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 第11节(1/2)
作品:《西有鹿鸣》
柯察庆看向了霍缜,冷哼了一声,“西津子民?现在的西津是伽戎人的天下,伽戎人杀人不犯法,强占房屋良田官府也不管,就连科举考试也得是伽戎人拔得头筹,我不服!”
“你有何好不服的?”夷岚珣十分轻蔑地说道,“单论武功,你确实不及霍缜。”
他说这话挑拨的意图毫不遮掩。我抬起头看向他,发现他也正望过来。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明明带了足够的人手,却还要在这里和宋珉他们耗着。刚才那片混乱之中,他完全可以趁机脱身,然后再将这些人——无论是我和霍缜还是宋珉和柯察庆带着的那些兵士全都一网打尽,杀个片甲不留。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同他的武璋军里应外合全身而退。
柯察庆经不得激,一听他的话便顿时恼羞成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扇动着鼻翼喘着粗气,却又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我转头对阿缜道,“他那种人不配同你比,他只是个会偷袭的小人。”
“你说什么?!”柯察庆闻言暴怒,转而拔刀,睚眦欲裂,恨不得弹出眼球来在我身上弹穿两个窟窿。我轻轻哼了一声,重复了一句,“小人。”虽然明白不该去钻夷岚珣下的套,可我确实对于这个柯察庆在武试场上偷袭阿缜一事耿耿于怀,结果还是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
柯察庆向前走了几步,叫道,“霍缜,你这个懦夫,敢不敢同我再较量一场?”
“柯将军,”宋珉终于开了口,阴沉沉地叫住了他,那脸色堪比棺材里躺着的死人,“也该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不过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郡王爷不仅权倾天下,还舌灿莲花,就连说故事也堪称一流。”
柯察庆不作声了,退了回去,他似乎有些畏惧宋珉。
夷岚珣道,“说故事?那你也来讲一个吧。我可以打开门让他们两个人走,你同不同意呢?”
“不成!”柯察庆率先跳了起来,“武璋军就在外头,郡王爷放人是假,想要放武璋军攻进来是真。”
夷岚珣嗤笑一声,“等时辰一到,就算你不开门武璋军也会攻进来。”
宋珉抿了抿唇,眼中闪过明显的杀意,“今日在场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八十七
破旧的废弃小庙里还挂着昏黄的帷帐,只是如角落里的蛛网一般轻触即碎;花了容貌的神像被岁月腐蚀掉了细节,再也看不见脸上的悲悯平静;被打翻的香炉洒出了仅有的一点香屑,也早已因为刚才那场混乱被吹得一干二净,唯有那片黑焦的炉底彰显着曾经香火鼎盛的过往。
然而,那些留到现在的蛛丝马迹却再也无法令人想象它曾经的模样了。从韶光中走出来的少年仿佛在不经意的瞬间老去,那副爱笑的眼眉变得极淡极淡。宋珉慢慢走了过来,他身上那件青色的锦云袍还是我特意给他留的料子,我心中苦涩,索性闭上了眼睛。
“既然郡王爷要小人也讲个故事,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以为他会说他的大哥、二哥,他的父亲,或是他的那一众朋友,可是,他一开口却令人出乎意料。
“昼蓁这种奇花难得一见,花开不过一日,小人曾有幸一睹其容,其实也不过如此,说是天下名花艳绝东川,实则娇弱难养、脆弱不堪。”
我想起那次我是和宋珉一起见到孙行秋怀中的昼蓁的,那时他分明连连称赞,竟不知他心里原来是这样想的。看来他刚才所言才是腹诽之言,这长久以来,他对我的种种亲近皆是戏弄而已,只是想要看看我那张不爱搭理人的面孔到底是不是真性情。那些与我和姜慈为伍的少年时光对他而言可能完全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那些同他喝酒消遣的朋友。我睁开眼看了看躺在角落里无声无息不知死活的姜慈,却不能否认那对我而言并不是一场幻梦,他们确实陪伴我走过青春少艾,我也曾为他们放声大笑甚至迎合妥协,他们比我以为的更加重要。这样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尽管宋珉今天说它其实充满了谎言与一厢情愿。
“我时常在想,这种花既不能入药又容易枯萎,我们的冯相为何要呕心沥血、花尽心思,直至我发现这种花其实并不是那样简单,”宋珉说得有条不紊,显然是已有准备,我不知他何时对花卉感兴趣,对难得一见的昼蓁如此了解,“这花原属中州屠茤科,花朵娇小美丽,可男子若长期接触昼蓁花粉会致不育。”
“你什么意思?”
宋珉翘了翘嘴角,笑道,“陛下依冯相之言,在寝宫、御花园里种满了昼蓁,也不知冯幻存了何心思……小人十分好奇,住在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当真是……”
“混账!”夷岚珣暴怒,一股强劲的掌风朝出言不逊的宋珉扇去,宋珉见状不妙连连后退,柯察庆提着兵刃迎了上去。夷岚珣手无寸铁,却半点不见落了下风,反倒是柯察庆在对阵中只有招架的份,看着有些狼狈。
宋珉却还在一旁煽风点火,“等到了陛下百年之后,小太子登基,外戚掌权,郡王爷岂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从你夷岚氏背叛陵氏便知你们骨子里流的是漆黑的血,伽戎人也分明不过只是你夷岚氏的踏脚石罢了!”
