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屋子里静得出奇。

    老人的对面坐著的，便是程家的男主人──为了操办乔继宝的丧事而几日几夜不曾好好休息过的程旭。

    他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六岁，可那满脸的憔悴与布满血丝的双眼，怎麽看著都像老了十岁。再没了昔日的风采和锐气。

    面对老人的到来，他并不惊讶。这本是他授意下的决定。然而真到了见面的这一天，却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曾经的誓言，曾经的约定，曾经信誓旦旦的保证，到如今，都变得如此可笑。然而羞辱却远没有愧疚来得深刻清晰，这一刻，面对老人，他只有歉意。

    但要怎样说？怎样说……曾经，从老人手中接过的担子……现在，他已无力承载；曾经，从老人手中接过的人，如今，他已无能奉还。

    怎样说？或许根本不必说。那结果，那答案早已一目了然。却只是这句承诺，无言厚重，不忍直面。

    “我有回老宅看了看……”老人说。

    程旭显然很惊讶，他没想到老人会率先开口。所以他抬起头，讶异的看向老人。

    “那里……还是老样子……什麽都没有改变。”

    老人接著说，依旧搓著手，却是不抬头。

    程旭不知怎地，就感到眼眶湿润了。他好似从老人的描述中，也看到了乔家的那栋老宅，和老宅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

    “但是我……好像已经没有资格再进去坐一坐了。”

    说到这里，老人干笑了几声，才缓缓的抬起头。这是他从来到程家後第一次正视著程旭，正视著这个他许久不见的男人，正视著这个也算是他半个孙婿的男人。

    没有责备，没有埋怨，甚至……没有疑问……

    为什麽……为什麽？

    程旭更是不解，却又好像什麽都明白。他在感激老人的同时，又不禁陷入更深的自我谴责当中。

    “不……您……您一直有这个资格。那里……一直都是……一直都会是您和……宝宝的家……”

    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在人前哽咽的画面，总是有些难看的。何况他是程旭。

    好在对方是自己的长辈，而此时能见到老人，程旭总觉得内心因此变得无比平静与安心。

    为什麽会有这种感觉？如今想来，或许是因为命运纠缠在一起的那天起，便是和这些人有关吧。

    乔老爷子，宝宝……都已经不在了，当年约定的一切，如今，也只剩下面前的这位老人和自己还会记得。

    “谢谢你。”

    老人道著谢。他下了火车，没有先来与男人见面，或许也是出於这样的原因。

    他独自一个人，在乔家老宅的墙院外徘徊了好久，大门紧锁的画面让他不禁有些怅然，然而即便是从门栏外向内眺望，内心已是极大的满足。

    所有人，包括乔继宝在内，都以为乔家的老宅已被程旭卖掉了。可实际上，程旭只是叫人将其看管了起来而已，虽然外人是无法进入的，但乔继宝，徐管家……这些曾在乔家留下过美好回忆的人，都可以随时回到那里，就像回到过去。那是一段过往，也是一段证明。程旭总希望，在他与乔继宝结婚十周年的日子，能将乔继宝带到修复一新的老宅，给他一个惊喜。可谁知道，这个惊喜，却没能来得及实现，甚至差点成为了他与乔继宝之间的误会和阻碍。这在日後程旭得知乔继宝内心的真实想法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为此後悔不已。但这却是後话了。

    此时面对老人的谢意，程旭显得惶恐不已。

    他总是愧疚的，不管是对死去的人还是对活著的人。

    但老人的这句感谢却是出自他的真心。

    老人真心感谢著程旭对他的小少爷这十年来照顾。如果没有眼前这个男人，老人很难想像，乔继宝在失去他的祖父後究竟要怎样继续快乐的活下去。

    可以说，从乔继宝嫁给程旭至今，这十年的光阴里，乔继宝所获得的一切幸福和物质上的满足都来自於这个叫程旭的男人。没有这个男人，仅凭他这个只会做家事的没用的管家，是没有信心和能力能照顾好他这辈子最最疼爱的小少爷的。

    所以，老人一直感谢著男人，也认同著乔老爷子生前所做的这个决定。尽管……如今的结局并非计划中的美好。

    然而，老人还是知足的。毕竟，说到愧疚，他内心中深埋著的，那份歉意，不见得比男人少。

    “不……”

    “不，我是真心的。”

    程旭从未看过如此认真的徐管家，在他的记忆里，他对徐管家的印象，一直还停留在那个疼爱乔继宝疼爱到过分地步，有点罗嗦的管家婆形象。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整个生活，变得彻底，不止他和他。

