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 第8节(2/4)
作品:《西有鹿鸣》
保他不会被别人算计。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忽然问道,我看着他只想叹气。
正抬脚往外走,却听身后那太监叫道,“鹿公子请留步!”
他急急地从后面追了上来,绕到我面前施施然站住,看起来有些焦急,可动作却十分有礼,道,“鹿公子,陛下请您一叙。这边请。”几乎不容我反对,便躬身让出了一条道,我指了指自己的嗓子,他却笑眯眯地道,“这不碍事,您不用担心。”
阿缜忽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并且没有打算放开的意思,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那快成人精的老太监迅速反应过来,笑了起来,“陛下多半只是想问问那张画儿的来历,鹿公子随老奴走一遭,免得叫陛下久候。霍校尉也不用太担心,没多大的事儿,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功夫。”
我跟着老太监穿过曲折的回廊,有年轻的宫女太监见着他都停下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他来公公,而他总是礼貌疏离地回礼,看不出半点趾高气昂。
“就在楼上。”来公公带我到了一座小高楼,停下了脚步,满面堆笑地对我说道。我看出了他没有要上楼的意图便有些迟疑,在楼梯上磨磨蹭蹭,他也不催促,仿佛知道我是插翅也难飞,笑得温和又亲切,“老奴就在这里等鹿公子,一会儿再送您出宫。”
我回了个体面又僵硬的笑,咬着牙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天气有些湿闷,风拂在脸上有些潮,总觉得有一场雨在逼近。一旁火盆里还留着冬天烧剩下来的炭来不及清理,弓箭架上有一张生了锈的弓,箭囊里却是满满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把摇椅,铺着一张有些旧的白虎皮,脚踏上还裹着一圈绒皮。此刻,年轻的君王正凭栏远眺,黑底金龙的背影嵌在这昏暗的景色里显得并不突兀。我怔怔地站在门口不敢靠近,直到他开口。
“你怕孤?”
我低下头。他根本没有回头,自嘲般笑了一声,似喃喃自语道,“这天下何人不怕孤?也就只有他罢。”
我不知该说什么,想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问完话,却没想到被他叫了过去。
“别害怕,过来看看吧。”
这小楼造得不高,原本猜想登顶之后眼前也会被重重楼阁遮挡起来,没想到从这里看出去竟是皇宫外的寻常市井。我忽然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朝那道朱红的大门走去,几度回头似是在等人。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栏杆,却听耳边一阵风声,眼角瞥见一抹刺眼的亮光,杨牧晨已拉开了那把生锈的弓,箭囊里少了的一支箭正搭在弓上,瞄准的似乎正是阿缜。
我几乎来不及思考,甚至还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已先行做出了反应,那些生死畏惧都已被抛诸脑后,此刻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字。
“——不!!”
耳边有利箭疾飞而去的声音,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铁腥味弥漫而开,一口血随之吐了出来。
☆、六十四
我闭上眼,强忍下胸口再次涌上的血气,整个身体全靠在栏杆上才能勉强站立, “哗啦啦”一群黑色的苍棘鸟突然从小楼前的树上飞了起来,它们张开翅膀,从我的头顶上飞过,盘旋了一会儿又落在了小楼屋顶之上一动不动,像是一个个忠实的守卫者守在一片昏暗之中从高处俯视着我们这些入侵者。那支箭只是射中了它们停留的树干,没有射进任何人的身体里。可是,还没等我稳住心神,另一支箭的银制箭头便抵住了我的眉心。
“现在能说话了?”杨牧晨的脸逆着光令我即使在离他如此近的距离也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告诉孤,冯幻在哪里?”
