方的狙击手准得要命……

    「为什么不击毙？」他瞥了一眼林昕：「这个少校很能干，几小时前的资讯干扰不就已经给我们弄了不少麻烦？我有信心他能够帮助我们人工智慧系统有效升级……」

    我们？林昕默默地咀嚼了下这个词，他看着陆健关闭了通信耳机，似笑非笑地走向自己。

    「少校，麻烦你陪我走一趟吧，总部对你的资讯干扰技术很有兴趣。」

    还是记忆中那种漫不经心又带着满满强势的声音，因为低沉而显得有些沙哑。

    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他也是这样走到身前，勾着他的脖子：「少校，麻烦你陪我走一趟吧，烟没了……晚上还得看资料来着。」

    林昕冲着陆健笑了一下，这是他们久别见面以后林昕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陆健看着他从中弹的小腹下慢慢抽出的手，很快皱起了眉头。

    「陆健中校，如果是买烟的话，可以奉陪，但如果是去参观那些让人恶心的人工智慧总部，那就不用了。」

    染满鲜血的手中，托起的是一枚紫色水晶一样的长型物体，看上去脆弱又美丽。

    那是一枚装备直升机用的气体炸弹，可以在简单引爆以后发生两次爆炸。第一次扩散气体炸药，第二次引爆炸药雾。现在林昕已经把保险开启，只要一坠地，半公里之内，即使最快的子弹也飞不出它的威力圈。

    陆健想了想：「不想去就算了，何必拿这么贵重的礼物出来？」

    林昕仰着头：「你喜欢的话，我们共用也不错。」

    陆健「哈」了一声：「林昕少校，这没意义。没了我，本方只是少了个普通的指挥官，很快就会有人补上，少了你，你觉得你们还有多少获胜的可能？」

    林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和蔺成互相支持着对方的身体。陆健的话很对，这样的行为没意义。战事还没结束，他的生命中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

    紧扣着手里的气体炸弹，他们一步步地退出了陆健的视线。

    没有人再追上来。

    他们在一处稍微安全一些的掩体后停住了脚步。蔺成不敢说话，只是撩开林昕的上衣，帮他包扎起伤口。林昕的呼吸最终平复了下来，想了想，他打断了蔺成的动作，伸手到胸前慢慢地掏着什么。

    蔺成有点疑惑于他塞过来的小小的一片纸，一张两寸大小的，林昕和陆健的合照。大概是一直贴身放着，温度很热。只是现在，边角的地方已经让血染得有些污浊了。

    「蔺成……」

    「什么？」

    他听见林昕平静的开口。

    「如果哪一天，是我先死在了陆健的手上……你记得帮我把这张照片一起埋了。」

    陆健觉得稍微有点麻烦。

    身体传来的钝痛和脑部一阵强过一阵的眩晕感，让他的耐性快被耗尽了。其他部分还好，最头疼的是对方狙击手最后击中他侧腹的那颗子弹。

    陷得太深了，没有专业医生帮忙大概很难取出来。偏偏由于战区大量战斗型人工智慧的输入和补给，战地医生的角色基本上被维修师和资讯工程师所取代。

    即使是保留下来的那一、两个，也大多是替战地首领做着日常性的护理工作——在以战斗型人工智慧为主的军队中，身体机能相对脆弱，容易产生流血事件的人类大多退到了战地的后方，充当起了指挥官的角色。

    所以，真正能用到专业性外科医生的机率变得少之又少。

    陆健半倚在指挥部前方的墙边，被绷带缠着的手有些费力地摸着口袋里的烟。

    半跪在他身边处理着他腹部伤口的年轻医生已经是手忙脚乱。

    没有麻药，没有专业的手术刀和手术钳，连棉花和绷带也是找了半天才勉强弄到的。战地已经很久没用过这些东西了，大概焊接枪和金属导线他现在用起都会更熟练些。

    陆健一直憋着气，镊子探进伤口的时候，身体终于条件反射性的抖了抖。

    对方倒抽了一口凉气，豆大的汗水很快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陆健翻了翻眼睛：「别紧张，慢慢来……」

    对方听着他的安慰，干脆连动作都僵住了，陆健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一小堆列兵整齐地迈步过来，列队立正。紧接着着，是几双皮鞋踏落在地上不紧不慢的声音。

