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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 第20节(1/3)

作品:《西北有高楼

    话多的小树什么都聊,就是不会告诉容嫣外面的情况。他当然不知道现在栖川宫在忙些什么,更不会知道在中国的大地上,此时正掀起着怎样的血雨腥风。

    以容嫣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长途迁移。

    终于在将近一个礼拜之后的某天黄昏,消失了数日的栖川宫真彦重新回到了容宅。一向整洁的亲王殿下看上去疲惫不堪,唇边起了一圈淡青色的胡子。他没有直接和容嫣说话,简单的向李小树问了问他的情况后,就下了立刻收拾东西,随军转移的指令。

    于是容嫣又被小树抱到轿车上,摇摇晃晃的离开了上海,前往南京。

    到达南京的时候是清晨。

    容嫣从摇摇晃晃的车里醒来。从车窗看出去,天空是瓦灰色的,远处不知什么地方还在燃烧,袅袅的升起几股黑烟,像一条条的破布。

    「小树,我们到哪里了?」容嫣问。

    「南京。」

    「南京?也沦陷了?」

    小树没有答他。

    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说来也奇怪,街道看上去竟然很清洁,除了破败的房屋,不大看得出战火硝烟的痕迹。他们当然不知道目前车队行进的这条路,是日本军队专门整理清洁出来的几条要道之一,是精心安排出来,请外国领事传媒参观拍照用的样板路。偶然有几个中国人走过,都是穿着新衣,面容惨澹。

    「奇怪,」容嫣靠在小树的怀里,喃喃道:「街上的人怎么那么少?」

    「二爷,侬累了,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吧。」小树轻轻的拍打着他,像哄个孩子。

    他们被安顿在一间很大的旧式住宅里。看得出来主人家以前绝对是南京的豪门,因为逃得匆忙,什么家私都没带走,所以警卫兵们打扫一番就可以住进去。此时已是冬天,栖川宫担心容嫣畏寒,又连夜赶装了暖气。一进门就觉得暖意扑面。

    将近午夜的时分,容嫣被压低的谈话声吵醒。

    「一路上还顺利吧?」

    「还好,二爷都在睡觉,没有发毒瘾。」

    「今天有没有多吃一点东西?」

    「早上的时候喝了一点米粥,中午的时候喝了小半碗鱼羹,还加了点果汁,比昨天多吃了点。」

    「你下去吧。」

    「是。」

    然后传来轻轻的关门声。

    容嫣打了个寒颤。

    终于要来了,他逃不过的那一关。他感觉到那个人站在他的床前,俯视着他。容嫣紧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不愿面对他。

    但过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正在暗自纳闷,就听见栖川宫的声音:「还是吵醒你了吗?对不起。」

    容嫣知道自己装睡被识破了。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数日不见,栖川宫真彦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他的脸在黑暗中显得非常苍白,侧影看起来很单薄,像刀锋一样既轻且硬。薄削的嘴唇令整个面容显得非常冷酷。

    栖川宫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容嫣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退。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本来是想轻抚他的脸,此时只是帮他摁了摁被角。

    栖川宫笑了一笑,说:「别怕,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行了,继续睡吧。」然后他转身往门外走去。

    「哼,」容嫣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别装好人了。」

    「什么?」

    「想怎么对付我就快来吧,你这样反而让我害怕。」

    「你想得太多了,对身体不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只想你好。」

    这么多年以来,容嫣第一次被逗笑了。他像听了个最好笑的大笑话。栖川宫沉静的看着他。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笑了以后,容嫣道:「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栖川宫的手放在门柄上,不说话。

    「既然你不想要我,为什么不干脆放了我?」

    栖川宫静静的说:「我是很想要你。但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碰你。」

    「如果你真的是要我好,那就放了我。」

    「不行。」

    「哼哼,日本狗。」

    「只有在我身边,我才可以保护你。」

    「我不要你的保护!」容嫣突然激怒起来:「日本狗!你要不杀了我,要不放了我!」

    栖川宫的手握住门柄,转动:「对不起,这一条我办不到。我可以忍受你的无礼,可我无法忍受失去你。」

    一只茶杯从他背后飞了过来,容嫣虚弱的手臂没什么力气,所以没能击中目标。

    李小树进了房,抢上几步:「二爷侬伐要动气!唉哟二爷,侬好不容易好点了,千万别……」

    栖川宫心情沉重的回到自己的房间,警卫就来报告:「殿下,柳川队长有电话找您。」

    「说我睡了。」

    「是。」

    睡衣也没有换,栖川宫真彦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他早已厌烦透了在军部里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来到遥远的异国行军打仗。在家族里的表哥东久迩宫亲王,舅父伏见宫亲王等都纷纷来到中国以图建功立业为皇族争光之时,作为栖川宫唯一的继承者,为了家族的荣耀,他不得不来。来了以后才发现,原来远征军是这样一个疯狂、封闭、混乱的地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小圈子,他们排除异己,争功夺名,划地为王。而在军部里,他甚至找不到一个真正效忠于自己的人。除了柳川──但柳川严格说起来,是国会而不是军部的人。