    咖啡已经冷掉了，热气不再。

    程旭静静的看著杯中自己的倒影，他知道，老人有话要说。甚至，连说些什麽，程旭似乎都可以预料得到。

    便是──

    “谢谢。还有……对不起。”

    #　　 #　　　#

    即便是作为灵魂，能再次见到一直照顾他长大，除祖父外最关心他、最疼他的徐管家，还是很让乔继宝感到高兴的。尽管，另一个他最在意的人始终无法从他的死亡这个事实中重新振作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乔继宝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思考他所有的不舍和心痛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麽？

    如果不是在意，如果不是即便觉得被欺骗被隐瞒依然喜爱著，他实在无法找出其他理由和借口继续留在这里。

    当然，他也同样没有找到离开的方法就是了。

    但不管怎麽说，死後的清明总是能让他庆幸一件事，便是能更好的想明白他生前的种种以及自己哪怕是停止呼吸也无法停止的那所谓至死不渝的爱情，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因为喜欢他，所以会因他的悲伤而悲伤，因他的喜悦而喜悦；因为喜欢他，所以哪怕是欺骗和不信任依然无法彻底的遗忘与轻言的说放弃；因为喜欢他，哪怕恨透了、看透了、伤透了、心都为他碎了个洞，只有他不愿去伤害。

    便是自己如何的孤独，怎样的寂寞，在爱的面前竟然都能忍受。

    乔继宝说是明白也是糊涂，但有一点他却是真实感受到的，那便是──爱，的确是这世上最伟大、最有力量的东西。

    人常说，知道了一切，便原谅了一切。更何况，还有爱的存在。

    可他所知道的，却似乎并不是他们故事的全部……

    打从两人会面的一开始，乔继宝就坐在程旭的左手边。

    他从来没像今天这麽乖过。乖乖的，静静的，便是活著时也不曾有过。

    冥冥之中，总是有个声音告诉他，他要留在这里，与他们呆在一起，静静听，认真听，他们所说的每一件事，一字一句。

    但那之後所听到的一切，在日後的乔继宝看来，远不如这天他所见到的，吴莹眼中的那滴泪来得让他刻苦铭心……

    #　　 #　　 #

    “谢谢。还有……对不起。”

    老人说完这句话，似乎便连同程旭一起，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　　***　　***

    「你这种人出现在学校里还真是奇怪？」

    「难道这里只能存在你『这种』人吗？」

    「……，那倒也不是……不过，呵。不，我想……你或许是对的。」

    「所以，你承认你也是被他们同化中的一个了？」

    「……如果，我现在重新选边站还来得及吗？」

    那不算是一个贵族学校，但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那里始终是一个与自己身份不匹配的所在。

    能够站上最高峰的人，吴莹总是个例外。

    程旭当时还很年轻，他只是单纯地被每日午後都在喷泉外树林里拉著大提琴的女孩吸引了。

    於是，终於有一天，他上前搭了这句话，就此那俗套的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便开始了。

    灰姑娘有一个继母，有两个善妒的姐姐……

    不，那都是童话。

    所以在吴莹和程旭这里，这些都不存在。虽然可想而知的压力与阻碍来自程旭家族的一方，但从未想过要接管家族事业的程旭似乎并不将这一因素考虑在他规划中的──他和吴莹今後的幸福人生中。

    他喜欢音乐，就当时来说，根本对从商毫无兴趣。或许年轻便是他最大的本钱，他总是无所畏惧。

    他有朋友，郑毅，大原和小飞；他有他的爱人，吴莹。他还有他感兴趣的音乐做夥伴；他总认为，拥有这些便等於拥有全世界。这世上再没什麽诱惑可以让他拿这些作为交换，这世上也再没什麽威胁能够左右他所选择的一切。

    然而世事总不会太如人所愿。一个人如果过得太好，似乎连老天都要嫉妒他的。

    造化弄人，无论程旭怎样精明似乎都不会想到，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的介入，却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一位老人，一项交易。

    这在当时程旭看来，是十分可笑的，甚至近乎荒诞的。

    他当时不屑一顾的蔑视与毫不服输的抗争，却在日後证明，只不过是无谓的挣扎与无知的懵懂。

    事实上，人在执著时，只要所坚定的信念和目标不去改变，便没什麽困难与阻碍不能克服。然而如果你一直以来所保有的，呵护的，奉为精神支柱的人事物不在了，那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显得十分愚蠢以及一文不值。