“你!你!你竟敢诬蔑本王!本王要将你碎尸万段!”
宋珉放声大笑,“夷岚珣你现在可是在我的手上,大可叫你的武璋军进来呀!来看看谁先死!”
见他笑得张狂,状若疯癫,我心里一沉,觉得宋珉此刻已经有些不太对劲。
“不过,杨牧晨也该有今日。他丧心病狂,将那些前朝皇室宗亲未成年的孩子无论男女全都充为官奴官妓,任人羞辱沦为玩物,他们命运凄惨,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他杀人如麻,四处杀伐,竟还想要他的江山千秋万代,却没料到结果给旁人做了嫁衣!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尔等尽是暴君的帮凶!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在宋珉愤怒的咒骂声中,柯察庆和那些兵士们一拥而上乱作一团,刀光血影之中也有人冲着我们而来,俱被阿缜刺倒在地。与此同时,破庙的屋顶发出一声巨响,一队武璋军的兵士伴着纷纷掉落的青砖灰瓦从天而降,阳光从屋顶直直地照射进来,照在已经不知何时从神龛上滚落到地上摔得支离破碎的神像上,照亮了那张无惊无喜无惧斑驳的脸正面朝着彼此厮杀的人。
阿缜非常紧张,把我藏在了角落里,这小破庙之中几乎没有可以避让的空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听见惨叫声连连,满目都是刺眼的鲜红,鼻尖是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惨烈之景不亚于当日郁霖驱狼群袭击昆稷山。混乱之中,我看见一人飞身冲入人群,紧接着提出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高高抛上了神龛。
“柯察庆已死!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我震惊地看着站在那里“死而复活”的姜慈,他胸口那一□□穿的血洞像是一朵绽放的妖异红花。带头作乱的人已死,剩余的人便如一盘散沙,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兵器,跪在地上。夷岚珣受了伤,被一众兵士牢牢护住,这会儿已经站不起来了,坐在地上喘得像条逃命的狗。
然而,我只顾着盯姜慈的胸口。我总觉得有很多我还没弄明白的事情,可精神不济令我难以思索这其中的种种关联,我强忍着闻到血腥气而涌上来的恶心感,慢慢走了出来。阿缜的身上也有血迹,一靠近就让我更加头晕目眩。
“姜慈……姜慈他没事?”我半信半疑地问他。
阿缜点了点头,“回去再同你解释,我们先离开这儿。”我深以为然,可这时突然有人叫了起来,好像是宋珉不见了踪影。阿缜如临大敌,一手提枪,一手抓紧我的胳膊,大步朝门外退去。
“谁也别想走!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我一惊,连忙转身,阿缜的枪已经出手,满脸血污的宋珉却像是一根僵直的木头,迎着阿缜的枪头被刺穿了胸膛,他离得我很近,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枪被拔出时,他身体里的血溅到我的脸上。他注视着我,见我后退,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像是一条冰冷阴险的毒蛇会在人猝不及防之下张开嘴咬上来。
“谁也……别……”
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慢慢地倒了下去,伴随而至的是断了龙骨的破庙在须臾间倾覆。
☆、八十八
破庙倒塌的那一瞬间,我被阿缜牢牢地护在了身下,几声巨响之后四周一片黑暗,坍塌的尘土几乎要将我们这些人彻底掩埋,我屏住呼吸,在那死寂中不知浑噩了多久。
我再次醒转过来是阿缜在我耳边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借着那点亮光看见了他的脸,激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叫我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腿,发现没有大碍,这才露出一个放心的表情来。
我想要从这狭小的空间挣脱出来,刚一动作就敏锐地察觉到他额头沁出了冷汗。
“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他还想要否认,我的手顺着他的腰往下摸,发现他的腿上全是血,一根大梁正巧砸在了他的腿上。我急了,想要用手帮他搬开,却被他捉住了手,“你搬不动,身子本来就虚,别白费力气了,免得又伤了自己。让我歇歇,自己来。”
我气道,“你要歇到什么时候,这条腿是不想要了吧?现在受伤的是你,不是我。”见他仍是一脸担心的模样,我顿了顿,“他们怕我逃跑这些天便一直叫我昏睡,我只是浑噩久了身子发虚,精神不济,既没有饿着,也没有脱水。”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摸了摸我的脸,“分明瘦了。”
我笑了一下,心里却还是觉得这几天我虽浑浑噩噩不甚清醒,但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折磨,小腿折了,恐怕是怕我突然醒了没有看守会逃跑。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充满了不合理,直到此刻,我仍然不愿相信宋珉是真的想要杀我的,但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向他问清楚这一切了。
我先清了清四周的杂物,将那些可能会再次造成伤害的断木碎石清理干净,最后摸索到了那根大梁,我知道必须一次成功否则这大梁再压上阿缜的腿,他下辈子恐怕就难再站起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叫一声将它抬起露出了一丝空隙来,阿缜被压住的腿得以挪了出来。我伸手轻轻摸了摸,幸好还能摸到骨头,可流的血却触目惊心。我又惊又怕,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还是安慰似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用拇指拭着我的眼角,道,“少爷别哭。”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流眼泪,只顾着问他,“你疼不疼啊?”