    陆健对眼前的战地最高指挥官欠身，稍微摆了个样子：「k，不起来敬礼了啊。」

    战斗型人工智慧的引入让军队体系有了不小的改变，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个体名称的数位化和字元化，以方便系统的统一调配和管理。

    虽然人类成员并不需要严格被纳入这个体系，但战地最高指挥官喜欢听到的称呼并不是他填写在护照上的自然人名，反而是一个类同于人工智慧体编号的简单字母，k。

    对方摆了下手：「你怎么样？」

    陆健眼睛都不抬：「暂时还死不了。」

    对方盯着他身边一团团染得血红的纱布，皱了皱眉头：「怎么会受伤？」

    陆健摊了摊手：「想抓活的，没想到对方的狙击手准的要命……」

    对方想了想：「那俘虏呢？」

    陆健耸肩：「没留住。」

    旁边的副官沉不住气了：「中校，你带了十二个士兵出去，每一个配置的都是最高等的a级战斗体系。」

    陆健瞥了他一眼：「对方带着杀伤面积半公里的气体炸弹，开了保险，手一松的话，别说十二个a级战斗体，一百二十个也一样玩完。」他顿了下：「还要补充一点，对方的狙击手很不错，十二个士兵都是被他一枪击毙的。」

    对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沉默了片刻，k缓缓开口：「为什么一定要抓活的？」

    陆健挑了下眉毛，一字一顿：「几个小时以前的那场资讯干扰您还记得么？对方那个少校干的……战争僵持了太久，活捉了他会有助于我方士兵智慧系统的提高，加强战术意识，有利于速战速决。」

    对方「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陆健推开终于从他体内把子弹取出，正在战战兢兢帮他包扎的年轻医生：「没事我先回去躺会。」

    对方点了点头，微微沉吟了一下：「中校，你还有什么要汇报吗？」［星期五制作］

    陆健想了想：「那个少校叫林昕，他知道我的名字，问我记不记得他？」

    对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你怎么说？」

    陆健眯了下眼睛，跟着也笑了，只是声音有些不屑：「幼稚的情感诱导，又不是第一次碰到了……以后大概还有很多机会见面，不会忘就是了。」

    他转过身，活动了下手脚，对着天空的方向很惬意地吐了个烟圈。慢慢朝着指挥部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k看着他的身影最终消失，瞥了瞥身边的副官：「想说什么？」

    副官沉吟了一下：「描述的资讯和监视系统记录一致，情况属实，他没说谎。」

    「还是不放心他？」

    副官自嘲般地笑：「之前在他手下栽过太多次……您也知道，被狼咬多了，即便栓进家门做了看门犬，也总是担心他什么时候就反头咬一口。」

    k 「嗯」了一声：「所以你对我用他始终保持意见。」

    副官摇头：「不，您是正确的。陆健的加入让我方的推进度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五，出色的指挥能力，惊人的效率……他值得您这么做，即使是冒险。」

    k笑了笑：「那你还担心什么？」

    副官斟酌了一下：「您相信他是真的失忆倒戈？」

    k背起双手，缓缓踱了几步：「目前来看，没有问题。植入他皮下组织的监视系统随时都在给我们回馈资讯，他表现一直不错……更何况……」

    k看了看副官：「他是不是真的失忆倒戈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他一直协助我们进行战事推进，等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假的也就会变成真的。

    「只要他还在监控系统之下，一举一动就都在我们眼中。即使他是在伪装，也绝对不会有机会出手，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副官点了点头：「是！」却看见k迈了几步的身影忽然又停下，转过头再次补充。

    「不过下面的战事，尽量把陆健安置在后方，避免他与对方的直接接触，至于今天那个少校和狙击手……」他想了想：「大概我们会有点麻烦了。」

    沈佩在凌晨一点听到了警卫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这段时间连续的高强度战斗让他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几乎是在对方叩门的同时，他已经快速站起，把门拉开了。

