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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青—(2)(1/1)

作品:《顾长青

    “…嗯…”是年轻人黏糊糊的尾音。

    “屠夫养了一只狗,却怕狗偷吃猪肉,你说他应该怎么办?”

    顾羽的手顿一下,讷讷地收回,没说话。

    三

    简陋的茅草屋。少妇缝补着衣服,眯着眼看光着脚在院子里放肆疯跑的孩子,笑笑后向孩子招招手。孩子跑来,站在少妇面前,她停了手中的活计问:“先生今天教你什么了?”

    孩子一五一十地向少妇报告了一次,复又道:“先生给我起了名。”说罢摇头晃脑地背起来:“金乌长飞玉兔走,青鬢长青古无有。先生说希望我是那古来无的长青,所以就给我起名叫长青。”

    少妇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孩子说完了歪着头等她的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少妇才开口:“长青,青还是竖心旁的情?”

    “青,青色的青。”

    少妇似乎松了一口气。摸摸孩子的头,又问道:“今晚想吃些什么?”

    孩子倒是懂事,“今早上的馒头还有剩呢,我吃了就行。”说完便又跑了,素日里玩在一块儿的兄弟叫他呢。

    村子里的孩子总是一起玩儿的,那么小的一个村落,村头村尾人人都认识彼此,孩子们自然也和兄弟姐妹没差。村长家的孩子总是最胖的,谁也不敢欺负,一个泰山压顶绝对是和他打架的人吃瘪,还有个最羸弱的孩子,是村尾寡妇家的,是个遗腹子,他妈怀他时没过几天好日子,生下他后也没有什么奶水喂他,小小的个子像棵豆芽菜,脸色暗黄暗黄的。长青混迹在这些孩子中间还是显得瘦弱些,苍白的肌肤总是晒不黑的样子,眼睛大大的睁着在一张小脸上闪着狡黠,那些个熊孩子还经常拿他和村里的丫头片子对比,啧,那谁谁家的小丫头还叫漂亮?连我们长青都比她好看!

    铁链互相撞击的声音颇是清脆,书凡被抬出了牢房,而长青扒拉着狱卒的裤脚眼里尽是绝望。狱卒一抬脚便踹到了长青的胸口上,孱弱的身体哪里还经得住这一下,顺着里倒在墙角,气没顺过来便是眼前一黑。

    起身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牢房里没有蜡烛,只有一个小小的可以看见外界天空的窗。长青盯着那小小的光亮变暗又恢复明亮,看着墙角的青苔蔓延恣意生长爬上天花,看着门锁从崭新渐渐变得锈迹斑斑。

    他想要活下来。

    他的母亲从皇宫中逃出来,把他这所谓的皇族血脉带出皇宫就是为了让他活下来,苟且偷生仅仅因为她生的是一对双胞胎。

    皇族向来忌讳双胞胎,龙的血脉只能有一人,没有平分的道理。皇帝不近女色,年近五十只有这么两个儿子,继承人只能从两人之中选一个,为了新皇的威严,另一个注定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大概是抽中了顾羽的。母亲害怕了,但她始终怀着作为一个母亲的沉重抱着他逃了,隐姓埋名,还给他编了个故事让他深信不疑。

    可母亲是恨着皇族的,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随意毁了她的人生。一个宫女,即将出宫嫁人的,因为皇帝的一个惊艳便在她原本平淡的生活轨迹上划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在茅草屋檐下的一针一线都缝进她的骨血里,那些乡亲们的流言蜚语在她的伤口上撒下一层一层的盐。所以她告诉顾长青,去,去京城那里找到那个人,看看皇族的笑话,看看那些个人模狗样的皇族这次能如何睁眼说瞎话,圆了这么个变数。

    哈哈。

    她留下他的性命,他为了她的仇恨苟活了十八年,是否能够把恩怨还清?

