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第13节(2/3)
作品:《士为知己》
“我已经好得差——咳……咳咳……”殷子夜又抑制不住地连连咳嗽。
齐牧一脸“你看”。
殷子夜不死心,“此战凶险,子夜一定要随侯爷前往。”
“你也知道凶险,就你这身体,你还去什么,嫌我到时候烦心的事还不够多吗?”
“子夜乃军师——”
“说什么都没用。”
“侯爷,士为知己者——”
“我不需要你为我死!”齐牧陡然提高音量。
“……”
说了半天,无果,齐牧态度坚决,殷子夜态度也很坚决。齐牧不想再与他争执,暂且离去,刚出门,迎面就见到沈闻若,沈闻若了愣了愣,未及开口,齐牧道,“闻若,来得正好,你替我也劝劝他。”
沈闻若想了想,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笑道,“好,闻若亦正有此意。”
进到内屋,殷子夜刚喝完药,见到沈闻若,道,“闻若兄,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额……你听到了?”
“不用听也猜得到。”
“唉……”沈闻若长叹一声,“这次确与以往不同,可谓九死一生,子夜你身体欠佳,千万勿再勉强啊……”
殷子夜微笑,“恰是九死一生,子夜身为军师,更应随侯爷出征。否则,要子夜这个军师祭酒何用?”
“子夜,”沈闻若语重心长道,“愚兄是希望你爱惜自己……听愚兄一次吧。以后你能一展所长的机会还很多,平天下,安社稷,仍需贤弟之智谋啊。”
“以后……”殷子夜喃喃地重复,“子夜就是怕没有以后……所以,每一次,子夜都想极力珍惜。”
“子夜……”
“闻若兄,对子夜来说,没有中庸地带。子夜愿全心全意辅佐侯爷,须用到子夜之时,子夜绝不会退缩。若子夜想归隐遁世,安稳度日,那么子夜根本就不会再留在这里。”
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
“闻若兄,”殷子夜道,“你可曾记得,子夜说过,你我是不同的。闻若兄乃治世良才,心怀苍生。闻若兄为的是天下,子夜,为的是一人。”
沈闻若看着他,许久,许久,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他早就发现了。
殷子夜,总是以他那波澜不惊的神情,以他那淡然的语气,以他那孱弱的身躯,屡屡做出最惊世骇俗、最荡气回肠、也最奋不顾身的行为。
安州之战,他为了及时阻拦齐牧退兵,对众人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多说,便随陆荣连夜奔袭而至枇城,当面力劝齐牧。
齐牧放走了杜灼,殷子夜为了让齐牧派出追兵,不惜惹怒何炎,以身涉险,近乎是拿性命去赌齐牧的反应。
鸣都之战,他斗胆请求何炎暗中帮忙,不惜冒犯军规,强行随军出征。
这一次,他也只是沿袭一贯的风格,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他的筹谋里,自己的性命、安危,世人的评价、毁誉,一概不纳入考虑范围。
不留余地,不留退路。一往无前。
热烈如一刹烟花,悲壮如飞蛾扑火,璀璨如夜中流星,从容如蜡炬成灰。
如斯任性,又万般坚强。
是的,他与沈闻若,乃至与许多人,都是不同的。
沈闻若自认,为了朝廷,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他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他是明智的,温婉的,顺礼的,是符合俗世的价值与审美的。而殷子夜,往往能做出别人意想不到之事,你无法以常规判断,他下一步会怎样来。
沈闻若想起齐牧那一句话——子夜乃非常之人,不宜以常理拘之。
最懂齐牧的,是殷子夜。
最懂殷子夜的,也是齐牧。
他,只为一人。
这就是他。
每个人,都有些东西,最为本质,最为重要,如若强行扭转,改变,他便不再为他了。
沈闻若明白,他是劝不了殷子夜了。
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很清楚自己的方向,自己的道路,从不茫然,从不迷失,他们不会去听太多的闲言碎语,他们不会去理会世人的说三道四,因为他们目标很明确,他们的眼里、耳里、心里都只有它。
这种人的境界,只有自己能体会,碌碌无为、随波逐流之士,终其一生也难以理解。
“闻若兄若真视子夜为挚友,子夜恳请闻若兄,帮子夜说服侯爷。”
“你们……”沈闻若摆了摆手,“贤弟还是自行与侯爷商量吧。愚兄虽说不过你,倘侯爷能将子夜强留下来,愚兄心里也是不免庆幸的。”
“闻若兄……”殷子夜无奈。
后来,齐牧还是答应了带上殷子夜,也不记得私下里殷子夜磨了他多久。齐牧自是有万千思虑,远征东北,确会是一场为时不短的恶战,没有殷子夜这个首席军师在身边时时商讨,出谋献策,于制胜不利。以往大大小小不少战役,早足以证明殷子夜在军事上对齐牧独一无二、首屈一指的重要性。
可他最怕的,是经此一别,便是永远。
有可能,他回不来。
有可能,殷子夜等不到。
他曾仅仅离开不到一夜,殷子夜便身陷险境,那一次,他的泪,令齐牧自责至今。
他真的怕。
他怕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带在身边,至少,他能亲自保护他。
至少,没有那么多不确定性。
大军克日出发。临行前一夜,殷子夜与沈闻若道别。
“真的……不想再见果儿一面吗?”