他索性抱住了我,低头吻我的眼睛,“你不哭我就不疼了。”
我终于笑了,看着他两条连站立都不能的腿道,“我背你。”
他微微一怔,刚要拒绝,便被我抢在了前头,“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可是,你受的伤比我重得多,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不过是被困了几天,少吃了几顿饭,受了些惊吓罢了,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我从废墟里扒拉出一根木棍拄着,转过身背对着阿缜,道,“快爬上来。”
“我……”阿缜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最终还是在我的催促和瞪视下慢慢爬上了我的背。他一个常年习武一身腱子肉的成年男子分量必然不轻,一下子便压弯了我的腰,我那只被折了的脚一沾地就钻心得疼,只能靠那根木棍分担重量。我满头大汗,小小地迈出一步,他便要下来,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别动,你一动我可就真的背不动你了。”
他果然听话,伏在我背上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但嘴上却还没有放弃,“少爷放我下来吧。我自己拄着木棍走,这庙建在山上,你背着我如何下山?”
“你也太小看你家少爷了,我可是在昆稷山待过的,把寒铁石从山里背出来,你有那石头重?”我很少同他谈论我在昆稷山的经历,那并不值得回忆,他适时地沉默了,只是这种沉默令人心头发慌。最终,他蹭掉了我鬓角流下的汗,开始仔细地提醒我脚下的凶险。
等我慢慢从这片废墟里磨蹭出来,眯着眼看眼前这遮云蔽日的陌生山林,除了自己喉间的粗喘任何一种声音都听不见了,山上没有风,林子里没有鸟鸣,背后的废墟掩着不知死活的人,而贴着我最近的那个人也完全地沉寂了下来,只有一点落在我颈间清浅的鼻息昭示着他只是昏睡了过去。
我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宋珉摇摇晃晃拐进一条陌生的小巷里以及到现在回想起还隐隐作痛的脑袋,所以我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阿缜,可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我沿着一条小溪下山,比我想象中的要艰难一些,却并不像阿缜说的那样完全做不到。疼痛有一个令人想不到的好处——可以擭取我所有的注意,直到那只脚疼到麻木。可我依然无可避免地回想起破庙里夷岚珣的话,连带着呼吸都变得不自在。
每走一步都十分不易,这山像是在固执地挽留我,然而烂柯人已醒,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世间,将那破庙以及在其中发生的所有事如噩梦一般永远留在幻境里,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歇歇吧。”阿缜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把他放到了一块没有青苔的大石上。他流了太多的血,所以看上去有些委顿,我从旁边的树上扯了一片最宽最大的树叶掬水给他喝,看着他敛目喝水,我才注意到他乌青的眼圈和眼中泛着的红丝。我心疼坏了,圈着他的腰抱紧了他。他低头,吻上了我的唇,然后撬开了我的齿关,将一口微凉的山泉渡了进来。
我靠着阿缜的肩膀,闭上了眼,听他慢慢道来:“东泠已经宣战,可陛下却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谁也不知那日孙行秋与陛下到底还说了些什么,但只知自从那日起,朝堂上就再也没有见过陛下。前线战事都由中书省和枢密院各位大臣商议决定,往往吵闹不休。”
“我们失了几城?”
“一城未失,”见我讶异,阿缜解释道,“边境诸城民兵强悍,东泠人一时攻克不得,不过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我心中沉沉,又想起夷岚珣捅破的事情来,很不是滋味,“若我知道我爹在做那通敌的勾当,我必当大义灭亲。”于我而言,前朝早已飘渺,那些我年幼时的事情早已被更多更重要的事所代替,这或许也是父亲一直隐瞒我的原因。可无论是瓛朝还是爃朝,西津始终都还是西津。
“他们始终觉得伽戎人是奴隶,不甘心做伽戎人的臣民。”阿缜淡淡地说道。我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阿缜话少却总是一针见血。
“东泠正式宣战之后,宋谦一家便离开了上京不知所踪,只有宋珉一个人还留在这里不知为何。今日见到,才知原来他做了不少事。”
“姜慈被刺的那一枪又是怎么回事?”
阿缜骨子里有伽戎人的凶性,遇到危险时下手会变得异常狠辣,绝不会给对方一点儿喘息的机会,所以看到被他刺了一枪的姜慈还能在乱战之中取柯察庆的首级着实令我惊讶不已。
他转头看着我,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夷岚珣还是宋珉,他们都带着不少人马,而阿缜是单枪匹马冲进来的。他道,“我一个人能力有限,根本找不到你的一点消息,姜大人和宋珉都来找过我。可我不信他们。”
我明白了,“你不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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