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第6节(1/5)
作品:《夜色温柔》
程显有一会儿不说话,嘴里慢慢地咀嚼花生,“那里是岳建益的地盘,你们适合在那儿混,我不适合。”
杨淮放手一摆,“哪儿不适合?明明是你自己不乐意屈就……其实岳将军挺看重你的,要不然能放心把骏骏交给你照顾?……”说到这儿音调拐了弯,他冲程显暧昧地笑笑。
程显不为所动,指间拈着水润润的花生,问他:“骏骏回来后怎么样?还有人给他发恐吓信么?”
“这也是我弄不明白的地方,我来也是想要问你,”杨淮放放下杯子,身子向前探,“这大半年你们是个什么情况,又跑到哪里去度了蜜月?骏骏回来后,可不像以前得瑟的小青年样儿,为人处事稳重多了,又知道学习,又知道打工挣钱,自食其力。当然话也少了,不像以前那么爱说爱笑。岳将军向他问你的情况,他就说你还在给人帮工,他自己想家了就回来了。”
说完杨胖子看看程显。
等上一会儿,他看程显没有发话的意思,一咳嗓子道:“我说你们……”
“没人再给他发恐吓短信么?”程显执着地追问。
“呵!”杨淮放失笑,“我说,恐吓也是要有理由的。如今小草包不在的这大半年,孙玉帛紧锣密鼓地帮儿子夺权,订了门举足轻重的婚事不说,又跟那孙家舅舅联手,替文龙入了股,还挤进了所谓的董事会。一转子没忙歇下,又杀过头来逼问岳将军继承人的事。你知道,现在很多生意都不好做了,不管干什么都得成立个公司充门面。岳将军手下的公司除了罩着新世界以及几个零碎场子,也就开发房地产赚了些钱,其他的都没什么油水。岳将军呢,拿刀砍人可以,正经赚钱就吃力了,整天过得也是郁闷。岳将军的意思是,继承人自然是文龙,但骏骏也是他的儿子,他无论如何都要给骏骏留个活路。原来那个公寓给傻小子不说,以后每月从新世界的利润里自动划一笔钱给骏骏做生活费。这划账归妈妈桑管,其他人不知道。总之呢,孙家算是大获全胜,可怜岳将军只能偷偷摸摸地爱护儿子,三拳两脚就被孙家一家架的空空的,连文龙跟他也不大对付起来。——当然,文龙跟谁都不大对付,那个小子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将来道行不知会有多高,怕是连他娘舅都不是他对手。你呀!——这大半年算是错过好戏了,整个一坤宁宫政变!再加上岳将军秋天里病了一场,很多事都看得淡了,说来说去都是要我跟妈妈桑看顾好骏骏,又指望你能护得骏骏周全。如今,文龙已经走马上任了几个月,大局已定。前阵子骏骏突然回来,本来谁也不知道,还是过去的一个小兄弟,说一次见得骏骏在批发市场里帮人干活。我和妈妈桑才赶过去,又告诉了岳建益。大家聚了一场,岳将军当场要给他些钱用,结果那傻小子说不要,愣是没接。岳建益只好让妈妈桑以后每月多打些钱到骏骏户头上……”
程显一颗颗地往嘴里塞花生,目光望着对面的墙壁,说不尽的深远飘忽。他默不作声地听上一会儿,打断杨淮放,“所以,骏骏暂时是安全的?”这才是他想要确认的,至于其他那些狗屁倒灶的阴谋诡计,不听也罢。
杨淮放站起来,抓着杯子淅淅沥沥地接水,“这么关心人家,干嘛不亲自去看看?指不定傻骏骏正等着你呢!我说,你们这大半年到底怎么回事,你对人家表白了没有,怎么快过年的两个人还一前一后分开回来了?”