    黑暗来袭,长青总是记不起这是第几个清晨黄昏轮回。他只是仰着脸,愣愣地看着窗,目光木然空洞。

    今夜月光如洗。他跪在牢房冰冷的地上,摊开掌心接住那月光,月光在地上投出一个不完整的光影,在散发恶臭的牢房里小心翼翼的括出一方洁净。

    拐角处站了一个人。那人穿一身白衣,屏着呼吸看着这一幕。

    火把的光明明灭灭,那人恬静的面容在转身之间又沉入黑暗。

    长青回头,他眯着眼,认出了那一抹白色的衣摆。

    书凡。

    小时候的他们是非常要好的,好的过头。

    书凡小时候还不是现在这般安静的模样,四处乱跑像个噼里啪啦一通乱响的小爆竹,长青便跟在他身后跟着跑。

    盛夏时节,天气变化无常。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苏凡突然提议要去屋后的小树林里玩,亮晶晶的眸子溢满了期待。长青总是顺着书凡的,当他们到处挖洞爬树时,天却阴沉下来,是暴风雨的样子,长青劝书凡回家,书凡却嬉笑着说这样才好玩。

    突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亮如白昼。这下书凡知道害怕了,拉着长青躲在他身后。

    长青叹了口气转身抱住了书凡,把他的小脑袋按在自己怀中。

    长青比书凡大了几个月,身子却高出一截,感受到长青的体温还有淡淡的皂角味,书凡捉住长青衣服的手又紧几分。

    书家下人找到他俩的时候,长青靠这一棵大树,怀里搂着书凡。

    书尚书下了早朝回到家中,脸色并不好,招书凡去了书房,书凡出来时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长青心下惊讶,却早过了刨根问底口无遮拦的年纪。

    那年的他们12岁。

    后来的长青才在下人的谈话中得知,那天宫里封了太子,书尚书去参加那大典去了。

    当时的长青不以为意,当他在牢房里数着自己的手指玩的时候,细想,的确就是从那时开始,书凡和他之间划出了不尴不尬的距离。彬彬有礼,冷漠疏离。

    还有顾羽。那天他要是说了一个“想”字他便不会留他,当场血溅三尺也不无可能。

    “别哭。”少妇拍拍孩子的头,安慰着哭哭啼啼的小孩。

    小孩今天和村长家的小胖打了一架,被压在底下吃了一顿拳脚,这会儿脸上正是青紫一片。

    “来,把背挺直。”小孩闻言挺直了腰背,双眼通红地看着少妇。

    “…你还没有输,你有的是赢的方法。”少妇语气轻缓,目光渺远。

    第二天,小孩和小胖擦肩,没说什么,虽然脸上仍青紫一片,小胖的笑容嚣张碍眼。小孩虽不强壮但却机灵的很,小胖时常翘课,惹得先生要把村长叫来才能治得住他。这天,先生抽查孩子们背诵古诗,小胖身旁坐着小孩,小孩自是背的滚瓜烂熟应付先生不在话下,小胖流着冷汗支支吾吾,瞥一眼小孩暗示要提示。小孩暗笑,写了张纸条推过去,却是“一失手”落在地上,面上还要装一副慌张表情。

    小胖栽了。有气也不知道往哪撒,那憋屈样子令小孩甚是舒爽。

    秋后问斩。

    这四个字长青不知在史书上看了几遍,奸臣乱贼,或是被冤枉的肱股之臣,莫不都是这样的结局,公正严肃偏又带了几分悲凉。

    他痴痴地咬着指甲望着宣旨的太监笑。

    如此甚好,即使不是挂着皇族的名,他也算是为朝野天下所知了。

    黑暗来袭,他疲累地摊在牢房一角,装疯卖傻耗费力气却不得果,顾羽大抵是不打算留自己活口,斩草除根。

    或许又是他猜错了,那穿着锦衣的双生哥哥蹲在他面前,笑着看着邋遢潦倒的他,眼里竟有些许悲悯。长青恼羞成怒的不和他对视,正是这种“真抱歉你要去死了”的同情让人心生不快。

    “比起你这种没有背景随时能杀掉的兄弟,还是那个一家独大的书家更令我在意。”他说。

    “…你想杀掉书凡?”