“不了,”殷子夜摇头,“徒增伤感,何必呢。”
“唉……”
“闻若兄,”殷子夜将准备好的一个颇为沉重的大匣子递给他,“这个,麻烦你替我转交果儿吧,这么多年了,没能为她做什么,这是我给她准备的一点嫁妆。”
沈闻若一愣,“嫁妆……?这,如此重要之物,你何不亲手交予她?况且,你也要回来看着她出嫁啊。”
殷子夜摇头,“远征之行,漫漫长路,若果儿能找到好归宿,切勿等我。还有……”他仿佛犹疑了片刻,才道,“不用告诉果儿是我给她的,权当闻若兄对果儿的一点心意吧。”
☆、另辟蹊径
“子夜——”
“闻若兄,你能答应我吗?”
殷子夜殷切地看着他。
这目光让沈闻若难以拒绝,良久,他才道,“好,愚兄答应你。子夜也要答应愚兄,此去,一定保重。”
殷子夜笑了,“此生有缘与闻若兄相交,乃子夜之幸。”
晚冬里,齐牧的军队启程了。
出行不久,碰上雨季,连绵的雨天絮絮不断,以致道路积水,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船,行进极其艰难。
殷子夜对齐牧道,“侯爷,兵贵神速,我们本是潜行远征,如此下去,推进太慢,势必会被察觉,待对方作好防范,我们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不如留下辎重,轻装全速前进,打敌方一个措手不及。”
齐牧还没开口,他手下的诸将听到都率先吓了一跳,他们这不是跑到一日就可来回的隔壁去偷袭,他们是千里远征!千里当然只是个虚数,总之这段遥远路途,去要几个月,回也要几个月,行军打仗,军粮乃第一要事,辎重都不要了,届时吃的不够穿的没有,还打个屁的仗?
面对众人的惊疑不定,殷子夜道,“事有轻重缓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现在不是可惜这些身外之物的时候。我们守了粮草,却会失了战机,根本就是因小失大、本末倒置。此战艰难,欲出奇制胜,必须打破常规,取胜之关键节点便在于此,侯爷请务必全力把握。”
齐牧麾下的将领与那一班谋臣不同,读书少的大有人在,看问题直接多了,民以食为天,没饭吃就是天大的事,哪懂殷子夜说的什么因小失大、本末倒置,一时都嚷嚷着沸腾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安静!”齐牧断喝一声。
营帐里霎时如火堆被浇上一盆冷水,熄灭得整整齐齐。
还敢说话的,还能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我们因雨天所阻,在这一带已滞留多时,恐怕消息已传了开去。子夜建议,我军可佯装撤退,再另辟蹊径,轻兵速往。”
“另辟蹊径?你是说——”齐牧问道。
“日前,不是有原佑州牧杜腾的部属,名为田秋之人响应了侯爷的号召,前来投奔了侯爷么?”殷子夜道。
这个田秋,也算是个奇人。当年,佑州牧还由皇室宗亲杜腾担任,田秋那时便为杜腾所用。许非劫持朝廷与天子后,杜腾派田秋作为使者入都城,一尽忠臣礼节的同时,也希望劝服许非。其时年仅二十二岁的田秋可说临危受命,踏上了这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生死未卜之路。所幸,他不辱使命,成功地跨越数州之地,到达了西都。许非没有取他性命,还好生礼待,并下诏任命他为骑都尉,被田秋婉拒。
他还未回到佑州,便听闻孙共起兵攻打杜腾,待得田秋快马加鞭赶回,杜腾已被孙共杀害。田秋不愿改节易主,孙共拘禁了他一些时日,却因田秋名声在外,若加害之,恐损民心,最后不得不放了他。田秋自此归隐山田,领族而居,日子久了,四方前来依附他的百姓日渐增多,以田秋为首领,近乎自成一个小县城。
田秋生平二愿,一是讨伐佑州孙共,为旧主杜腾报仇,二是驱逐滥杀平民的胡人。奈何,他力量不足。
叶昭统治四州期间,几次派遣使者来招请田秋,还授予官印,田秋都坚决不受。岂料,这回齐牧一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归附了。
“子夜打听过,这一带,每至雨季,便道路泥泞,难以通行,此等灾害由来已久。田秋在这里生活多年,自有经验,也许他能为侯爷指出一条明路。”
齐牧豁然开朗。当即请来田秋,与他详加细谈。
田秋不失所望,告知齐牧,确有一条断绝已久,但尚有微径可寻的路线,可直达胡人老巢封城的后方,真真叫一个出人意表,胡人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齐军会在身后出现。
这条捷径,既缩短了路程,也没有积水问题,畅通许多,就是毕竟乃废弃多年的道路,无法容大部军队通过,不过,如果齐牧决意抛下辎重,快速进军,便无需考虑这个问题了。
仿佛统统都是最恰到好处的安排。
然而……
殷子夜看出了他的心思,“侯爷,战场之上,切忌犹豫不决,请您下令吧。”
齐牧低头看着他。
殷子夜的眸中一如纯粹,没有一丝杂质。
他在最开始,提出这个想法时,便已经预料到今日,乃至往后的一切了吧?
