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流杯客 第6节(1/4)
作品:《山河流杯客》
“到了那里天也不早了,周大人还饿着,我不糊弄您的,来往的人都看见了我。您让简吟把信送回去,这样便不用急,也好让新茶跟着照顾您。马已备好,大人您就去吧。”
“也有道理,那便走吧。”他笑了笑,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就算肃正台的人有本事,除程漱外谁也进不了御苑的门,更没人傻到明目张胆害他。至于简吟——倒是一直老成持重,做事未出过差错。
野良御苑在王都南郊,临上文飞鱼墟而建,御苑旁白流如舒一匹绢,分映青林。其中阁院修整,台楼房宇悉以海昌蓝琉璃为饰。宣朝传至如今皇室子息凋零,御苑便少有人来。行至附近乔木高耸茂盛,鸟啼声声如泣,凝神细听有人落寞地吹着银字笙。
快到的时候明沙的马忽然停了步子,他一皱眉头下马走到周涵芝身边,悄悄递过去了一包酥糖道:“这是我从元州买来的酥糖,周大人拿着,若是觉得还能入眼可以吃两块尝个鲜。”说完牵着马磨磨蹭蹭走在后面。
周涵芝道了谢接过酥糖,亦下了马牵着缰绳走着,走到御苑门前时看见大门半开着,照壁恰好遮住了他的身影,四个戍卫站在大门边,又远远瞧见郑琰正在门内,与一个女子立在夹竹桃下说笑。
夹竹桃繁盛,大朵大朵嫣粉的花毫不吝惜开在细叶间。女子身形纤弱,柔顺的发绾成垂挂髻,两侧各插着支白流苏的珍珠粉玉芙蓉簪,宝石璎珞下是酡颜底绣锦鲤梨花上襦,青白披帛鹅黄飘带,樱粉的重纱裙。花墙衬女儿,多两分娇羞一分清气。
周涵芝把马交给新茶,准备和明沙一起走过去。
“周大人,这大门时间长了,昨日掉了半个门扇,今早刚修好,咱们换一个门进去吧。”
“也好。”周涵芝不在意地笑了笑,“门内的那个……姑娘是?”
“哦,那是……那是我家大人的表妹,一并从元州来的。年纪不过十六七,性子活泼得很,甚是可爱,本想着一会给周大人介绍,却先被您瞅见了容貌。”
“哈哈,无妨,若真是阿琰的表妹,隔得远我还没看清楚小姐,只凭着身形认出了阿琰。”周涵芝道,却觉得那个姑娘的身形也颇熟悉。可能女子年少皆是这般活泼可爱的情态,身形举止相仿也未尝不可。
他和明沙从野良御苑的西门进去,走到一个萧索的院落前明沙停了步子。
“周大人,我家大人说在这里闲谈更有意趣,已经在石桌上先备了糕点和薄酒,您先进去,我去叫大人。”
虽说郑琰不会害周涵芝,周涵芝心中忽觉不妙,暗中跟着的侍卫已被拦在了御苑之外,他转身欲走,思忖之后便撑着笑意道:“我还不累,不如与明沙你一起去找阿琰。”
“那就请大人移步随我来。”明沙长叹了一口气,突然发力把周涵芝推进了院子里,周涵芝早有准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明沙却手腕一扭疼得周涵芝使不上力,他狠狠搡了周涵芝一把迅速出去锁上了院门。
“中有贼人,不问而至,还请诸位侍卫好好看守!”他听见明沙道。
“好,多谢明沙了。你一会便和谈玄回去,这事千万不要告诉谈玄。”是女子的声音,却不是程漱。她拍了拍手,院外尽是兵甲往来的声音。
周涵芝立即转身爬上院中的槐树,躲在叶间看见离门口不远站着明沙,院落外十步一戍围得紧紧实实。
说话的女子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三十多的年岁,姿色淑令丰腴洁白,眉眼举止间华媚庄严,着了花青底白鹭鸢尾大袖衫,衣领上五色丝莲花柔丽,杏红大褶雪绢裙上缨络繁复。鸦发绾成朝云近香髻,蜻蜓翅膀梅花钿,插了支多宝点翠蝴蝶步摇,耳上带了两副珍珠珰。
