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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第3节(1/7)

作品:《闻道

    仲春三月,风中还残留着新柳抽芽的清香,迎面拂过,温柔得仿佛下刻便会追随周公而去。但也仅是错觉罢了。久川重义倚靠在军用卡车内壁上,听无衔军服兜着风簌簌振响,只觉一颗心坠了铅块般,沉甸甸地往不可测知的深渊里落下去。上珧的轮廓已经近在眼前。

    三月二十四日晚,东日先遣部队突袭攻城未果,次日炮兵连会同主力参与战斗。二十五日凌晨,久川重义接到临时通知,随北路后援部队赶赴上珧周边,围攻重镇沭县以呼应主战场。二十六日,飞行队轰炸配合下,恒都师团第二十三旅团率先攻克城东济贤门。三月二十七日晨,东日部队进入上珧。二十九日,军方拿下四周所有县镇,除少数中队留守外,其余参战人员悉数接到命令,入城驻扎。

    久川重义是跟在指挥车后,与医疗小队同车随行的。目力可及处,早被安排好的中华百姓沿城门排成两列,夹道欢迎圣军队伍。前车有长官探出身子向人群招手示意,久川重义对准镜头抓拍了几组照片,特意避开那些写满麻木与苦难的面孔,就仿佛当真见证了一场军民同心、中日亲善的热烈景象。军方需要这样的宣传来鼓舞士气,甚至于煽动起民众更为狂热的追捧,就像久川重义所知晓的那样。

    他手中还有许多类似的影像,那是沿路走来中华民众的泣血悲呼,却都将摇身一变,成为帝国军士英武光辉的证明,被冠予各种溢美之词,现诸于报端。于是那些死难者将被遗忘,他们的骨肉腐化于泥土,他们的魂魄成为绽放在屠戮者谎言中的圣洁花朵,吸引着无数受蛊惑的躯壳,使之愈发争先恐后地投身进这场惨无人道的罪恶。

    久川重义笑不出来,他想象过很多种重回上珧的情形,却从未预料到是以这样的胜利者姿态,何等耻辱!他很清楚,作为东日战地记者,自己理应伪装成其中虔诚的一员,可是他做不到。他想大声疾呼,然而更不能。長河流域的春景太过明媚,恍惚让人以为所有苦难不过是场噩梦,但理智又分明彻骨地清醒,这个民族正在罹难。久川重义想,古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多么直白,多么透彻,若当真苍天有眼,又怎会是如今景象。

    车队慢慢行进,久川重义手臂不可见地颤抖,似已不胜相机重量。墙头青砖叠压的形状愈发明晰,近到已经能看清激战留下的弹孔,他将目光平视着,感觉有人不动声色地靠近过来,握住自己的手。那是女子细腻肌肤的触感,须臾便脱离开去,垂在旁侧,随着车辆颠簸若即若离地敲击:2053 2508 5-34-1 8-7-1(我是青衣。)

    久川重义纹丝不动,余光所及处,只依稀分辨出那人及耳高度,茶绿军装肩头横着两道红行。心下了然,倒是那触碰律动着,微小却足够清晰地传至脑海:5478 0022 9 13 1597 0957 3194 1873 0008 2480 0554 0006 1942 0961 1756 1004 0031 0500 0543 2984 1343 0543 2984 1343(华中第9、第13师团消息,不日北上,意在彭城主力。勿死守。)

    身边尽是东日整肃制服,虽说医疗女兵占了半数,却也唯恐有明眼人窥破玄机。久川重义不敢大意,他沉默片刻,双手叠放将相机握于胸前,拇指轻抚快门,约莫在对方视线可见处,仿照许多战地记者下意识的习惯那样,带着规律打旋儿摩挲起来:2392 0451 5071 3932 1344 1170(收到。老生安好?)

    和风煦煦,包裹着从長河携来的隐约水汽,混入军车开动带起的马达嗡鸣。四周零星响动武器刮擦的金属声,久川重义立在车上,居高临下望着那些攒动的人头,如同多年前在学院礼堂首次观看无声电影。感官缓慢自耳目抽离,最终聚集在那无人知晓的星点触觉上:5071 3932 1344 3160 0656 2514 1481 2625 2582 2422 1653 2157 6078 2076 6151 0008 6116 0181 4449 5280 0132 4161 7070(老生安。津口时冈村曾数度拜访,所谈不详,依稀与你相关。)

    牵扯到特侦处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久川重义与北井茂三私底下做军火交易,固然出于利益攸关下彼此扶持,以更好保护卧底身份的考量,但也绝难就此将其视为万无一失的护甲。而冈村贤之助恰恰就不按常理出牌,将两人间隔开来,不去动久川重义而先从北井茂三入手,看似无意,实际上却正好打破了这层本应牢固的平衡。以久川重义的身份,无法探听以至干涉北井茂三的工作与生活,而一旦北井态度软化,他就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多么直切要害的破局方式!如果不是今日青衣提醒,久川重义甚至不会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曾埋下过这样的伏笔。似为应和他心中波澜,军车猛一阵颠簸,扬起及人高的烟尘,久川重义下意识僵直身形。青衣传来的信号被打乱,他努力回想着,才勉强辨明内容:5259 5887 0467 0554 0064 0076 6008 2053 1601 6114 6602 0171 7364 5116 4868 1728 0110 1766 0074 2496 8001 2598 2392 2168 1185 3981 6602 2601 5459 0375 5114 4762(临行前北井亦要我带话:近来风声紧张,以往交易万望收拾妥当,近期莫再联系。)