程显从眼角瞥了杨胖子一眼。杨胖子的某些方面让他想起文具店那个姓周的女人。好在那胖子的手机亮了亮,杨淮放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机,没再继续追问什么。程显眼中燥意的芒就那么一闪而没。他又伸手从罐子里抓了一把花生。
“你看,这是小许文强的微信,你看过没有?哦对了,你没微信。”杨淮放举着手机凑到程显跟前,手指头拨拉拨拉地让他看,“喏,这是他最近发的照片,给自己整了个时髦的平头,不比以前的那个靓仔头要差……穿衣打扮也稳重了一些,不像以前跟小孔雀似的……对了,这儿有他打工的照片,就在北边的彩虹桥批发市场,呵!小子怎么尽发些他吃盒饭的照片,这菜瞧着还不错!盒饭加奶茶,这小子还挺会照顾自己的嘛!”
岳骏声发的基本上都是些日常照片,配以简单的文字说明,例如“吃饭”“收工回家”“又是一天”之类。程显的目光牢牢地盯着那手机屏幕,一颗心随着图文的变换而丝丝跳动。他很想抢过杨胖子的手机来细细地看,而不是这样走马观花。可一来他不愿在杨淮放面前过于暴露自己的感情,二来他手里有花生,一时腾不出手。于是他耐住性子,一边沉默地盯着那些图片瞧,一边三颗两颗地把花生压进嘴吃掉。平生头一次,他有点后悔为什么不早弄个微信。不过转念一想,这玩意儿似乎跟那些个基佬软件类似,是能显示人的地理位置和距离的。对诸如此类的东西程显非常敏感,所谓兽有兽的警觉。他以为像“地理位置”“实名制”这些就是一张张大网,要将像他这般的不安定分子给控制住。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总是会怀念过去,至少过去没这些个幺蛾子,没人来掐住你的七寸八寸,直到掐死你的命脉。现代社会就是要掐死程显的生路和命脉,越是现代化的地方越没有他的施展之地。
“怎样,你自己看看?”杨淮放看他吃完了花生,有了空手,把手机递给他。
程显顺势接过,一页页地翻看岳骏声的动态,很久不说话。他先翻到这阵子的一张照片,照片是岳骏声不知站在批发市场的哪里拍的,背景里大包小包,货架杂乱。那小笨犬仰看镜头,笑倒是笑着,只是眼里诸多勉强,明眼人都可见。瞧那发型,果然不再是h城时简单的小平头,而是找人精心修剪过,额前一块长出脑袋,同他的脸型极为相称。照片上看不出他穿的什么衣服,依稀都是程显没见过的,这也不奇怪,本来这小子就没带走多少衣服,就这会儿程显的大帆布袋里还有一堆他的衣服。
程显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然后他往前翻,翻出岳骏声两三年前的小相。那时的小草包,还真是如杨胖子所说,轻佻佻的一只小孔雀模样。瞧那松松紧紧的衣裳,横过来斜过去的发型。那么多五光十色的照片,有的是他独自一个的,冲着镜头摆出各种造型,时而装酷时而装傻;有的是他跟同龄人一起,尤其是好些漂亮的小姑娘,向镜头伸出两根手指、三根手指,都是自信、张扬的表示。
这样看来,两三年的岳骏声离程显很远;眼下的岳骏声,离程显很近。可不管程显愿不愿承认,两三年前的岳骏声看上去比眼下的岳骏声要快乐的多。正常的快乐,青春的快乐,无心无肺的快乐。跟了他程显这么一遭,好好的一个小伙子被他拐带的老成了脸色,这是不是一种讽刺?
四十、
程显无心再看。他把手机还给杨淮放,突然觉得这小旅馆里闷得慌。他想要出去走走,可出门也是阴霾当空,喧哗满耳。本来,已变身为都市的y城就不再能满足他这只山林野兽的需求。他一挺腰下床来,听见杨淮放在那儿说:“你真的不准备回新世界看看?我和妈妈桑还等着你给撑场子呢!”