我听清了他的话,却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冯幻不是死了吗?整个东川没有人不知道三年前的那场东征将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埋葬在东泠万里无垠的冰川之中。也许是我沉默得太久令他烦躁起来,他的口气开始不再沉稳,“孙行秋把他藏起来是不是?孤就知道……”
“冯、冯幻已经死了。”我刚刚才能发声,嗓音有些嘶哑,只说了几个字嗓子就像是揉了沙子进去那样疼。
他突然十分诡异地笑了一下,带着些许轻蔑和漠然,仿佛我所说的是个非常可笑的笑话。眉心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知道尖锐的箭尖已经刺破了我的皮肤,这个暴虐、随心所欲的皇帝完全没有被我这张肖似冯幻的脸所迷惑,他从一开始就分得格外清楚,没有半点迟疑和疑惑。这让我不禁怀疑起来,也许我和冯幻并没有那么相像。
更或者,是他对冯幻的熟悉已经深刻到了骨髓里。
可是,除此之外,他的表情里还隐藏着更深的某种类似喜悦的情绪。对此,我很难用贫瘠的语言描述清楚,只能小心翼翼地去感受这其中隐约的试探但又极力回避的矛盾。我曾被刀锋或是野兽的利齿威胁过很多次,在生死之间也走过几回,像是这样的威胁早就不会令我的情绪有任何的起伏,可此时此刻,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我还是会再一次想到死亡,甚至死亡都不及这个男人来得恐怖。
他身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气息,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疏狂,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够带领一个被奴役了上百年的民族重新站起来,成为一个新王朝的创立者,甚至在东川大陆上制定新的规则,这一切不是源于他拥有一个冯幻,也不是因为他有光明的力量成为凝结、指引众人的王者,而是他身上令人无法侧目的比死亡更深远的固执。
我之前有过一个阴暗的念头。他的臣子们看到我这张脸之后会不会动些坏心思,找来一个比我更像冯幻的人,教得乖巧温顺,慢慢俘获帝心取而代之,进而鸡犬升天万人之上。可现在,我明白这是有多可笑了。
这短短的几次交锋,杨牧晨已经令我明白即使你清楚他的软肋在何处,甚至于你已经紧握住,但仍然无法拿捏得了这个人。他有绝对的骄傲,骄傲到不会容忍任何的代替。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些关于他和冯幻之间的传言,那些也许并不会随着冯幻的死亡而彻底湮灭,就像是雨幕中零落的花,再也不见曾经鲜艳的颜色,只余留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却又并非无迹可寻。谁也无法说清这扑朔迷离之中的曲折,孙行秋不能,恐怕就连杨牧晨自己也不能。
“告诉他,”杨牧晨的语气轻快,却带着明显的轻蔑与毫不在意,令我怀疑他口中的这个“他”是不是指冯幻,“他离家太久,该回了。”
说完,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我双腿一软顺着栏杆滑下跌坐在地上,只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似是十分遥远,“你也早点回吧。”
我埋着头向他跪别,那黑色的衣摆在我眼前划过,待我再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便只有他的背影。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可我却不敢多留,立刻从小楼上退了下来,一路上仍是心跳如鼓,生怕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帝王突然发难。
来公公果然还等在楼下,我看到他时不由长舒了一口。他多看了两眼我眉心的伤,想要开口,可最终却只是化为了唇边微不可闻的叹息。我像来时那样跟着他出宫,依旧还是来时那曲折的长廊,却不再遇见来时的人。
来公公还是不紧不慢规行矩步,我也仍是老实地埋着头不敢四处张望,可心境却与之前已经大不相同了。来时心中忐忑,去时则归心似箭,我想到刚刚在小楼上晃过一眼的阿缜便一刻都不想再多忍耐了。
“前面的,站住!”来公公冷不丁地高喝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只见不远处两个小太监正小步快跑,这显然是坏了宫里的规矩。来公公看起来温和,人也没什么架子,可那两人被喝住之后却显得十分惊恐,身体都抖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来总管,驻思殿上的屋顶漏了一直没人来修葺,这天气说变就变,您瞧这乌云滚滚的,说下雨就下雨,到时候又要漏一屋子了……”
“行了,我知道了。这外面到处打仗,能省就省着点,宫里头也不宽裕,你们早早准备起来多覆层油毡就是了。”来公公打发走了两个小太监,显然是不想当着我的面多谈这些宫里的事。陛下连年征战,国库并不富盈,立国之本也是靠着当年瓛朝灭亡时留下的根基,现在恐怕也剩不下什么了。
只是皇宫里的房屋损坏居然也不修葺,倒是令我大感意外,难道宫里已经入不敷出到如此田地了吗?
来公公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解释道,“驻思殿偏远,里头供奉着陵氏的牌位……”
“啊。”我惊呼了一声,这样不修葺倒是可以解释,却并不合情合理。陛下是个爱憎分明心狠手辣的人,当初他初登帝位便将那些前朝皇室宗亲杀得一干二净,对于那些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则多充为官奴官妓任人□□欺辱,以报他们伽戎人百年来所受的奴役之辱。
来公公笑了笑,像是在回忆,“老奴还记得当年冯平章说的话,‘也该叫陵氏看看这千秋山河如何延绵。’陛下便把陵氏宗亲的牌位放进了驻思殿里。”
他说起冯幻时表情极为平常,没有半点犹豫和避讳,也察觉不到有试探的意思,可我还是愣了一下,将他的话搁进了心里。
之前崇翘求我打听宫里的事情,我没敢打听多少,便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他。再后来过了几个月,在大暑那日,听说宫里走水,烧了一片房子,其中最严重的就是这年久失修的驻思殿,那些牌位也终是归为了灰烬。
那都是后话了。
