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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有鹿鸣 第4节(1/4)

作品:《西有鹿鸣

    我拔腿就往回跑,结果在牢房门口撞上了来巡视的曹差拨。曹晖从不是个敷衍的人,他带了两、三个人要我带路。我心里有些害怕,可一想到林愈那小子生死未卜,便一口答应下来,想要快快找到他,狠狠地骂他一顿。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曹晖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突然出声问道。

    我应了一声,“您没闻到吗?这里血腥味很浓重。”

    火把照亮了他的脸,我回头瞧见他蹙起了眉,脸色有些凝重,半晌才道,“再往前走,就是淄河了。”

    我心一跳,顿时明白了过来。此时的淄河早已冰封千里,前路宽阔,而跨过淄河便是东泠的地界。自从我来昆稷山的第一日起,便不停地有人提醒我,不要靠近那里,每个试图逃到东泠的人最终都会死在这片冰河之上。如果林愈真的在那里,即使他未逢意外,他也绝逃不掉这嫌疑。

    “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曹晖的声音像鬼魅一样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带着些微的十分难以察觉的愉悦。

    我摇了摇头,放眼望去,忽然停下了脚步。

    尽管是被夜色笼罩着,但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反射的光使得那个正在朝东奔跑的人影是如此的明显。曹差拨抬起了手,带着异常的兴奋,声音微颤地嘶吼了一声:“放箭!”

    我闭上眼,听到耳边被箭羽穿破空气的声音,像是破灭时的哀鸣,在空寂的淄河上空回荡,提醒着我那些不舍得放弃的心思总只是在混沌中编织的关于人生与未来的美梦。

    ☆、二十六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愈发浓重,令我有些作呕,我闭上眼不敢看那具从冰河上拖回来的尸体,曹晖却像是个得胜的猎手饶有兴趣地摆弄着他的猎物,声音轻快地对我说,“没见过死人吗?这么害怕。”

    我睁开眼发现他正用带着点戏谑的目光盯着我,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厌恶感,“我并非害怕死人。他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怕?就算他真的瞎了眼要找我索命,也无所谓。”

    “怎么,你不怕死吗?”

    我轻轻地吐气,嘴里呵出一团白雾来,“有什么好怕的。一个人最坏的结局无非就是死,谁又能长生不老?更何况……”

    更何况现在这样的活着除了比死人多一口气外还有什么分别?死人还不用受罪干活。

    曹晖没在意我咽下去的那句话,招呼我去看死人,“是你的冤家。”

    是韩四。

    尸体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除了背上清晰的血洞之外再无其他伤痕,那张脸也是干干净净,绝不会有认错的可能。曹晖的人把韩四的尸体拖了回去,就这样拎着他的脚在地上拖行,仿佛是一袋毫不重要的稻草。我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也是这样被他们在雪地上拖着走,活人和死人对他们而言并无分别。

    “你说的对。”曹晖站在我的身边,也同样目送着差拨们将韩四的尸体拖回营牢,今晚恐怕谁也别想睡了。只是他此刻的表情竟显得有些迷茫失神。

    “人终究是要死的。”他忽然回头看向我,狡黠地一笑,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模样,仿佛他刚才那一瞬的怅然只是我眼拙的幻觉,“可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想死。”他指了指身后那片茫茫的冰河,“看到吗?就是这条河,现在越过这条河不需要坐船,靠双腿走过去也不过是眨眼的片刻功夫而已,今晚除夕之夜巡防最为薄弱,是个好机会,韩四只是运气不好,可总有人是有好运的。”

    他在诱惑我,我眨了眨眼,不为所动,“可你曾经说过,没有人能跨过淄河到东泠,没有人活着逃离昆稷山。”

    “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我不想和韩四一样,像个箭靶让你们练箭。”

    他笑了起来,似乎抓住了我说法中某一部分重要的东西,显得有些得意,“你看,你怕死。”

    我不说话了,因为我现在确实怕死。然而这并不与我之前所说的矛盾,只是我不能将我的理由告之曹晖。

    淄河的岸边就只剩下我和曹晖两个人了。我看了一眼对岸,并没有流露出多少遗憾或者憧憬,这像是与曹晖的预计有些不符,我没有想要再开口的意思,于是他终于将话挑明,“我可以让你活着离开昆稷山。”

    我立刻转过头看着他,他对我的反应应该十分满意,因为他笑得如此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不但可以活着离开,还可以摆脱流放犯的身份堂堂正正,下半辈子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当然不是这样偷偷摸摸放你过河到东泠去。”

    我听了忍不住笑了,却没有半分当真,“这么好。”

    他却用十分认真的口吻说道,“你甚至不用开口,只要站在那里,站在那个人的面前。”

    “哪个人?”我竟然对他疯狂的想法还有点好奇。

    他冷笑一声,“杨牧晨。”

