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若平生—(8)(1/1)
作品:《欢若平生》
温祺怔怔地僵在原地,刚才分明还是觉得濮鉴近在咫尺,然而现在却感觉不到他存在的气息。濮鉴松开双臂,对着他还望着门外发怔的脸挥挥手,温祺却不做任何反应,只是双眼茫然地望着濮鉴来时的方向。
“温祺,温祺……”濮鉴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可是面对着的温祺神情依旧木然。
“你还在吗?”温祺忽然张口,他环顾四周却再无人应答。
濮鉴骇然:“我就在你面前呐,温祺。”
惊怒之下,濮鉴旋即掉头飞身直冲到白尾面前,将它一拎,带到屋子里。怒火中烧中的星君一挥手,砰地一声将门关紧,直接把白尾扔在圈椅里,踩着椅子的边沿,满腔怒气地伸臂攫住他的脖颈,将之拽了起来,白尾被迫现了人身。
“是你害他成这样的。”
白尾被迫抬起头,一边快要窒息地痛苦万分,一边还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濮鉴,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有动弹不得。
“不是我,是你。”
濮鉴紧蹙着眉头,手臂上的力气丝毫没有渐弱,他咬紧牙关,两指一并,抵在白尾的额间。濮鉴看见了,而且看得清楚明了,看见了白尾的过往与曾经。
浸浸光阴掩藏着暴风骤雨,风雨之下的罪恶原形毕露,顾家祖上只为求得一世锦衣玉食,家世显赫,而不惜将世世代代都出卖给这只修行千年的老猫妖:
“我能给你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不过要用你这一世甚至是你的子嗣都要来为我做一件事。”
“好……好……我做……”
“替我找一个人。你做不到了,你的子孙就要继续找,直到找到这个人为止。”
“可如何才能找到这个人?”
“青棘本是由情所化的灵物,只能贮存在凡人的心脏里,找到他时,你自然会感受的到。”
深幽的青砖塔中,他卓立高台,俯瞰着为了换取一世荣华富贵而愿出卖自己的人们。他虽然是一只长生不老,修行千年的猫妖,可终究难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住在心里的那个人经历生老病死,而自己却长生不老,亦无力为他回天续命。三百次除夕,六百度春秋,他只能无奈地一世一世地寻找着他。踏遍千山万水,每一世都在找那个人,执拗地寻找着,执着到几近顽固。追寻的意念太过强烈,他甚至不惜摧残无辜,将青棘放入了顾家人的心脏之中,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失去了感觉,丢失了情感。斗转星移几度秋,久到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守着。
最终尘埃落定之时,却是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你要找的人……是顾颜?”
白尾拍掉抵在他额间的手诡谲一笑:“真是天意弄人……兜兜转转寻了这么多世,到头来又绕回原处,真没想到他这一世居然做了顾家的人……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是报应……”白尾仰过头,无奈一声长叹:“顾颜啊顾颜,这一世你会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青棘是为情所化的灵物,只能存放在凡人的心脏里,一旦放入,便会随着顾家长子长女的出生而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终于到了温祺这一辈,他的母亲是顾家的长女,所以青棘本是在他母亲的心脏里,可温祺又是温家的独子,自然而然,青棘要贮存在他的心脏内。
可偏偏为何,他的亲人中要有个顾颜……
“他为什么只看不到我?”
“因为他对你动了情,就这么简单。”
“温祺的身体会弄成今天这般田地,也是因为青棘吸食了他的气力?”
“是。”
“他还能撑多久?”
“不会太久。”
“他自己知道吗?”
“知道。”
“怎么才能救他?”
