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还到阳台去看了，一拉开玻璃门就一阵狂风暴雨，吹得他湿了半个身子，阳台依旧空空如也。

    余宁火了。

    “喂──”

    才发出一个字余宁就停了下来，该叫什麽？流浪狗？狗？余宁思考了两秒锺，立刻接上断掉的前一个音。

    “笨狗！出来！”

    所有房间都没有那只笨狗的身影，最後余宁把家里所有的衣柜、储藏柜──一切能躲的东西都一一打开。

    “笨狗，要让我找到，你就──”

    威胁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完，余宁就愣住了。

    在小书房的隐藏式储物柜里，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跟余宁四目相对。

    死一般的寂静。

    “我──”青年从储藏柜里慢慢走出来，手里还拿著一个苹果，怯弱地不大流利地说，“我、我不是坏、坏人……我、我是狗、狗……”

    狗狗？

    因为太过震惊，余宁脑袋空白一片。

    赤身裸体的青年？现在是什麽状况？

    但余宁毕竟是余宁，无愧同事对他冷静自制的赞赏，二十秒後他就反应过来了，立刻说道：“立即离开，否则我马上报警。”

    眼前的青年绝对小偷无疑，正常人谁会躲在别人家里？虽然这个青年看上去没什麽杀伤力，手里唯一的武器就是一颗苹果，赤身裸体的，也看得出身上没有藏刀具。但是，正因为这样，余宁觉得比遇到拿著刀的小偷还恐怖。

    绝对是个变态。

    这种人，你根本猜不到他会做出什麽事。

    被下令驱逐的青年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我是狗、狗……”

    余宁觉得自己眼前发黑。

    妄想自己是狗的变态？这家夥是什麽时候进来的？今天？昨天？台风天入室偷窃？但是大门明明好好的。这家夥的衣服呢？？

    余宁越过青年，往他身後的储物柜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那个柜子是用来放冬被的，望过去一目了然，确实除了棉被没有其他东西。

    这不可能。

    刚做饭的时候他刚清理过家里的垃圾桶，绝对没有多余的衣服。

    赤裸闯进来？

    不可能，一楼有保安啊！

    被断定为变态的青年依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结结巴巴地继续编造天方夜谭。

    “我是狗狗，你、你捡回来的狗……我、我不是坏人，我不、不会伤害你，我、我是狗……我只有晚上才能变成人，可是我是、是狗……”

    余宁觉得现在首要问题不是报警，而是联系精神病院。

    青年最後被赶出余宁家。

    余宁没有报警，也没有联系精神病院。他注意到几件事，心里发毛。第一，狗真的不见了，连根狗毛都没留下；第二，青年手里拿著一颗苹果，狗睡前他也给了它一颗苹果；第三，青年的脚瘸了，跟狗一样，都是左脚；第四，青年的一只眼睛坏了，症状也是跟笨狗一样，肿得睁不开；第五，青年的头发是黄棕色的，并且长短不一，好像刚被乱刀剪过；第六，青年长得不矮，但身形瘦弱，跟那只营养不良的笨狗一样；第七，青年结结巴巴但正确地说出余宁是在哪里捡回的狗，给它吃了面包香肠，还帮它洗了澡……

    其实一切都可以解释，比如只是凑巧，比如可能青年跟在他後面正好撞见他捡回那只狗，比如青年可能就是这幢楼里的住户等等。有许多理由可以解释青年身上跟狗的巧合，这世界不可能有这麽怪诞的事。

    但望著青年那唯一的一只湿润的、温和的好眼睛，余宁心里的阴影越来越大。

    这不可能，明知道不可能，但他竟觉得这青年跟那只狗确实像极了。

    “你快走，回你家去。”

    最後他只是把青年驱逐出门，言语警告而已。

    整个夜里，青年被赶出去时那伤心绝望的眼神一直在余宁眼前晃荡。他伤心得如同自己被抛弃一样，那眼神，竟能让余宁产生愧疚的错觉。

    即使很不情愿，但青年还是顺从地走了，听话得不像一个入室偷窃的小偷，也不像一个坚信自己是只狗的偏执疯子。

    他甚至还对余宁说：“我知道我不正常，你很好，你对我很温柔……”

    余宁的理智告诉自己“温柔”指的是他没把青年送进警察局或精神病院，但情感上却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些送到笨狗面前的卤牛肉、苹果、面包、炒面……

    这一夜就在混乱的思绪中过去了。

    隔天早上醒来，余宁脸色发白。他梦见那只笨狗开口说话了，它对他说：“你把我捡回来，又把我丢掉。”

    这简直是，见鬼了。

    可是笨狗确实不见了，消失了，一点踪影也没有。

    余宁一边无精打采地吃早餐一边想。

    随後他突然一跃而起，推开面前的早餐。

    他怎麽这麽笨！狗一定是被青年赶出去了！没错！他只顾在家里四处寻找狗的踪影，却没打开门到外面找过！

    这里是18楼，它不会坐电梯，楼梯的安全门是关著的，狗应该够不到，它肯定还在这层楼里！

    余宁急匆匆抓起钥匙，连睡衣都没换就跑了出去。只要找到那只笨狗，就能证实青年说的话全都是扯淡！

    余宁果然在楼梯的安全门边找到了那只笨狗，它趴在地板上，无精打采的，连余宁到来都没发现。

    余宁说：“你这只笨狗，小偷闯进来你都不会叫吗？”