我等着那道沉重的朱红宫门一点点开启,天上黑云翻卷,我已经能感觉到有冰凉的雨水吹拂在脸上,像是从禁宫深处传出的低声耳语,有无数的不可说隐藏在这寂暗深幽里。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小楼上还能依稀看出杨牧晨的身影,佝偻、苍老,一代雄主在这黑云压城之下更添了几分孤寂与落寞,我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兴许他并不是不清楚冯幻已死的事实,而是根本不愿去相信,宁愿活在自己努力编织的迷梦之中。
雨终于彻底下了起来,来公公从守门太监那里递了一把伞过来,“老奴就送到这里了。”
我弯腰鞠躬以表谢意,撑开那柄红色的油纸伞,迈出了宫门。那笔直的通道尽头有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等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袍,令他多少看起来有些狼狈。我加快了步子,最后跑了起来,手里的伞太碍事,索性被我扔下。我朝着阿缜飞奔而去,像是分离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 我记得我之前埋过关于崇翘的伏笔,但写的太久了想确认一下,搜了半天文档都没搜出来_(:3」∠)_
☆、六十五
尽管回想起杨牧晨阴晴不定的性子仍让我有些害怕,但他把夷岚珣禁足在府中还要彻查我的案子多少令我心生感激。这样的结果令我之后连续几天都恍恍惚惚,有些难以置信,有时冷静下来想想,真觉得像是大梦一场,从开始就十分不真实。
我对着镜子撩起了额发,手指轻轻拂过额角凹凸不平的那块皮肤,尽管已经完全不疼了,可那枚金印还是那么碍眼,无时不刻在提醒着所有看到它的人我曾经是一名流放的囚犯。但我觉得还是有所不同,我能像以前那样走上街,不用再躲躲藏藏深怕别人对我指指点点。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多了份期待,期盼着一切都能重回正轨。可我心里其实都明白,就像是我额角的金印一样,永远都不会有平复的那一天。
原本恭贺阿缜夺得状元而往家里送礼的已经消停了不少,可自从我出现在朝堂的那天起,家里头又热闹了起来,一时间竟门庭若市,登门造访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是故意趁着阿缜不在家才找来的,只是我像个大家闺秀一直待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算他们的算盘打得再响亮却终究只能落空。可怜阿宇为此苦不堪言,每日都得去打发那些人,还得不卑不亢免得折了我们家状元郎的面子。我为了安慰他,晚上给他多加了一碗饭、一个鸡腿。至于那些送来的东西,我则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可没过几日我住的屋子就堆不下了,令我颇为烦恼。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烦心事了。我每日闲坐家中,心情甚佳地又看起了以前喜欢的话本,或是去后院陪陪终日浑噩的二娘。虽然日子过得像洼静水,平淡无趣,可我仍倍感珍惜,这是我之前半年里求都求不来的。如今我吃得下睡得着,早上起床照铜镜意外发现自己还养胖了些。
短暂湿漉的雨季终于要到头了,阿缜也越来越忙碌。武璋军现在群龙无首,听说姜慈暂代日常事务,与他们禁军营多有摩擦,我虽不知其中到底有何纠葛,但单凭我对姜慈的了解,他似乎并不是那种会挑事的人,可阿缜更不是了。我问阿大阿二,他俩推说不知,可看神情我就明白,他们似乎是不想让我知道。
我渐渐感觉阿缜也有事在瞒着我。他的朋友们我不认识的越来越多;他心里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他不会再事事同我说,虽然明白这才是最正常不过,可我心里还是难免感到失落惆怅,就像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鹰终于要将它放飞,只是享过自由便再也不眷恋曾经那点温存了。
府上热闹了几日这才终于清静了,我寻思着是不是该出去走动走动,老闷在家里好端端的也能闷出病来。可阿大阿二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俩对此如临大敌,仿佛这道门后便是穷凶极恶的刀山火海,令我哭笑不得。
“我不过只是出个门罢了。”我穿上他俩硬披在我身上的斗篷,用帽子遮住了脸,“又不是上回故意要引人瞩目,我这么打扮只会惹人多看两眼。”
他俩哭丧着脸,死活不依,我没法子只能在这暮春初夏时节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刚从后门钻出去,瞥见巷尾站着的两个人我就站住不动了,甚至还想要往后退两步。
阿缜的背影还有轮廓我都很熟悉,夷岚珂的脸也算令人印象深刻,我一下子刹住了脚步,后悔怎么就会撞上他们俩。夷岚珂于我印象里是个直爽的女子,此刻却垂着眼眉默默流泪,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肿得似杏核一般,柔弱得我见犹怜。她恐怕是马不停蹄地从云城赶回来,刚刚得知她哥哥的变故。
我见不得她对着阿缜哭哭啼啼地撒娇,心里烦躁得很,整个人像是只被困在笼子里好斗的狮子,内里蠢蠢欲动,面上却冷冰冰的,连一丝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郡主,别来无恙。”
这声音冷得能掉冰渣,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阿缜闻声回过头时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讶异,发现是我便立刻走了回来,“怎么出来了?”
“我出来的不是时候?”
我的反问几乎是脱口而出,可马上就有些后悔,因为这句话里分明带着不善的语气与莫名其妙的情绪,就算旁人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更别提阿缜了。我深吸了两口气,试图令自己再开口时能恢复平常的模样,可事与愿违,看着阿缜略显局促不安的表情,我不知怎么的又烦躁了起来,我索性不再看他,可说出的话却像是带着刺,“郡主可从云城归来?不知徐大夫还康泰否?”
夷岚珂脸上蓦地一红,豆大的泪珠从大眼睛中滚落,看起来十分伤心,她的声音也有些哑,哽咽地说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徐大夫是怎么死的,真的,我真的没有害过他,他、他是在我们走后突然暴毙的……”
“突然暴毙?”我冷笑道,“郡主自己相信吗?云城知府肯将私宅相让,可见他与令兄相交甚笃,您何不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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