看到女子的两副耳珰,周涵芝跳下树靠在门后道:“畴华大长帝姬这是要囚禁下官了?不知大长帝姬何时回了王都,下官多有得罪。”
“本宫一开口,你便猜出了本宫的身份。不过——”门外的女子走过来,慢条斯理地道,“本宫并不惧你。这里从没来过别人,只有一个贼人。不必多费力气了,院中的东西只够吃半日,本宫倒是想看看三天之后告诉容顾时,容顾会如何选择。是答应本宫娶了淑婉的女孩子,还是和本宫执拗之下让你饿死在这儿。你这样的人不合伦常,带坏了容顾,也惹得本宫恶心!饿死,倒是个干净的死法。”
周涵芝听完在门后无奈地笑了笑,最近得罪的人好像有点多呢。
花相容
周涵芝打量了一圈四周,嘴角不由得悄悄勾了起来。秦素魄估计是把他当成了文弱的小书生,可他既然会爬树,顺着树翻墙出去便不是难事。
就当他胡闹一回,的确许久没做过爬树之类的事了。
他看了看今天穿的衣裳,两重薄纱衣,一重是干净的霜色,一重是青碧边的莹白色。老银褶裙,白底绣黛竹大袖衫外还有一层蝉翼绢衣,手腕不知何时沾上了一道墨痕,衬着略白的肤色,若是手中再执一卷书,确实看不出来是个能翻墙逃跑的人。
周涵芝装模作样拍了拍门喊了几声“放我出去”,拍得手麻之后转身去了屋前。
屋中摆设整齐,再粗略的打量也能看出是好好收拾过,与院中枯叶野草的萧索之景相差甚远。海棠蛱蝶图挂在黄花梨五足内卷香几上,缠枝青花盆中的文竹长得葱茏青好,如碧云重叠攀着块砂积石,估计还是刚浇过水,土带着湿意。
想来秦素魄也是有意思,周涵芝估计着过了一日自己若还在这里,秦素魄定会差人送来饭食。她只是想着管一管秦容顾,又不是想杀人。
周涵芝走近隔扇,隔扇上嵌着绢画,绘着诸如龙潭秋瀑、双猫窥鱼、桃潭浴鸭、繁杏锦鸠之类的精致小画,落款皆是一个颢字。秦素魄的招待实在厚重,这是愍帝喜欢的院子,隔扇上尽是愍帝墨宝。愍帝软弱当不起帝王,却风雅至极画得一手好画。少年皇帝遇国崩乱世,十六岁生辰之日向自己的皇后恭恭敬敬磕了头后,自刎在了帝陵,还没来得及有自己的年号。
如今江山盛世享万国来朝,周涵芝不像愍帝喜欢的男子有祸乱天下之心,秦容顾也不会是软弱无为任人蛊惑的帝王,大长帝姬的威示的确显得过分。
他想等着天色暗一点翻墙出去,百无聊赖吃了一块明沙给的酥糖。想必是明沙过意不去怕他饿死,特意给了他糖吃。
不知道秦容顾和自己的姑母见面时会是什么样,周涵芝支着脑袋想来想去也没结论,胡思乱想又怕自己一会翻不出这个院子,干脆捡了一把小石子躺到了双人合抱粗的鹿角叉槐树上,专心投着树上音色嘶哑一直乱叫的老鸹。
天微暗的时候院外有响动,一只蓝眸白猫溜进了院子,有小孩敲着门大哭,女孩子轻声细语哄着他。
周涵芝不敢等天黑透再出去,他的衣服在夜色中太显眼。看了看外面,趁这个机会借着枝叶掩映轻巧地摸到了屋檐的蓝琉璃瓦,支着耳朵听见那个孩子还在哭,微笑着一使劲爬上了院墙,躲在树荫里。
应该是没人想到他会翻墙,好险不险并无侍卫向上看。估计侍卫也不觉得他有什么逃跑的本事,只在那里木然站着。周涵芝正想着,手下的琉璃瓦忽然松动响了一声。他心道不好,一扭头目光正好和白毛猫的蓝眼睛对了个正着。长毛的猫歪头看着他,喵喵叫了几声发现他一直不出声,一甩尾巴迅速从琉璃瓦上跑了。
周涵芝长出了一口气,屏着气缓缓挪着步子,终于抱住了院外挨着墙的一株侧柏的枝子。柏树最少也在这里长了百年,受土地滋润,底下的树干粗壮盘虬状如卷云翻腾,周涵芝的绢衣被枝子挂开了口子,脸上也有细细的血痕。
手上一层冷汗,周涵芝向下爬了几步不小心弄出了声响,便一狠心跳下树直直向院落外西边的水潭冲了过去。
天已经很暗,有人在身后只有几步之差紧追上他,他跳到水中松开手,大袖衫慢慢浮了上去引住了追兵的目光。周涵芝水性差得很,跳到水里已是头脑发热,闭着气不辨方向惊慌中也不知游到了哪了,有鱼忽然从身边闪过吓得他一激灵,身后有双温暖的手一把拽住了他。