“娶妻,生子。”
“你这个混蛋!这样根本救不了他,也救不了顾家的人,还会把无辜的人拉下水!”濮鉴一怒之下揪住他的衣领,身形相当的两人一时间僵持在那里:“还有……更不会让顾颜原谅你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白尾失神地瘫靠在椅背上,濮鉴一松开他的衣襟,他就顺着圈椅无力地溜了下去,目光空洞,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没有逼迫任何人,是他们心甘情愿的,我只是……想找到顾颜,仅此而已……”
门外,顾颜正端着茶立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站着,迟疑了片刻,将茶具摆在门外转身离去。
那日之后,温祺再也没有看见濮鉴。并非是他不再来,而是自己已然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濮鉴从未出现的光阴里,回到曾经一人写字作画的寂然光阴里。络绎求字画的多是因为自己师承了青城大儒白老先生,可真正愿意静心揣摩并且懂他画中意的又有几个?又是独自来往于墨香斋与宅邸之间,朝而发暮而归,唯有不同的是,熟悉的桂花酥每日都会出现在书桌的砚台旁,正面盖上一张方方正正的红色的酥油纸,再由一根红线从四面将它捆起。砚台的墨总是现成磨好的搁置在桌上。清晨温祺坐到案几前,杯里已经泡好了桂花茶,升腾着热气,哪怕他起身歇息片刻后再归位,杯子的清茶也总是七分满,正好是温祺习惯的位置。自欺欺人地看似什么都没变,可心绪的瞬息万变却是不可置否的,到底是少了一个可以与之相与劳苦,如平生欢的人。倏忽而过就是数日,连那种聒噪也心生牵挂起来。原以为曾经一个人可以无牵无挂,可以心静如止水,可以不起波澜地过完一生,就算心脏里存有个青棘又有何妨。只是没料到这“上善若水”的缘分实在太伤人,原以为那人口中所言“一见倾心”的缘起只是昙花一现,难料许久的耳濡目染之后,在不觉中经痴缠堕落起来。眼下这份情,这段缘,到底是福还是祸,是善缘还是孽缘,他温祺看不透也猜不明,难怪缘分总伤人,缘起也好,缘尽也罢,到头来都可以用简单的一个“缘分”推得一干二净。
日暮将至,通宝在顾宅外像往常一样轻叩门扉,少年又长高了不少,已经高出门首好一节了,温祺出门迎接,问道:“通宝,他现在在哪?”
“少爷就站在公子您的身边。”
“在做什么?”
“握着公子您的手。”
温祺转过身与濮鉴面对面,一字一顿清清楚楚:“我要把青棘取出来。”
第十七章
温祺近日来愈发嗜睡,而且一睡便是大半天,一天下来昏沉的时刻占去大半,清醒的时刻也屈指可数。顾颜为照顾他,去四夷馆和同会馆的次数也有所减少。濮鉴来时,温祺正在沉睡着,顾颜便招待他,为他沏了杯茶端来。
“温家先世为青州素封,家大业大,富甲一方。不同于顾家,温祺本青城人氏,”顾颜起身踱步到窗前:“等到了温祺父亲这一辈,温公乐善好施,可家境却日渐衰落。我的姐姐,她是家里的长女,初遇温公是正直二九芳华。不知道她是看上温公哪一点,我记得当时身为顾家幺子的我,走路都还没有走稳,姐姐就执意出嫁了。一年间的光阴不到,姐姐为温家生下一男孩,便是温祺,可不久姐姐却病逝了。她走后,温顾两家再未有过交集。温公日日借酒消愁,将温祺暂寄在他的一位友人那里,那位友人便是青城德高望重的宿儒----画师白老先生。几年后,温家也彻底败落了,温公远走他乡,却不带走温祺,临行前托人走了水路到了白濯将温祺带到我这儿。”
“那温祺心脏里……啊不,我是说温祺的病,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青棘,也知道它和顾家的纠葛。我曾听父亲略微提起过,只是长姐离家之后,他再不许任何人说起。”
“原来你知道?”
“并不是全部,其实那天你和白尾说的话,我无意间听到了几句。”
“你恨白尾么?”
“恨?”顾颜随即垂下眼眸:“有何可恨?也许是我们顾家贪图荣华富贵在先,才会让前世纠结结的恩怨理不顺也道不清,”顾颜回身落座在圆凳上,口吻略带遗憾地说:“我虽能换易文书的言语,却换易不了人心的言语,可眼下白尾已经醒悟,并且愿意救温祺。既然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纠缠不放到头来苦的是自己。”
濮鉴犹豫半晌,忽然毕恭毕敬地拱手,将身体躬得很低:“顾兄,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顾兄成全。”言毕,把腰又向下弯了几分。
温祺再次苏醒时,已到了黄昏时分,他顺手披上一件青丝薄斗篷披在身上,踱步到院里,天色将晚,初冬里纷纷的雨雪开始飘落,转眼间满院皆白,他看到顾颜正从门口走来。
站在面前的是顾颜,可在身体里的却是濮鉴。
“温祺,这么久以来让你受苦了。”濮鉴伸臂抱住他。
“你一直在……对不对?”曾经的时日里,温祺不仅已经完全看不见他的样子,连他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一直在。”
“早知会始乱终弃,为何还要执意开始……”温祺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衣袖。
真是失态,缘起缘灭,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现在居然也沦落到像个弃妇一般苦苦哀求乞怜,真是……真是可悲……温祺忽然松开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不是!不是这样的!”濮鉴连连否认。