程显一扬眉毛,表示听不懂他的意思。
杨胖子扯着自己毛衣的领口,像是热得受不住,“孙家这场闹,夺去了岳家军的半壁江山。剩下的这一半,真是不值什么钱。也就新世界这一处每年的进项好看些。但这一处岳建益明确表示不会松手,且基本上下放给了妈妈桑来管,自己退居幕后。这样一来就像是太上皇给前妃保留处银庄,供人吃穿用度,是不是?”两根手指伸在那里,专等程显的回应。
程显的回应就是没有回应,他多少知道一点岳建益同桑梓之间的关系,但他不愿谈论这些,就跟他不愿谈论自己跟岳骏声之间发生了什么一样。
杨淮放脸皮是厚的,所以他很自然地接上之前的话,续道:“当然岳将军与妈妈桑也算是风尘知己了,那种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多数人还真比不上。岳将军把新世界交给妈妈桑全权打理,说起来像是把妈妈桑置于风口浪尖而自己却在一边隔岸观火。可谁知道呢?也许妈妈桑是心甘情愿,有些人由她出面比岳将军亲自出面要好。新世界交给她,再用新世界的钱去补贴骏骏,管他孙家怎么恨去,妈妈桑是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用桑梓的话来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在烂泥坑里打滚了半辈子,除了这条命,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可失去。总之妈妈桑坐镇在新世界,她半辈子都耗在了新世界,说岳将军利用她也好,说她有野心也罢,总之她是不怕面对孙玉帛的。可是,孙玉帛也开始隔岸观火起来,人家派出了年轻力壮的继承人,这就不一样了。”
杨淮放停下来咕嘟嘟地喝水,额上已见了汗。
“岳文龙这小子,真叫人一言难尽。每天准点来新世界晃悠,见一个老主顾打一声招呼,好像跟谁都熟络的很似的!那小子你也知道,明明谁都瞧不起,看谁都像脚底下的泥,如今放下`身段在新世界广泛交游,摆明了要在妈妈桑眼皮子下面恶心她,顺带扩大自己的影响。”
程显看着杨胖子在屋里来回走,边走边摇头,“阿程啊你不知道,文龙这小子,将来不得了!——到现在我才发现,像他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心肠要是硬起来,那才叫真的硬,又硬又冷酷。这种冷酷我跟妈妈桑都比不了,我们没有他那种天生的优越感,那种集世上好处于一身天之骄子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能让他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而错的都是别人。”
程显注意地听着,他慢慢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他有时候就是在故意找茬,话里有话,含沙射影,偏又说的巧妙,让人抓不到话柄。这时候我跟妈妈桑都只能忍着。——阿程,我们这两个看着他长大的人,活到这岁数上,还要在个小子面前忍气吞声,真他妈的不是滋味!妈妈桑那天就说哪怕十个孙玉帛孙惟来找,她也不怕,可这小子成天拿冷箭戳你痛处是怎么回事?现代的年轻人都好玩这一手吗?”
杨淮放咂咂嘴,“你知道道理在哪里?我们跟文龙不是一代人。我们跟孙玉帛孙惟是一代人,同一代人知道同一代人的路数,彼此往面前一站,心里就有底儿。但面对岳文龙,我们心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想。我们那一代人吧,除去孙家那帮孙子不算,身上多少有那么点儿人情味儿。这种人情味儿,据我观察,岳文龙他们这一代人是基本没有。这一代人——大概是跟科技一起成长的缘故,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科技似的冷冰冰的逻辑。我们这种老朽的人情味儿怎么能对抗的了那种科技似的逻辑呢?所以我跟妈妈桑不会是岳文龙的对手,这一点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杨淮放说到这里,在程显面前站住了,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程显心领神会,却半嗤笑地摊一摊手,“怎么,你觉得我倒能对付得了岳文龙?”
“嗯。”
“我凭什么呢?他都成科技了,而我连高中都没念过。”
杨淮放支着根手指,戳一戳程显的肩膀,“就凭这个。凭借你的暴力,能粉碎掉那种冷冰冰的科技逻辑。只有暴力。”
“可现在不是都在谴责暴力么?我这种人是人人喊打的。”
杨淮放摇着手指头,“那是因为他们害怕暴力。他们知道真要使用暴力,他们不会占优。”
程显道:“所以呢?你指望我去把岳文龙给打一顿?”