    余宁的声音似乎使狗吓了一大跳，它一哆嗦，从地板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泪眼朦胧地看著余宁。

    真的是泪眼朦胧。

    刹那间，青年那张欲泣的脸与狗重叠在了一起。

    余宁打了个寒颤。

    不，不，他怎能被一个精神病人的话牵著走！

    “喂，笨狗。”余宁招手，“回去了。”

    “嗷──”

    笨狗低低呜咽了一声，哭泣一样，依旧原地不动。

    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它是被青年赶出来，为何现在余宁要接它回去它却不肯？

    “我说，”余宁蹲下来，看著狗的眼睛说，“你不会跟田螺姑娘一样吧？白天是狗，晚上变人？”话一出口，余宁自己都吓了一跳，才一晚上，他也要发精神病了？

    不料到狗轻轻弯了弯脖子，看上去就像人点头一样。

    余宁脸都绿了。

    他一定是眼花。

    这整件事情实在太怪异，接下去那只笨狗一直坚持不回余宁家，余宁怎麽拉它都不动。余宁不禁想，难道是因为昨晚自己坚决地赶走青年，它伤心了？

    这种想法无异於承认昨晚青年说的话是真的，他是狗，但晚上能变成人。

    余宁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竟然相信这种神话小说鬼故事一样的情节，他怒气冲冲，硬把狗赶进家里，转身就锁上门。

    “我就不信了，少给我装神弄鬼！”

    是真是假，到了晚上不就知道了？

    被强硬赶了回来的狗显得非常惊惶，一整天都不安地动来动去。余宁除了给它喂饭，完全无视它的异常。

    傍晚时分，被风雨遮蔽的天色变得更加阴暗，光线正在一点点消失。

    狗的不安仿佛到达极限，它在大门边转来转去，用爪子挠门，妄图打开门出去。余宁走到它旁边，冷冷地警告：“敢把大门挠出痕你就死定了！”

    惊恐的狗嗷了一声，乖乖缩回爪子，垂头丧气。

    屋子里已经黑得只能看到彼此的影子，余宁打开落地灯，微弱的光芒刚好能够看清房间里的人与物。

    狗的情绪似乎已经到达绝望，它吠叫起来，从客厅的地板上一跃而起，奔向书房。余宁急忙跟在它身後，却见它躲进了储物柜。正是昨天青年躲藏的那个储物柜。它把头埋进棉被里，瑟瑟发抖。

    那副模样，余宁看了都觉得它可怜。

    何必怕成这样？余宁想。就在这一瞬间，余宁眼前一花，昏暗的储物柜中的影子，似乎变大了许多。

    余宁心一跳，迅速打开书房的灯。

    一具赤裸的、苍白瘦弱的、青年的身体出现在他眼前。

    那翘得乱七八糟的黄棕色头发，一看就知道是谁。

    青年背对余宁，肩膀抖得十分厉害。

    余宁脑袋一片空白，他走过去，伸手迫使青年转过身来。青年两手捂著脸，逃避似的悲鸣。余宁用力拉开他手。

    青年满脸的眼泪。

    余宁错愕，哭什麽？

    青年藏无可藏，躲无可躲，索性嚎啕大哭起来，伤心欲绝，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余宁手上。

    余宁猛地缩回手，像被火星烫到。

    “我、我不是怪物……”看见余宁状似躲避的动作，青年嚎得更大声了，“我只是一只狗，可是晚上会变成人，不知道为什麽，不知道为什麽……”

    这怪诞离奇异事的恐怖气氛被青年止不住的眼泪跟悲号冲走了，余宁青著一张脸，站在一边看约莫二十岁的青年像个幼稚园小朋友一样嚎啕大哭。

    他一边哭一边喊：“你要扔掉我了，你要扔掉我了，你要──”

    被吵得脑袋疼的余宁怒喝道：“再哭我立刻就把你扔出门去！”

    余宁的话十分有效，青年似乎被吓坏了，咬住嘴唇，硬把後面的四个字吞了回去，但却逼出两大泡眼泪。他吸吸鼻子，微微抬头，想把那两泡眼泪逼回去，但水势太凶猛，终究抵挡不住，嗒嗒掉落下来。

    这一掉不得了，又有洪水爆发的趋势。余宁急忙补上缺口，“不准哭！把事情说清楚了！”

    但青年太过伤心，几乎说不出一句有点逻辑的话。余宁一个问题一个问题问他，花了大半个小时才大概弄清楚青年的身份。

    作为一只狗，青年才刚一岁多。一年多前他出生了，一出生就是个孤儿，被孤零零丢弃在街上。对於父母，他没有任何记忆。那时是冬天，他缩在纸箱里，冻得发抖。一位路过的小女孩把他捡了回去，用心照顾他。这样幸福的日子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小女孩带著他去公园散步，当太阳的最後一丝光线消失时，小狗身体一热，竟变成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孩。正与他玩耍的小女孩吓坏了，尖叫著逃离。