    「什么事？」他知道这个时候没有特别问题，小警卫是不会来打扰他的。

    对方凑身上前，在他耳边轻轻说了点什么。

    沈佩怔了怔，接着迅速做出反应：「走！」

    指挥部的灯依旧亮着，作为战地最重要的核心部分，这里二十四小时都保持着高校的工作。

    守在门外的士兵看到沈佩，先是一个敬礼。然后和他身后的警卫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人在里面。」

    沈佩几步踏了进去，在看清楚来人以后，却已经愣住了。

    年轻少校浑身血迹斑驳，重伤的肩胛还在向外流着血，此刻像是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去，身体靠着同样伤痕累累的同伴的支撑，才勉强着没有倒下去。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声音有些沙哑：「沈佩。」

    这一句话像是绷了很久，话才出口，本就摇摇欲坠的两个人都像是支撑不住了。

    沈佩一个箭步上前，接往了两人的身体。

    「他妈的……」他看着对方两张满是血污的脸，像是有点恼怒，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战地一线，高危地区，总参派这么两个娘们唧唧的家伙过来干嘛？」

    少校笑了笑：「我是林昕。」他喘了一下，看着目瞪口呆的沈佩，低声补充：「明天开始，接任战地的最高指挥权。」

    沈佩已经说不出话了，僵硬的表情像是在看着世界上最荒谬的事。

    半晌以后，他大吼起来：「还愣着干什么，把绷带什么的都赶紧拿过来！」

    伤口的处理只简单的进行了一个小时。

    沈佩的手脚麻利又熟稔，只是血污洗去以后，对方两人露出的脸实在是秀气得过分。沈佩虎着脸，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林昕也不介意，倒是蔺成挣扎着站起了身：「谢谢。」

    沈佩瞪了他们片刻：「伤口拖得太久，都有点感染，今天就这样，你们先去休息，有什么明天再说。」

    林昕也不坚持，点了点头：「好。」

    沈佩指了指房间的位置，还是有点恼火：「战区警报没有收到么？为什么会这个时候来？就两个人，这样的装备，活着到这里算你们命大！」

    蔺成拧了拧脖子想申辩些什么，被林昕一把扯住进了房。

    沈佩有点头疼地敲了敲额头，招手叫过一个值班的士兵：「今天你留在这里，这两娘们唧唧的家伙有什么问题的话照顾着点。」

    蔺成和林昕并排躺了一会。

    床并不大，普通的单人尺寸，战地这么紧张的环境下，条件不可能更好。其实平时挤一挤倒也没什么问题，但现在两人都是浑身伤口，稍微一个翻身就蹭得一阵激痛。

    蔺成静静听着林昕的呼吸声，他知道对方并没有睡着。想了想，他慢慢翻身坐起。

    林昕声音清醒：「怎么还不睡？」

    蔺成走到桌边：「口渴，我想喝点水。」

    林昕「嗯」了一声，抬着眼睛看向天花板。

    蔺成捏着手里的杯子：「林昕，你在想什么？」

    微微的一阵静默，林昕轻轻的声音：「战争。」他有点自嘲：「这么好的夜晚，好像想这个不是很合适。」

    蔺成犹豫了下：「林昕，我总觉得事情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林昕笑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工智慧有时候实在是天真得可爱。

    「睡吧。」他合起了眼睛，果然不再说话了。

    蔺成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悠长起来，通常这样的时候，林昕都会做梦的……蔺成想，梦里面如果有陆健，他就会无意识的笑起来。

    蔺成在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一会，才站起身，慢慢走到床边。他不打算再挤回床上，让两个人都睡不好。披了衣服到桌子上趴一晚，大概也可以将就。

    他蹑手蹑脚地拿起衣服，却在低头的时候瞥见了林昕熟睡中的脸。

    如常般平静的模样，却有淡淡的水迹顺着削瘦的脸颊慢慢滚落。

    蔺成有点疑惑。他没有想过汗水会从眼睛的地方流出来。

    他伸手接过一滴，无意识地放在了嘴边吮了吮。

    他第一次体验了属于人类的眼泪。

    又苦，又咸。

    他有点发愣，抱着手里的衣服走到墙角的地方蹲下，然后合上了眼睛。

    但是嘴角边那种咸苦的滋味，却让他有些不大安宁。

    他干脆换了好几个姿势，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然后，一片寂静中，他像是第一次听到了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裂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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