周涵芝一下没了力气,呛了水浮上水面大喘了几口气不住咳着。
“贼人休跑!”身后的人扼住他的脖子往池边上游,力气大的出奇,周涵芝差点被他掐死。
“咳咳咳咳咳……你……你要把我……咳咳咳……勒死了。”周涵芝道,他游得本来就未离池边多远,终于碰到了土地扒着池边走不动了。
“姐姐有鬼!”终于抱到了猫咪的小男孩看见狼狈的周涵芝,扔了怀里的猫吓得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周涵芝被他一声哭吓了一跳,发冠早不知道掉在了哪,他无奈地拢住散开的头发跟着侍卫往院子里走。
“周……周哥哥?侍卫大哥等一等!”一直哄着小孩的女孩子不经意间望见他的脸,提着牛角灯笼走了过来。
“小……小美人……”小男孩就着烛火看见周涵芝的脸目瞪口呆,“神仙哥哥从院子里把鲤奴还给了念颜,对不对?”说着跑过去,也不嫌周涵芝湿漉漉的衣服,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仰头看着他。
周涵芝顾不上抱着他的小孩子,看着面前的女孩,隔了很久叹了一口气道:“阿缨……”
阿缨眼中泪光闪烁,就这么望着他,过了半天终于眨了眨眼,“你们都放手!”她使劲地推开侍卫,不顾眼泪顺着脸滑下来,“周哥哥,你怎么在这?”
“姐姐……”小男孩念颜苦着脸看了看周涵芝又看了看阿缨,终于还是抱住了阿缨,踮着脚想为她擦一擦泪,但是个子矮够不到,只够到了下巴。阿缨擦了泪抱住念颜,念颜咯咯笑了几声,向对面的周涵芝伸出手。
“哥哥,抱~”
“没想到能与阿缨在王都重逢,孙知州身体无恙?”周涵芝衣服湿着,只伸出一根手指塞到了念颜的手中,“小公子应该是畴华大长帝姬的儿子罢。”
“我祖父……三个多月前刚回莘州……便去世了,所以跟着婶婶来了王都。”不提还好,阿缨独自一人在王都,好不容易他乡遇故人,却一下又被戳了伤心事,泪流不止,念颜忙用自己沾着水迹的袖子替她拭泪。
“抱歉,是我失言了。”周涵芝低下头,不忍心看阿缨一脸泪痕和哭得颤动的肩膀,“我……先走了。”说罢不顾阿缨乞求的眼光,只是拍了拍阿缨的肩和侍卫往院中走。
“哥哥!”念颜看他一走又撕心裂肺哭了起来,挣扎着从阿缨怀里跳到地上,步幅不稳却急匆匆跑到了周涵芝身前拦住他,“哥哥惹哭了姐姐,要道好多歉!哥哥不许走,你们这些抓着哥哥的坏人都起开!”
“少爷……是夫人下的令。”
“不管不管!你们把我也关进去!”念颜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气愤地皱着小眉毛命令挡在身前的人。
侍卫久久无言,念颜撅着嘴也一言不发,跑过去一手拽住阿缨的襦裙一手抓住周涵芝,小腿迈着大步子走进了院中,嘭一声好不容易关上了门。
他艰难爬到石桌上,站好了道:“好了,姐姐不要哭,让哥哥道歉。”
阿缨被念颜的举动逗笑了,走过去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哥哥没有错,是姐姐想祖父了。”
“念颜只见过祖父两次,想见还可以再见吗?祖父有好多糖。”
“不可以打扰祖父哦。”阿缨抱起了念颜。
周涵芝有些尴尬,不想让瘦弱的女孩子这样伤心,可他不喜欢阿缨。他看着阿缨从十一二的孩子长成聘婷的少女,就像看着淑离长大,毫无私心。
“阿缨……真的很抱歉。念颜的衣服湿了。你带着他出去换衣服吧,我在这里静一静。”
阿缨痴痴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抱起了念颜,“念颜和姐姐走好不好?”