    突然变成人的小狗自己也十分的惊恐，他光著身子，凭著记忆，从公园跑回小女孩家里。他无助地敲门，小女孩在里面尖叫：“不能开门！不能开门！妖怪！那只狗是妖怪！”

    小女孩的父母并不相信她的话，但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孩总归十分怪异。他们问他家住哪里，爸妈是谁，他却回答他是小狗。

    人们判定他在说胡话，拿起电话要叫警察。

    小狗本能地感到恐惧，他趁人们不注意，跑走了。

    从此他开始了流浪生涯。

    一只流浪狗的生活有什麽好说的呢，流浪、晃荡、从垃圾箱翻东西吃、受人欺负。就是晚上的时候辛苦一些，从那天之後，每天夜幕降临他总无法控制地变成人。小女孩恐惧的尖叫声时常在他耳边回荡，他总是找隐蔽的无人之处躲藏起来，悄悄地完成那个诡异的过程。

    没有衣服的他总是赤裸著身体，他不敢这样出去游荡。夜晚他总躲在公园的树丛中，或者曲折的小巷子里，垃圾桶的阴影下。他无声无息，希望夜晚快点过去。白天到来了，他就能变回狗，即或只是一只流浪狗，他也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不受人注视。

    没有屋顶，没有食物，只有风雨与突如其来的吆喝、石头，这样的生活真的很辛苦。所以当有第二个人对他伸出手、领他回家的时候，他被快乐冲昏了头，完全忘记了小女孩的惊恐。可想而知後果如何，他再次被赶了出来，更糟糕的是被当成小偷，挨了一顿揍。

    他的左脚就是慌不择路从二楼跳下来逃跑的时候，摔伤了的。

    此後他一直流浪，不敢再跟随人们回去。漫长的流浪日子里，他的毛发在垃圾与树丛草堆里磨蹭得越来越脏；偶遇的小孩子们为了好玩，比赛用小石子砸他，把他砸得青青紫紫；脏乱的环境带来的细菌侵蚀了他的左眼，得不到治疗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

    一年的时间，他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他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有什麽意思呢？

    他没有同伴，没有父母，没有主人，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记得他，没有人在意他。他不过是一只肮脏丑陋的流浪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是一只真正的狗。其他的流浪狗们看不起他，远离他，害怕他，因为他竟能在夜里变成人。

    他灰心丧气，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包括肉骨头。

    这时候余宁给了他一袋闪闪发亮的卤牛肉，浓郁的香气在阳光下像神的指引一样飘到他鼻子里。

    他抬头，看见一脸严肃的余宁。余宁放下牛肉，面无表情，却没忘记帮他打开袋子。

    卤牛肉竟然那麽香，那麽好吃，而给他卤牛肉的那个好看的人，是他遇过最温柔的人了。只要他跟在余宁身後嗷两声，或者朝余宁摇摇尾巴，余宁总会从袋子里掏出许多好吃的给他。而且每次余宁都不会忘记帮他撕开包装，就算是一颗苹果，他也会先把贴在苹果上的商标贴纸撕掉。

    他开始觉得余宁是关心他的，不然为什麽每次下班回家，他总是提著一袋吃的呢？又为什麽总是走得慢吞吞的，眼神四处寻找？

    可怜的狗像抓到了一块浮木，余宁完全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他每天都去面店等他，在下班的路口等他回家。他喜欢余宁摇下车窗时那副瞪他的神情，喜欢当他一瘸一拐跟在车子後面跑时，刻意放慢车速的余宁。

    当那辆车缓缓开进车库的时候，是他一天中最忧伤的时候。

    又该说再见了，漫长孤寂的夜晚又到来了。

    当他变成人，蜷缩在阴暗的小巷子盖著一张破纸板的时候，他总想只要等到第二天，就能再见到那个好看的温柔的人了。

    这麽想著，夜晚也就变得不那麽漫长了。

    对於被人收养，他已经不抱幻想。他瘸了脚，坏了一只眼睛，掉毛，脏，丑，简直自卑到了极点。已经没有人像小时候那样，路过的时候夸奖他好可爱，个个都是惊呼一声好脏，而後闪躲不及。

    所以当他在狂风暴雨中冷得直哆嗦，饿得腿打颤时，余宁伸出来的手对他来说简直是光芒万丈。他挣扎了，犹豫了，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抵不过一个温暖的家对他的诱惑，他竟然再一次跟随人类回家。

    他幸福地洗了近一年来的第一个澡，虽然被刷得浑身火辣辣的，毛也被剪掉了许多，但那是主人为了他好。他趴在干净的地板上，晕陶陶地睡著了。没有冷风，没有雨水，干净温暖的家，他睡得好极了。醒来的时候面前是一碗香喷喷的饭菜，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

    他兴高采烈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趴在主人的床边，乖乖等他醒来。

    这时，白天的最後一道光线消失了，他身体一热，又再度变成了人。他维持著趴在地板上的姿势，心凉得仿佛被浸了冰水。

   

    捡到一只流浪狗 第1节(2/3),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