那胖子又摇头:“要打他一顿能万事大吉就好了。——阿程,你来新世界一趟,你来了就知道了。不知怎么地,我总感觉文龙那小子有点儿忌讳你。就不久前,那小子还特意问起你,说阿程哥很快就回来了吧?那语气、那表情总透着股忌讳的意思,我看出来了。他隐藏的很深,但我看出来了。”
程显闻言心想,他哪里是忌讳我,分明是想通过你引我出来,借机会戏弄我一番,——这就是他这类人在岳文龙眼里存在的价值。
话虽这么说,当天送走杨淮放后,程显还是到巷子里寻了个老剃头匠,将他那头乱发理短,嘴边青森森的胡渣子也修剪了。从剃头椅子上坐起来,起身往镜子里看,一只精悍的人形兽正满瞪着自己。
程显歪一歪嘴角,付钱招呼了老剃头匠,一身轻快地跑出巷子。冷风一吹,脖子上便有些凉。他想起杨淮放下午那场话,边想边往面馆的方向走。他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上“新世界”一遭。其实就算杨淮放不来邀他,他也是一定要去“新世界”的。不为别的,就为看一看杨胖子跟妈妈桑。说起来这两个人他年少时就认识了,那时他还嫩的慌,只知道一心一意地看场子,把来撩事的给打出去,讨一口威风饭吃。
天色忽忽地暗下去,程显望一望那些霓虹灯,想起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自己。他当年在一无所有和一无所知的状态下结识杨胖子和妈妈桑,一男一女,一个软嘴弥勒,一个硬面菩萨。弥勒与菩萨与“新世界”同在。诚然杨淮放和桑梓算不得什么好汉,但他们是程显所知的所有人中最不会变坏的人。他们自己趟在浑水里,却总是不动声色地打捞起不小心落下来的小鱼小虾。一扬手,他们把小鱼小虾掷到更为适合他们的清水湾,偶尔还替他们承受些风浪。每当想起这两个人,想起这两个人和“新世界”,程显无论身在何地都感到稍稍的安心。很多时候,这两个人甚至超过他的叔叔一家,成为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念所在。是不是很奇怪?——程显跟杨胖子和妈妈桑相处时,态度算不得太好,每次离开又常常没一声招呼,中间又长时间地跟他们不联系。可就是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存在,成为程显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心。可见世上有些人,你虽不会对他们过多牵挂,但你却会为他们的存在感到喜悦,为世界上有这般样的人而感到欣慰。这个世界上能叫程显感到喜悦和欣慰的事物可谓少之又少,但杨胖子和妈妈桑可算是其中之二。所以无论如何,只要回来y城,他都会上“新世界”看一看,尽管他不会在这二人面前收敛起他的兽气,还很可能说上两句不中听的话。
不过在此之前,他准备先去另一个地方探一探。杨胖子给他看的微信上的图片勾起他的渴念,他想亲眼见见他的小笨犬了。他想看他如今过得怎样,又有些什么打算,尤其是岳骏声上批发市场打工是为了什么……
程显在面馆要了一大碗辣肉面,吃得浑身汗湿淋漓,说不出的舒畅。吃完了,他一仰脖,连汤水带肉末全给灌进肚子,结账的时候连脚底心都软洋洋透着惬意。大约他吃饭吃的太专注,临出门才发觉外面飘起了小雪,迎面撞在脸上,是湿漉漉的凉。雪片在沿街店铺的光亮中斜飞斜舞,轻盈地纷纷坠落。落地即化,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渍。
程显缩一缩脑袋,踩着地上的水渍回去旅馆,呼吸中觉出空气里那不同往日的清新,顿时精神一振。就像是嗅到了山林的旧味,他拽开脚步,迎着飞雪越走越兴奋。一种久违了的苏生的感觉在他身体里流转。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此刻他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意,一种属于兽的安详的笑意。于天地间,他忽然又找到了心之所在,一种爪子扎进泥土的踏实的感觉。
这样迅疾地走着,程显便忘了折进旅馆,而是笔直地穿过街道,沿着街后一幢幢居民楼的灯火,走到一处类似于街心花园的地方。“街心花园”说起来也是上个世纪的名词了,在如今寸土寸金的都市圈,街心花园不是被弃置成杂物堆放地,便是被私家车主所觊觎,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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