    这个名字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皱着眉思考他竟敢用如此语气直呼天子名讳的隐情。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并非胡言乱语,而是他确实真正这样盘算过,这让我直觉不妙。我惊出一身冷汗,背脊发凉,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想要远离这个偏执疯狂的男人。

    可曹晖却一步步逼向了我,眼中闪着炙热又危险的光,可渐渐的,他离得我越近,看着我的表情就越迷茫,像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你像冯幻。就算杨牧晨再怎么不在意他,只要你有机会能让他看到你的这张脸,他就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关于冯幻也许未死的可能。杨牧晨从一个卑贱的伽戎奴隶一跃成为西津霸主一代帝王,甚至还想要鲸吞东泠一统东川四国,如今功成名就,又岂会轻易放过冯幻这把好弓?他太危险了,可杨牧晨却又舍不得杀了他。你的出现一定会带给他无尽烦恼,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看着,不敢轻举妄动。”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又遗憾地摇了摇头,“仔细看又不太像了,你要静下来,把心沉下去……不过,那种深不可测、胸有万壑恐怕你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像。”

    我瞬间恼了,猛地拍开他的手,大概是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站了太久,身体有些发僵,就连声音也在发颤,“谁说我要装得像他?!”

    曹晖丝毫不在意我的恼怒,悠悠地说道,“你自然可以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万事皆是心甘情愿……若你也心甘情愿地待在这昆稷山,虚度余生。”

    可他的提议将我置于何地?如此荒唐可笑可他竟一点也不自知,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同意,仿佛我是自轻自贱之人,可以任由他的摆布与捉弄。

    冯幻。又是这个名字,我的心彻底凉了。他于众人而言就像是高岗上的明月,而我只是地上那洼水池倒映的幻影。

    真是可笑至极,我越想越觉得荒谬,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那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曹晖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替烈风军正名。烈风军从未与东泠里应外合背叛过大爃,我军将士也绝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的废物草包!那场葬送十万大军的大败之战须要彻查,朝廷里绝对有东泠的内应,甚至连冯幻的死都是人精心筹谋的结果!”

    我慢慢地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脸上,心底在冷冷地嘲笑,“用我这张与冯幻肖似的脸去迷惑陛下,是你的主意还是孙行秋的主意?”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若是平时我也许会感到害怕,我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喜怒无常偶尔残酷的男人有所畏惧。可此时,我早已被刺得麻木,只是冷冷地看着曹晖脸上变幻的表情,只觉得有趣,“我知道,昆稷山早就是你们的地盘了。山脚下小木屋里的那个老虞根本就不是管营大人的草包亲戚,恐怕这昆稷山营牢里里外外的人全都被你们给换了个遍,除了没法除掉的管营。老虞说你曾是孙行秋的同僚挚友,现在已反目成仇,我猜你必定是烈风军的人。”

    看着他铁青的脸色,我就知道我猜对了。河边的风很大,我觉得再这样站下去我明日一定会得病,那一刹那,我发现自己竟有些喜欢那个肮脏阴冷的牢房,毕竟我头无片瓦,衣不蔽体,如今更是体无完肤,一身鲜血淋漓,谁还记得我,谁还认得我?

    “他不知。”

    我一摇一晃地朝牢房的方向踱步,只想快点去贴近那温暖,依稀听到身后的人挫败低沉的声音。

    “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那是自然。”我努力地做出微笑的表情,“毕竟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冯幻。”

    可谁又在意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鹿鸣。

    ☆、二十七

    我站在牢房外的阴影中,听着里面传来管营大人暴怒的呵斥,那些带着毫无意义的情绪的字词被我完全屏蔽,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不仅思维,就连感知都已停止。我稍稍转动了一下眼珠,外面巡视的差拨比以往多了三倍,而此刻天明微曦那点点亮光正破云而出,正慢慢地将侵占已久的黑暗驱逐。

    又一日,又一年。

    终于有差拨提我进去,我默默地跟在后头,一脚迈过门槛发现一向昏暗湿冷的牢房被两边的火把照得通明,我走在去审讯堂的通道上只觉得两边跳动的火光强烈刺眼,我举起袖子想要遮挡,可一夜未合的眼睛还是抢先流下了眼泪。

    我曾发过誓,再也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落泪,我安慰着自己这不过是身体自然的反应,因为我内心平静,没有任何悲伤和痛苦。

    “又是你!今夜守岁也不叫人省心!”管营大人语气不善,看见我颇不耐烦,我先前大闹营牢把曹差拨的脖子差点勒断的事还是被他知晓了,从此他便将我视作是个不安生的刺头。此刻,他高坐在堂上,披着外衣,内里衣服还未穿戴整齐,应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匆匆赶来。审讯堂里置着两三个暖炉,我跪着的地方挨得有些近,烤得我愈发困顿,勉强打起精神听他继续说,“说说,你怎么知道韩四要逃跑的?”

    我抬了抬眼皮,答道,“小人不知,只是与曹差拨无意撞见的。”

    他的嗓子眼里逸出了几声轻蔑的干笑,我余光瞥见他朝曹晖看了两眼,脸色阴沉,出声询问,“曹差拨怎么说?”