    有那么一瞬间,久川重义甚至想让青衣再清清楚楚地把这段明码敲给他看,可其实又很明白:不可能译错。心沉到谷底,理智反而清醒得一片空明,他深吸口气,稳住发颤的手指,回应道:4920 4541 6056 0093 5478 0554 5231 4192 1115 0656 0676 4868 0006 3804 0642 6685 6850 0482 1766 0171 3194 1873 0001 2514 7181 0110 6639 6671 2589 7070 2069 1444 0 0686 0644 1004 0355 6752 5002 6703 2598 3966 1942(总站言,今华北胶着,夏口吃紧,上珧又遭重创,往来消息一时难以通达,有关战局动向及城内部署,还望留意。)

    2556 1779(晓得。)青衣娴熟地敲出电码,静默半响,似乎有所犹豫般,不甚坚定地继续叩击下去:2417 2607 3944 0022 6657 0459 3807 1034 6695 3966 5363 2631 0644 2087 2579 1355 0022 6424 0554 0064 1341 7108 0189 2742 1481 2625 2582 5267 3392 7122 2109 2053 1858 2589 6141 6670 0689 8001 5261 1420 1800(敬未,田中遇刺,现场遗留花束及手书“宜中路北井宅院”便条。冈村曾至潼阳找我,恐有说道,君万自小心。)

    有风从臂弯间穿过,那一触即离的感应,恍惚只是个太过真实的幻觉。久川重义已经死寂的心又突然猛烈收缩,危险迫近的感觉,如同明知黑暗中猎食者已在背后露出獠牙,却看不见也无力抵抗。千思万虑,算准了田中留吉必将当日对话原样复述与冈村贤之助,算准了他会存着私心试图结交北井兄妹,却没料到他随手写了那样的字条留在身上。

    久川重义是知道的,津口落入敌手已久,特侦处月前掀起的风波还未止息,行动队能够出手已是豁出性命来冒险,自然不能奢求他们事成后还留下善后。所以从开始起,他便不怕那把花束被人看见。特侦处可以由此查到良鹤花屋,查到是向日新闻社久川重义订下的,但是不会有任何问题。他满可以说想同良子小姐赔礼,于是让助手取送花束,却不料有人意图谋害自己,让田中君做了替死鬼——何况他还特意挑选了那样暧昧的花语,又恰好在这样一个流言满城的时候。

    可就是这样严丝合缝的算计,因为一张手写便条,彻彻底底的错位。久川重义无法想出其他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自己订购的花束与北井茂三私宅的地址会同时出现在田中留吉身上,而且在个既非节日又无喜事的时候。所以他只能承认,是自己委托助手向北井纪子示好——在刚刚与人为艺伎争风吃醋后的第二天。名声与颜面早就不在考虑的范围内了,从他以那样的方式离开学院那刻起就已经明白。

    久川重义甚至宁愿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个风流浪子,可正如他所知道的,冈村贤之助善于捕捉常理之外的细节,更不会放过任何存在疑点的人,而素来表现出的习性和当初在鱼品料理店的反常,也足以引起北井茂三的注意。久川重义清楚自己言行出了疏漏,他拿不准事情究竟严重了到什么地步,但却也就在这刻突然释怀。他想既然已经入了这行,决意承担一切后果,那么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如今自己已明白地知晓,且尚有余力去做点儿什么,何其有幸!

    济贤门高耸的城墙已经近在眼前,久川重义心中从没有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上珧已经不再是他的故里,而是场摆好的鸿门宴。他能做的就是周旋,为背后千千万万的人,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久川重义突然笑了,他放下手,在背后攥了青衣,将心跳连同无声的电码,一并极重极清晰地传递过去:6153 0707 6083 5071 3932 5387 2053  7216 0961 2053 6126 0427 0100 0467 3010 0055 2053(请告诉老生,若我暴露,在我认出他前,杀了我。)

    他感觉到握在掌心的葇荑僵硬发冷,似有目光斜望过来,欲探知他真实情感般,久久不散。久川重义没有回头,他的视线穿过方阔的城门,平望那边向街道尽头的一角云天,亦如多年之前,他这般看着津口印书局的断壁残垣,直到它们渐渐从眼底退尽。须臾,手中的指节动了动,挣脱出来,连带着落下两个字:0202 6850(保重。)

    当然会的,久川重义心道。这片土地正被长夜笼罩,但时间的洪流总会裹携一切而去,如果可能,谁不想在黎明之际,看着夜色渐渐褪去,旭日喷薄而出,照亮千万里山河?若真到这天,是那些消弭在天际的引路星辰,想来也会感到欣慰吧。久川重义想,他曾经在苦恼什么呢,其实从来就没有矛盾,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不停地走下去,这个民族的记忆和文脉就不会断绝,就好像苦难总会过去,而留下的那些人们,本身就是活着的历史,多么奇妙。