    “到现在你还舍不得,没想到顾家还能出情圣。”他不嫌脏地摸出从狱卒那里搜到的钥匙,试图打开门锁。“书凡一心置你于死地。你倒是忠心耿耿,像一条被牵去屠宰场还要摇尾巴的傻狗。”

    “……”长青没力气和他吵。

    “那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前几日在书家搜出来的东西能顶半个国库。书家大宅真真不得了。”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酒,在长青面前倒了一个来回,和祭奠时的仪式一模一样。“把你推出来,说是他们大义灭亲,想要将功赎罪。书凡来这走了一遭受了些皮肉之苦,看着那么情深意重…呵,你出去了十有八九还是他的一条好狗,放不出去呢…这样说来,他还颇在意你,怕你死不瞑目。”说完边叹边笑,“可是呢,战场上死了一次我把你捡回来,伤还没养好呢,转眼又被卖了----说你觊觎皇位改容换貌。”

    “…啧。”长青竟还勾得起嘴角,像是听什么好玩的故事一样。

    他放下酒杯,锦绣衣拜垂在肮脏地上,与此周遭格格不入。他望着长青,眼底黑色琉璃光芒流转,一瞬即逝。

    “现在顾长青死了。”他把酒杯放下,洒下的酒在地上拖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一世兄弟,相聚少别离多,”他望着那一方小小的皎洁,“惟愿你此后生活顺遂,康健常乐。”

    大概顾羽一辈子也就说过一次这样的话,真心的。

    四

    他们渐渐长大,像是老桐树上那窝小鸟,羽翼丰盈起来。

    书凡收敛了不少年轻人的戾气,沉稳了不少,而长青一双桃花眼却越发光彩夺目。

    少年人唇红齿白的总是好看的,长青看着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少爷,眯着眼唇角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少爷长得是不错,小时候就白白净净的斯文模样,长大后当然是翩翩公子。虽然长大了彼此之间不像以前那么黏糊糊的了,两人还是时常走在一起,走在街上也颇是一道风景。

    十四五岁的长青开始梦见书凡。梦里的书凡大多是小娃娃的模样。天真浪漫的站在书家朱色大门前,笑着咧开嘴,缺了两颗门牙。而自己衣衫褴褛的缩在一隅,仰头看着书凡。书凡站在亮处,他瑟缩在暗处。

    十九岁的长青坐在马车上,睁着眼看着昏黑的车顶,微微喘着气。十九岁的长青梦中,那个拉着他手的小娃娃拿着匕首,笑着把它□□他胸膛,小娃娃也站在暗处,看着他,眼底是翻天覆地的血腥。

    顾羽给长青堆了个坟。杀长青不是什么光荣的可以示众的事,书凡问起,顾羽便说是赐毒酒让他自杀了。书凡皱了眉头,直到他亲眼看见有人拖着尸体从长青的牢房里出来。

    那天书凡喝了很多酒。

    模糊中光影交错。

    他知道长青喜欢他。不止是对小时候救他恩德的感激,他时不时会觉得背后有两道温柔的目光,转头便会对上长青弯弯的流光溢彩的一双桃花眼。

    意识到这些,他会下意识地逗他。书院里新来了个大眼睛的小女孩,父亲安排他见了哪家小姐或是哪家姑娘递给他满怀春心的信笺…他通通告诉他,然后看着他口是心非地打趣说这个小姐不错不要辜负人家。

    朦胧间似乎又看见他微红的耳尖。

    他笑着又喝一口酒。

    12岁那年那个温暖的怀抱他一直记得。淋雨后他就长了疹子,低烧烧个不停,还非要和长青一起睡,长青累坏了便由着他抱着,结果被他传染了一身疹子,发烧烧得差点醒不过来。

    他没和长青说过这个。

    那天书尚书带他到书房便问他:“屠夫养了一只狗,却怕狗偷吃猪肉,你说他应该怎么办?”