    曹晖面无表情地低头作揖道,“下官刚刚已经禀告过经过了,确实是无意中撞见的。”

    管营大人又问,“那个林愈呢?”

    这时张差拨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回了他的话,“刚找回。被野狼伤了手臂,命大未死。”他说话一贯言简意赅,没有半点描述,可那两句话令我犹如从梦中惊醒,我连忙直起了身盯着张差拨,期望他能再多说一些林愈的情形,结果还不及他再开口,曹晖抬腿就在我的背上踹了一脚,“大人让你起身了吗?老实点!有空关心别人的死活,不如担心你自己吧。”

    我慌忙低头跪好,觉得曹晖这明摆着是话中有话,偷偷瞟了他一眼,换来他含怒一瞪,我便立刻老实不敢再造次。

    “先把鹿鸣单独关押,其他犯人们也要一一询问,有一个韩四就一定会有第二个,心散了,一个个都蠢蠢欲动,都给我看紧点儿,跑了一个,你们当差的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就连我也无法向知曹大人交代。”

    差拨们都不说话,但脸色都不好看,看着曹晖像是在等他的意思。曹晖喏了一声,其余人也跟着纷纷低头,却见管营大人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看起来是被气得不轻,一拂衣袖气冲冲地走了。他们这些烈风军的残兵游勇对管营大人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但是如今出了越狱叛逃的大事,他们绝不会放任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引来上头的关注,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恐怕之前那些松散的日子是要一去不复返了。可惜我自身难保,没来由还要担心其余人是不是过得舒坦。

    单独关押我的屋子没有窗,也不点蜡烛,冷如冰窖,比普通的屋子要低许多,躺下来无法伸直双腿,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说是囚房,其实和笼子没有太大的分别。我只能坐在那儿,时间一长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我刚到昆稷山之时尚接受不了这种犹如牲畜的对待,可现在,对这样的侮辱我已没有了一点知觉,麻木到只能就连身体上的痛苦也感知不到。

    除了曹差拨没有人来看我,可他来也不同我说话,更不问我任何关于韩四的事情,他只是开着门闲坐在外面,冲着笼中的我阴恻恻地怪笑。

    他其实长得不错,只是性格偏激又阴沉,就连笑起来也令人感到害怕,我偏过头不想看他,他倒也不恼,毕竟于他而言我就像是只被拔光了尖爪与利齿的猫,尚有些戏耍的乐趣罢了。他对我的妥协势在必得,而这点我与他都十分明白。

    我重见天日那天几乎是爬着出那个小囚室的,被差拨们直接带去了石矿场,扔下一把铁锤锹头就要开始干活,其余人对我视而不见,只有林愈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我。

    那小鬼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叽叽喳喳唠唠叨叨的人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原本我以为是他被野狼袭击后还没缓过来,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四、十五岁的少年,可之后数日他都没有主动与我交谈,像是在躲避我,但又拿他那双明亮的眸子远远地盯着我。我忍不住主动问起他的伤,他倒没有不理我,撩起了袖子给我看,只见上臂裹着厚厚的纱布,说是被咬掉一块肉,但看他挥臂自如的样子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好许多。可除此之外,我与他竟再无他话。

    林愈的变化令我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大石般难受,我过去总是被人视为自恃清高,其实是性格被动又容易害羞,就算现在这毛病也没完全改掉,所以没有几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林愈算是我为数不多亲近的人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让林愈躲得我远远的。

    唯有一件事是值得高兴的。韩四不在之后,牢房里那个靠近暖炉的位置不再是不可接近的地方,大家像是有默契似地对韩四闭口不提,在那片温暖的风水宝地都能找到自己的一个角落相安无事。而那几个常跟着韩四狐假虎威的爪牙这些天被差拨们格外“关照”,自然不会再动想要承袭韩四之位、“称霸”昆稷山营牢的心思。

    至少眼下是没有的。我揣着手站在积雪难消的山岗上一边看着那个身着蓑衣的人影在山道上朝我走来,一边暗想。

    他走到我面前,足比我高一个头。我沉默地看着他摘了斗笠,解了围脖,露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以及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睛。今日他没有绝世名花相赠,可我依然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老虞说你要见我?”过了半晌,还是我强作镇定先开口。

    他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撩了一下我的头发,当我意识到他是在看我额角上的金印,连忙偏过头躲避。他粗糙的手指蹭到了我的脸,有些疼但也有些热。

    “我没想到曹晖竟会有那样的心思,对你说那样的话。”他收了手,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下次了。绝不会有任何人再为难你,也不会再有任何人要求你做任何事。”

    山岗上的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他低沉的声音混杂在其中显得并不是那么清晰响亮,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几乎令我失去一切的陌生人他的几句话便像这一阵山风吹去了我心头的愤怒与恨意,只留余酸涩的委屈跟着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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