是的,早就做好准备了。
齐牧凝重地点了点头,“好。”
齐牧立刻传令诸将,作出部署,除了必备之物,辎重悉数留下,再演绎一番狼狈的撤军假象,混淆视听,尔后亲率精兵,直捣黄龙。
齐军千里加急,日间几乎不作停留,一刻不止地朝着封城靠近。
一走,又是几个月。
一直勉力支撑的殷子夜,终究还是倒下了。
齐牧的心紧紧一揪。
殷子夜预料到,他难道就预料不到吗?
他知道的,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在加速地消耗着殷子夜的精力与生命。
他是否,早就该狠心地,将他如金丝雀一般锁在安全的盈州城里,极力地保护起来?
殷子夜高烧不退,齐牧不得不扎营,守在他身旁。
军医的诊断,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殷子夜素来体弱多病,在齐牧麾下人所众知。今次,更因气候恶劣,水土不服,加之日夜急行,操劳过度……
一个正常人都未必撑得下去,何况一个弱不禁风的病根子呢?
大夫看了又看,脉把了又把,说,他们只能尽力而为。
“什么尽力而为,你们给我全力以赴!”齐牧的咆哮声冲天而出。
几个军医脸色煞白,许久,齐牧一挥手,“下去吧,都愣着干什么……快去煮药啊!”
数人维诺连声,忙不迭地退开。
齐牧失魂落魄地走进营帐里,殷子夜昏昏沉沉地躺着,齐牧以手背轻轻覆上他的额头,依旧那么滚烫。
齐牧发了半日怔,起身,走出营帐,想去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走出几步,又倏地停住,猛然想到,不知道他被子盖好没有……齐牧思索着,神智恍惚地又转身回去。
来到殷子夜榻旁,凝神端详那张惨白得近无血色的脸,一看又是半日。齐牧隐约回神,他刚才要做什么来着?
对,要去看药……
齐牧再度转身出来。
刚出营帐,便见有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来,齐牧忙迎上前,“我来——”不料哐当一声,齐牧抢了过去,却一时没拿稳,连碗带盆掉在地上,碎片四溅,药汁翻滚,还洒了齐牧的盔甲一身,手上也沾了不少,霎时一块红印现出,袅袅的白雾蒸发在空气里,伴随着难闻的中药味。
齐牧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也许可以救殷子夜一命的珍贵的汤药。
如今已是入秋,自齐军抄了小路后不久,越接近塞外,天气就越干燥,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碰到一滴雨了,绵延几百里的大地上干旱无比,没有河流,没有小溪,军队自带的水尽管用得倍加珍惜与小心,还是过一天少一天,但不管怎样,为殷子夜熬药的水,齐牧要求只多不少。
端药之人扑通一下就跪下了,身体抖如筛糠。这几日,齐牧心情糟糕到什么程度,无人不知,尤其涉及殷子夜的病情,更没人敢造次。别说端药那人,周围目睹了这一幕的,霎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下,默默地等着齐牧雷霆震怒。
结果,齐牧一呆又是半天,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目光涣散地扫了扫跪在他面前的人,又茫然地望了望四周,缓缓地转身,魂不守舍地走回了营帐里。
一代雄主齐牧,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为软弱、最为无助的时候。
殷子夜不知睡了多久,梦境繁杂而冗长,令他几近窒息。猛地睁开眼,满头满背都是汗水,身上如火烤般炙热,胸口发闷,心跳急促。
好一会儿,殷子夜才掀开被褥,坐起身来,守在一旁打着盹的齐牧跟着惊醒,看到殷子夜起来,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惊喜,“子夜……醒了?感觉如何?”
殷子夜打量一下周遭,天地一片静谧,营帐外没有一丝光亮照进来,只有几案上的一豆油灯孤独地散发着一圈荧荧亮光。
时值凌晨,万籁俱寂。
“侯爷……”殷子夜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将近哑不成声,齐牧忙拿来水囊,拧开递到他嘴边,殷子夜仰起脸,艰难地喝了几口,火辣的喉咙总算滋润了些。
“现在……离封城多远了……?”殷子夜问。
“还有四百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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