    他说:“这狗不能留。”

    “但是这狗是屠夫捡回来从小养的,这狗还会看门。”

    “…那就让狗看门,什么时候不需要了就把狗杀了以绝后患。”

    马车颠簸着,不知是否是因为马夫打了瞌睡,左右摇摆着让人无法安心入睡。

    天边透出一丝微微的亮光,像是黑色天幕一条不慎撕破的口,浸染着艳红,精神抖擞的。

    夜里,繁星满天,那真是个美丽的夜晚,凉风习习,月盈光溢,顾羽亲自把他送上马车,长青回头,月光在他的侧脸上画出另一道优美的弧线,睫毛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着。

    他的唇角微勾:“我有的是赢的方法。”

    顾羽一愣,“你输了什么?”说着又笑得别有深意。

    光芒渐渐侵蚀着黑暗,长青托着脸默然看着车顶上下起伏个不停。

    输了什么?输的多了。

    不止人,还有那一颗上上下下随着他跳动的心,从那个粉面朱唇的小娃娃到飞扬跋扈的少年,光阴似水。什么时候开始偷偷注视他的侧面,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他身边莺莺燕燕不断感到气闷,什么时候仅仅只是和他挨边走着都不满足,还想要更多…?

    他那么喜欢他。

    偏生这次输的太狠,偏生他唯独不想输的东西全都输给他一人。

    “我有的是赢的办法。”他低头握紧拳头。

    五

    皇陵多了个小小的坟头。没有祭祀,堆起来后甚至没有人打扫,像是个不小心垒起来的小土堆,和那些个恢弘的皇陵格格不入。

    守墓人虽然不明就里,见到那孤零零的坟头长出了杂草还是会抬手拔去,只是夏天时不时的大雨倾盆,终究使之成了一堆烂泥。

    有时会有个年轻人来。守墓人奇怪他怎么会拜祭这么个无名坟头,一来二去的见多了也不问了,来了打个招呼便让他进去了。年轻人有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弯弯的是风流无匹的风度,他不似一般拜祭的人,坟头前不曾下跪。他只站在一旁,加上些新土,模糊的念叨几句,谁也听不清楚。

    后来年轻人不来了,坟头却被挖了。那个弥漫着薄雾的清晨,坟旁野草叶子都被露水压低,守墓人望着那个露出了棺木的的坟叹息,真是造孽。

    皇帝带着个青年来了。青年穿一身白衣,皱着眉看着墓穴,叫来工匠把棺材打开。守墓人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这些个皇亲贵族怎都不知道死者为大,非要扰别人的安息。皇帝摆手不允。

    白衣青年的衣摆上的刺绣勾结连绵,尊贵无匹,衬着他一张冷若冰雪的脸,“皇上怕什么。”

    “那只是一个梦。”

    “…那就证明给我看。”

    “…不行。”

    “有人说在这里见过他。”

    “……”

    棺盖被推开的一瞬间,青年的狂喜无法掩饰,皇帝一声叹息低不可闻。

    书凡把他的牌位摆在了自己的房间,日日夜夜香火不断。可那天之后他把牌位香炉全丢了出去,满天下找那个叫长青的人。

    无果。

    他有时坐在院子中央的老桐树下,等着,从旭日东升到夕阳西沉,他总是错觉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厨房小跑出来,啃着白面馒头,脸上是满足的笑容,或是他腻腻歪歪的挂在他身上,啃哧啃哧的笑,桃花眼笑成一条线,把所有琉璃般的流转光泽敛起。

    他始终没有来。

    书凡从没有过那么好的耐心。

    父亲老了,躺着床上咳个不停话都说不清楚。临走前,一双枯枝般地手握着毛笔在宣纸上写下满是煞气的“报应”二字。老人家松手后,第一个哭出声的却是站在角落里的高先生。两天后,高先生撒手人寰,却没人说得清楚他是怎么死的。

    当年年轻的侍女们纷纷嫁人,小厮们走的走,散的散,只有那座老宅无言伫立,任岁月磨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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