    第20章 xvi 启明第八|下

    三月二十九日夜,周遭参战部队全部驻扎进城。接管上珧以来,东日军方正试图以最快速度重塑这座城市的秩序。乡老绅商里处决一批拒不合作的,于是杀鸡儆猴,总有惜命的肯扑上来效劳。至于寻常百姓,蒙昧无觉者有之,血性刚直者亦有之,然而更多的不过是敢怒而不敢言。雷霆手段辅之别有用心的文教,会让这片被驯服已久的乡土很快忘却刚刚浇沃的鲜血,沉浸于寻常王朝更迭的幻梦中,这是无论东日还是中华都心照不宣的。

    宵禁将至,久川重义行色匆匆地赶回榻处,整理当日相片及稿件。傍晚时分他以取景为名离开城区,潜入南郊树林,掘取事先藏匿的电台,将自青衣处所得消息发报总站。同时也接到最新指示:密切关注恒都师团动向,警惕东日破坏夏口沿线,扰乱战局部署。

    临行前良姜辗转通知他,电台已被专人运至上珧城郊埋藏,如有需要可自行取用,随军期间暂无上线联络,一切消息往来悉以电波传送。久川重义起先尚觉不解,虽说上珧失守,但作为整个华中下游的情报枢纽,津常站不可能没有预先布置的暗线闲棋,况且东日电报定位技术日新月异,老板为何弃用人工联络,选择更难掌控的电波?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恰恰是最算无遗策的安排,没有联系便没有线索,如果当真失手,也就到此为止了。

    夜间潮气渗入营帐,凉津津地直往毛孔里钻,有汽车打着前灯开进营地,久川重义停下笔,缓缓站起身来。旅团医疗队走的是望江至潼阳一线,日前在潼山脚下驻扎,青衣既言冈村贤之助曾经找去,那么算算路程与时间,也的确该寻来了。营地电力不足,帐外悉数燃着火把,但久川重义还是在摇晃的光影间,看清了那张已不算陌生的面孔。

    来者正是东日特侦处二课课长,冈村贤之助。同行共五六人,皆穿着无标识的宪兵队制服,通身装束笔挺整洁,倒没有多少行军中的风尘仆仆。几人行色从容,步伐却不见缓,久川重义度其方向,心知冲自己而来,索性放开来静观其变。果然那边一路寻至,先行招呼道:“早听闻有战地记者随军驻扎上珧,原来当真是久川君!”

    “说来真是惭愧,在津口养得安逸了,本不想跑这一遭,奈何主编态度实在坚决,也只好尽力效劳。”夜间营火毕剥燃着,撕扯出幢幢变形的人影。久川重义迎着火光,焰色烧进眼底,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只见冈村贤之助神色如常,顺话客气着:“高桥主编必是欣赏久川君才干,因而处处委以重用,所谓能者多劳嘛!”

    晚风拂过,被焰气燎染得冷暖参半,久川重义笑容凉在脸上:“哪里,冈村桑过奖了。倒是您才南下不久,怎么也不顾舟车劳顿,亲自赶来上珧?”说罢自知失言般,忙又改口道,“是我疏忽,冈村桑工作特殊,原不该问,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罢!”话虽如此,却非当真惶恐,久川重义看着对方微笑,心里透彻得好似端着明镜:既然早晚是祸躲不过,与其让人牵引摆布,倒不如爽性挑明话头,主动试探风声,或许还能争得寸许的生机与余地。

    冈村贤之助是否看出这番用意不得而知,他像所有城府深沉的反谍老手那般,眼光毒辣,心思缜密,让人永远琢磨不透。所以面对久川重义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笑着摆手,仿佛当真是老友他乡重逢:“久川君太客气了,此行并不涉密,说来也无妨。其实为两件事情。一来上珧乃文教重地,可惜中华文人对我东日有些偏见,加之这场兵火,学者十不余一,令人叹惋,天皇向来教导我等为中日提携出力,军部大营亦不愿见中华文教凋敝,故命我等前来,筹措上珧重兴教育之事。”

    “这二来,久川君怕还不知。”冈村贤之助有意顿了顿声,抬眼看着久川重义,神色渐趋肃穆,声音也跟着低沉下去,“田中君遇刺了,就在久川君临行的那个下午,现场还有一捧新鲜花束。我们调查了田中君在中华的关系,可以确定他是非常本分的公民,当天更无异常表现,而据目击者回忆,行凶之人也似乎与他并不相识。所以我们怀疑,遗留在现场花束,与此案有某种潜在的联系。”

    “抱歉,我希望您在说笑,留吉君他不过是个孩子。”久川重义近乎失礼地打断对方话语,火光映着他棱角柔和的面孔,如同涂抹在亚麻布上的干笔画。对面只是沉默,似决意给足时间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久川重义控制着表情,努力表现出从难以置信到心灰意冷的自然过渡:“那是我订购的花束,不巧有些事情,所以请他替我送给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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