“哥哥再见,念颜明天再来偷偷看你。母亲不会训我的。”念颜朝周涵芝眨了眨眼,趴在阿缨肩上向他挥着手。
“嗯。”周涵芝朝他笑着点了点头,看着阿缨的背影,恍惚间又想起了她和孙知州离开北疆回莘州那日。
桃花含苞,道边远望是一片粉色云雾,女孩子穿着浅蓝的上襦,缥色裙头上亲手用彩线绣了缠枝茶花,象牙白的绣花裙摆和丁香紫披帛在大风中飘荡,如同无端却缱绻的温柔愁绪。她看见周涵芝赶紧跑了过来,趁他不注意,大着胆子踮脚亲了他的脸颊。
“周哥哥记得想我,我以后是你最喜欢的妹妹啦!”她眉眼弯弯,像完成了最好的心愿,却一转身哭了起来。
这便是周涵芝的残忍,可他只能残忍,人心本来难对等。而也是那时他突然明白——他的心,原来一直就只能容得下一个秦容顾。
水龙吟
秦容顾从文华殿出来时心情甚佳,天早已黑透,压得很低,并无星月,显出几分闷沉压抑。几位大人笑呵呵闲聊着,结伴出宫归家了。
秦容顾略显疲倦,捏了捏肩颈往内宫走,“怎么涵芝今日没来接朕,还是来过,太晚又回去了?”他侧首问一直在殿外简吟,简吟摇了摇头。
“陛下,至今未见周大人。”简吟一脸担忧。
“新茶和三个侍卫也一个也没回来?”秦容顾不由皱起了眉头,“涵芝向来有分寸。或许他回去了,你不知道。”说完自己又笑了,还想着回去悄悄抱住安静睡着的周涵芝也好好睡一觉,不,与诸大人坐了太久,还是先喝一碗黄粟粥暖一暖最妙。
“对了,照雨,姑母传信说她这几日到王都,朕还是觉得让姑母住在御苑不妥,那里地偏人也不多。朕与姑母关系亲近,不用虚情假意特意去接,不过看天赶明儿她得在路上耽搁一日。一别三年,没了事朕再过去看她,带上涵芝。”
“陛下,大长帝姬只回来小住一月,御苑安静反而适合修养。您忘了御苑前年刚刚修缮过,檐上缺的金箔也都贴上了。敷华碧院、棠花绛雪院尤其细细整理过,住着定不显萧索。陛下若是想寻了其他地方,向鹤宫并几个行宫需要出王都城门,如此一来,大长帝姬与您见面便多有不便宜之处。”
“也是。”秦容顾想了想,“但是不能让姑母亲自来找朕,内宫三殿四宫里两宫成了储库……怎么也不好意思让姑母瞧见,要不她又要说朕了。姑母若再好意想给朕寻个人塞进来管着这些事,朕可是真没法子。可宫里,是再住不下别人的。”
“陛下,张纶之大人还没走……”照雨看秦容顾心情还算好,替张纶之说了一句。
“管他作甚,”秦容顾听完冷笑了一声,“他愿意在长佑门外跪着就跪着,反正在宫里,朕不去看,百姓也看不见。朕不是给了他台阶下,让简吟去叫他了,偏他脾气倔不领情。看这天儿,半夜里要下场大雨——明早地上又潮又湿,他那把老骨头明日若还来,接着跪几天也就没机会再跪着了。”
他说完走了不过七八步忽然太息了一声,“罢了罢了,还是好言劝几句让他回家去。”于是转了步子朝长佑门走过去。
“……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灾。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曷谓罢?国多私……”张纶之跪在长佑门外唱着《成相》,声音喑哑依旧不肯停歇,如同世间外物皆不在眼前,茫茫天地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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