    柳川已经打过无数次电话来找栖川宫亲王。栖川宫知道他所为何事。他就是不想听这个电话。

    虽然非常疲乏,但一点也不想睡。刚才和容嫣的对话也让他极不愉快。他没有什么卑躬屈膝的经验。从来没有人敢像那样对他说话,除了容嫣。但奇怪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忍气吞声,并且低声下气。

    他的床头,放着一尊奇怪的雕塑。是一个法国领事送他的礼物。那是一个类似人头的东西,但奇怪的是这个人头有三张不同的面孔。一张微笑,一张严厉,另一张则是一片空白。

    那领事说:「这代表了人的多面性。一张代表别人眼中的你,一张代表你真正的内心,而另一张,则是失去了一切的时候的你──没人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栖川宫真彦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于是将它从众多的礼物中挑选出来,放在床头。他常常凝思,当一个人失去一切的时候,那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另外两张脸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知道不管是在别人眼中还是自己眼中,他都是严厉而毫无人缘的。

    此时看到这雕塑,他不禁想,他认为他在容嫣面前展现出微笑的那一面,而容嫣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

    第七章 几家深院海棠红

    第二天清晨,刚开始用早餐的时候,侍卫就来通报:「柳川队长求见殿下。」

    栖川宫叹了口气。柳川正男不找到他是不会死心的。

    他把红茶的杯子放在一边。

    「让他进来。」

    「柳川君,连夜从上海赶过来,还真是辛苦。」栖川宫真彦不动声色的说:「应该还没有用过早饭吧?」

    「不必了。」柳川向他行礼:「真想不到,殿下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看报纸喝红茶。」

    栖川宫抬起眼:「为什么我不可以看看报纸,喝喝红茶?」

    「难道殿下不知道吗?上海派遣军的情况现在已经完全失控!」柳川道:「他们这是在逼着中国与我们决一死战!现在我们和中国结下的仇恨,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指望和谈来化解!」

    停了停,柳川又说:「我曾经去求见朝香宫殿下。」

    栖川宫把茶杯端到唇边。

    「我想请求他约束军队,可是他拒绝见我。我想,如果是殿下的话,他应该……」

    沉默了良久,栖川宫放下杯子。

    「对不起我做不到。」

    「为什么?」柳川愕然。

    「我做不到。因为我……」栖川宫真彦顿了顿:「我的军权也被解除了。」

    柳川怔住了。

    栖川宫真彦疲倦的用手抚过额头:「对不起,柳川君,这一次我真的无能为力。」

    在很久以前,那时候还未获亲王封号的真彦,从小在贵族子弟中就很出名。少年的他皮肤雪白,眉清目秀,很受贵族妇人所宠爱。他永远衣冠整洁,谈吐端庄,所以很多贵妇都以他为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孩子,动不动就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为什么不学学人家真彦」或者「你要是能像真彦那样」之类的话。从柳川认识他起,他就是个模范儿童。就从来没见过他喜欢什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讨厌什么。他天资聪颖,学音乐、学西洋画、学柔道,成绩颇优秀,但从来不像柳川一样为某物而痴迷。

    但柳川的母亲并不喜欢他。她总说:「真彦太奇怪了,那么小,却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他总是那样的一本正经,老气横秋,从不和谁游玩。

    等到后来,他到欧洲学绘画那几年,正好柳川也在欧洲学音乐,他们两人才多了些交集。柳川慢慢对他有些了解。这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贵公子其实很不快乐。他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别人给他的。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想要而去追求过什么。他什么也不缺少,所以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生活对他来说,没有目标。没有人理解他。他的苦闷别人以为是斯文,他的茫然别人看来是骄矜,而他的礼貌在别人眼中是冷淡。

    但有一点柳川很了解他,那就是他内心的骄傲。不管做什么他都希望自己绝对优秀。他也学过小提琴,但当他听过柳川的琴声之后,便立刻放弃了。他就是那么不服输的人,如果他认为自己在某个领域绝对无法再超越,那他宁可选择停止。

    所以,当他揉着额头说无能为力的时候,柳川就知道再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这还是第一次,柳川看见他露出挫败的表情,也是第一次,他亲口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

    沉默了一会儿,柳川道:「容先生呢,他还好吗?」

    栖川宫有点诧异柳川改变了话题:「并不算太好,但总算开始吃东西了……怎么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放了他。」