    放手，放开的手。

    为何明明可以紧握的双手，却在另一端，先脱离了掌控。

    程旭直到那时，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的无力与渺小，外在的强大与不可抗力。

    ***　　***　　***

    那天，他从乔老爷子的房间里夺门而出。

    他一直走，脚步不停，漫无目的。

    他忘记了这是别人家的庭院，也忘记了他不过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他只是顺著回廊，一直走，一直走……好像这世上只剩下眼前这条路……没有声音，没有气味，连视觉也渐渐模糊……他的世界，只剩下那条路……

    「您在威胁我？」

    「只是帮你重新做一个选择，或许你会发现你之前的决定不过是一个幼稚的错误。」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那又如何？」

    老人轻松的说著反问句，只四个字，却像一把尖刀，残忍的撕裂程旭内心原本就已经腐烂的伤口，割破著他无法自圆其说的绝望。亦是对他们爱情本身的蔑视与亵渎。

    是啊，如果她真的在乎我，为什麽要接受那样的条件而选择离开呢？

    程旭站在原地，手里的信已捏做一团。

    他可以选择不相信的，他可以的……可是，他毕竟不是一个天真的男人，尽管他充满对平实生活的憧憬以及简单幸福的向往。

    可是只有这样……只有这样还不够……老人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远远不止如此。

    相比於自己的稚嫩，老人就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猎人，哪怕他是最狡猾的狐狸，此时也逃脱不过老人为他精心所布置的陷阱。

    尽管他一直强调著，那是出於好意。

    好意？哈。

    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如果他之前的选择是错的，那又怎样能证明接下来的抉择便是正确？

    程旭抬头仰望著天，他不是在忍泪水，而是在忍耐著笑意。

    他好像一时间什麽都明白了，什麽都看得透彻。

    自己不够强大，便没有资格谈保护别人。就算是自己的命运，也未必尽然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哪怕是你早已抛弃的一切，有一天，也可能回头重新变成你推脱不掉的责任与重担。

    但只是这些还不够，还远远不够。不管是家族事业的威胁或是感情的逼迫，只有这样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程旭那天愤然离开乔老爷子的房间，他通过长长的回廊，来到那个庭院。

    无数次梦见与回忆中，记忆最深的便是那夏日的阳光和那阳光下干净的笑脸。

    那无法称之为爱，却让一个刚刚失去所有的人不容忽视。或许正因为早已一无所有，才会如赤子一般对第一眼见到的人事物更加珍视吧。

    不论你之前遭受怎样的挫折与打击，在一个毫不知情的孩子面前，他所看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小快乐。

    到底是那笑容冲淡了悲伤，还是那悲伤太深变成了绝望。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只为那一句“哥哥”，他，放弃了抗拒。

    ***　　***　　***

    “感谢您一直以来为小少爷所做的一切，而十四年前的事，我代老爷向您道歉……”

    当年负责说服吴莹做出退让的正是徐管家。老人永远记得在得知一切後女孩眼中的不甘与不得不像命运低头的愤懑。

    可是，谁又能拒绝一个光明而美好的未来呢？一个留学世界最顶尖音乐学院的机会，对当时的吴莹来说，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一个从小便恨极了贫穷，不信命运，倔强而坚强的女孩，她想得到的，不止是物质与爱情上的满足，更想要的是全社会的承认与全世界的认可。

    吴莹爱程旭，却也不想轻言放弃她多年来在音乐上的努力。想成功，只有靠自己。虽然表面伪装的坚强却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自卑，她与程旭的身份悬殊，更成为她内心跨不过的障碍。

    那时的她毕竟还太年轻，一心想著证明自己的才华与实力。她想学成归来，平等的，比肩的与程旭站在一起。

    所以，在面对来自乔家的胁迫与利诱下，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暂时的离开程旭。

    一个考验，一个约定，一项协议。

    每个人在这场赌局中都各自抱著各自的坚持，或抗争，或妥协，但终究还是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　　***　　***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和我的外孙结婚，并答应一辈子照顾他，给他幸福，让他快乐。那麽，你将继承我所拥有的一切。」

    「为什麽是我？」

    ***　　***　　***

    “为什麽是我？”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只剩下这个疑问，不曾改变。

    如果那天他没有经过庭院，或许便不会是今天这个结果。

    而如果不是今天这个结果，那麽乔继宝是否还会快乐并幸福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所以，为什麽是他……这样的疑问，不再止是针对答案本身，而更像是对自己命运的嘲弄。

    或许，这一切一开始便是个错误。

    想来一心想为外孙找到一个後半生可以依靠的人的乔老爷子必然考量了许多，可最後，哪怕不折手段也要强迫程旭屈服已然证明了这是他最终也是唯一做出的选择。

    而他，程旭，必然也是经过重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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