“成为我的知己,陪在我的身边……呵,到底逃不过成为镜花水月的下场……”温祺双手一撑,轻轻推开他。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濮鉴一把搂住温祺的身躯,温祺挣扎着推开他,濮鉴却全然不顾他的顽抗,加重力道紧紧地将他禁锢在怀中:“你听我说完!我不能再待在你的身边了,如果我再继续靠近你,你会因此而丧命,”濮鉴深深吸气,将下巴抵在温祺的头顶,情不自禁用力又将他向怀里搂了几分:“温祺……温祺……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所以希望你能好好儿地活着。”
温祺怔在他怀里,良久,才伸出双臂慢慢环上他的臂膀。真傻,到底是谁在依赖谁?曾经自以为是地认为是他依赖自己,可没想到,到头来非他不可的那个人,居然是自己……
“温祺,能与你相遇真好……你还很年轻,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你会有似锦的前程,会遇到钟情的姑娘,会有儿女一双,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你真的就了无遗憾了吗?所以冒这种险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只有一件……”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别做可能会丢掉性命的傻事。我离开你,对你而言,只是少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而已。”
真是好一句伤人的“萍水相逢”。
“这一件事……这一件事……”温祺将未说完的话吞回肚里,握紧拳头,指节有些发白,指甲更是生生嵌进皮肉里,须臾之后视线上扬,冷漠地道了一句:“命是我自己的,做出的决定与你无关。”
没想到真的遇上了这样清淡如水的缘分,居然会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奋不顾身,甚至是连命都可以舍去。
“可说不定你会……”
“如果我真的、真的没法活着回来,我希望你不要迁怒任何人,不要迁怒于白尾,不要迁怒于顾颜,不要迁怒任何人,因为路是我自己选的。”
温祺捏攥那一方白玉,扬鞭驾马一路奔出城外,在一处高地勒住马缰绳停了下来,濮鉴借着顾颜的身体和白尾追随着他而来。不远处的崖脚下传来松涛阵阵和河流奔腾澎湃的声响,风愈发的猖狂,把他的头发吹得如同浮在空中一般,嘴角的鲜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整张脸苍白无色,眼底泛着的青灰色加深了几分,行将就木地独自飘摇在风中。
“白尾,把青棘取走,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温祺翻过掌心,发现从指尖处已经开始逐渐变得透明,一点点向手掌心吞噬,更是十分阴惨。
“我不能保证你没事。”
“不能取!”濮鉴忽然出现在白尾身后。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温祺抚着胸口隐忍着心口的疼痛低声说道。
“别取!温祺,你听我说,我会离开你,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身边!所以你还能要好好活着。”
“濮鉴,”温祺对着四周叫了声他的名字。真是没想到,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字,居然可能是最后诀别的时刻:“你听着,”疼痛愈发剧烈,他刚一叫出口,胸口便已是撕心裂肺的疼,连连发出几声喘息才艰难地继续说:“若是以后你我再也无缘相见,这一次,算我还清欠你的……”言讫,温祺向前迈了一步,通透的身体轻易穿过白尾举起的手臂:“快点,取走它。”白尾惊愕地盯着温祺的双眼,心中一惧,将手臂一缩,从温祺的体内带出了血淋淋的一大滩,飞溅四处。满山的叶子掀腾翻覆,飒飒直响,身后的山上忽然有石块滚落而下,如雷的响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温祺渐渐力疲,从脚下散出数到白光曲折上腾,嗡嗡作响。
“温祺!”
血光之中,温祺在一片刺眼的银光中骤然消失不见。
岸边吹动着微风,瞬间归于平静,风拂过树底下小小的蒲公英,轻轻摇曳。白尾垂下手臂,任由暖热的血液缠绕指尖一滴滴落下,从温祺体内取出的青棘悬浮在半空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远望去宛似星辰数点,逐渐汇聚成一颗淡蓝色的珠子。
最终章(十八)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温祺消失后的第三个年头,顾宅有了桩小登科的喜事。街坊四邻很快有了饭后的谈资:顾家的公子到底是娶还是嫁。
爆竹声哔哔啵啵,八人抬的娶亲大喜轿落在顾宅门前,迎亲队伍里的大汉将唢呐吹得呜呜喇喇,看热闹的连声叫好,只见顾颜身着大红吉服坐进了花轿。
“哎呦,人家可是个温玉贤良的公子,自然是娶喽。”
“可坐花轿的就是顾家的那位公子呀。我听说是嫁了户姓白的,嘶……不过名字听着感觉起得听随便的,叫什么‘白尾’,但好赖人家是门当户对,也是替朝廷效命的簪缨门第。”
“可是上盖头的又不是顾家的公子,况且还是披红戴花的新郎装。”
“哎呦,人家这叫‘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走走走,我们只管吃喜酒去!”
濮鉴依靠在金苑的格窗前,琥珀冠束起流泻的银发,他并着两指,轻轻夹住从顾宅寄来的大红请柬,拈住一角望着窗外出神地摆弄着。不远处的案几上摆着一个精致的木盒,一粒晶莹剔透的长生仙丹置放其中,是送去给顾家的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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