    栖川宫吃惊的看着柳川正男。

    「殿下,我们和他们……请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你们在一起会有好的结果。」

    「可他根本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我现在放了他,就是等于杀了他。」

    「让他死,或让他恨你,你选哪一样?」

    栖川宫真彦直直地望着柳川,直直地望着他。

    柳川避开了他的目光。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此时真彦的心情。这大概是这位亲王人生第一次遇到他真正渴求的东西,可是自己却在建议他放弃。

    「殿下,现在还不算太……」

    「我绝不会放弃。」栖川宫冷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我要他活着。我要他留在我的身边。既然我找到了他,我就绝不会再失去他。」

    柳川无言的行了礼,退下。

    在转身的某一刻,他很想说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是愚蠢。但接下来的那一秒,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点说不清的感情,他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所有的事重来一次,他会选择怎么做呢?如果当时他有这样不顾一切的横蛮决断,结果会不会变得更好?

    五年前的旧伤,传来隐隐的疼痛。

    一开始时美沙酮显现出的神奇疗效,在一段时间之后失去作用。

    戒毒越到后期,容嫣越是痛苦。

    毒瘾发作的时候,他撕扯自己的衣服,在地上滚来滚去,哭泣,尖叫,嚷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把自己全身都抓出一条一条的红色血印。他谁也不认识,乱砸东西,连伺侯他的小树手上脸上都挂着彩。

    栖川宫真彦每天都会定时去看看他。有时隔着门就听到他像野兽一样的嚎叫,栖川宫紧蹙眉头,站在门口迟疑着,心中隐隐作痛。

    有时他发作过了,清醒一点,靠在小树的怀里喝水,喘息。看到栖川宫,他咬牙切齿:「你就是要折磨我,对不对?你就是要让我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不对?」

    有一次毒瘾发作的他,看到栖川宫,竟然向他爬过来,抱着他的腿,哀求他给他一针海洛因,他苦苦哀求,声泪俱下。那情景只让栖川宫想起四个字:惨不忍睹。栖川宫弯下腰,伸出手想扶他起来,容嫣拉住他的手,突然翻过手腕,一口狠狠的咬下去。栖川宫痛极大叫,李小树吓得尖叫一声扑上前来,却怎么也拉不开容嫣。他咬住了就是不松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白色衬衣的袖口。门口的警卫听见亲王的惨叫声,冲了进来,一枪托把容嫣打得歪到一边。想不到亲王殿下怒吼一声,反手一耳光将那警卫抽到地上。容嫣满口是血,趴在地上疯了一样的大笑。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我们正在给他逐渐减少美沙酮的份量。熬过了这一段,毒瘾也可以慢慢根除。」斋藤医生说。

    「谢谢你,医生。」栖川宫皱紧眉头。

    每一天的日子都是折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这天栖川宫真彦去的时候,容嫣总算比较安静。

    小树说:「二爷今天下午喝了点燕窝粥,就一直睡。」

    栖川宫俯视着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正打算收回手,容嫣睁开了眼睛。

    但这一次容嫣没有发怒。他的眼神很平静的望着栖川宫,他的神智看起来也很清醒,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他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栖川宫真彦的手。

    真彦怔住了。

    李小树见状,屏息静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容嫣的手顺着栖川宫的手臂往上移,像软藤一样攀爬上他的肩头。栖川宫只觉得心跳加速。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栖川宫已经不由自主的俯下身,和他拥抱在一起。他们在彼此的气息中接触到唇,容嫣的嘴唇柔软而冰凉。他张开口,将湿润温热的舌头吐进他的口里,栖川宫笨拙的回应着他,紧张得像个初吻的孩子。容嫣收紧双臂,将栖川宫拉向自己。栖川宫拥抱着他,全身滚烫而动作僵硬,仿佛下一步不知该如何是好。容嫣的手指伸进他的衬衣,接触到他发烫的皮肤,他抚摸过他光滑的背脊,他的手指滑过的地方,都起了一层鸡栗。栖川宫打了个激灵,呼吸越来越粗,吻突然变得狂热起来。他还是不太会吻,看来这亲王殿下没什么与人接吻的经验,但就像初动情欲的少年一样激扬而鲁莽。他好像要把容嫣一口吃下去一样的亲他,发狂的亲他,用发抖的手指去抚摸他,急不可耐的想脱掉两人之间的衣服,他渴切的需要两人的身体合而为一,却只会拚命的挤压他,压得容嫣呼吸困难,好像如此就可以融入对方的身体。

    在他最意乱情迷的时候,容嫣在他的耳边说:「给我……给我……」

    栖川宫真彦沙哑的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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