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斋堂里要肉吃，其实是素玄的无理取闹——他修行以来，餐风饮露，辟谷的时候多，其实也几乎没有吃肉。

    可慧定还是一面念着罪过，一面去打了猎，一面给他炖了汤，一面在禅堂里跪着念各种听上去像是忏悔的咒文，整整一周都如此。

    见过素玄真身之后，纵容退让索性变成了宠溺。

    素玄的生活就……

    ……舒适得让他觉得有点恐怖了。

    简单来说，现在素玄每天都挣扎在本能和堕落的引诱之中，日常通常是这样的：

    “不，我说了我不是猫！你挠我下巴是没有用的……呜噜呜噜……没有！我没有甩尾巴！一点都不舒服！……呜噜呜噜……我都说了不舒服了你不要摸我肚子！……呜噜呜噜。”

    “逗猫棒对我是不会有用的！我不会和你玩！想都不要想！——我没有扑！是腿自己动的！——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扑！”

    “想都不要想！盒子什么的一点都不喜欢！挖洞也不行！我不会和你玩打地鼠的！我没有钻进来！肯定是你对我使用了什么瞬移法术！我不是！我没有！”

    啊，好烦！

    17、

    更烦的是，素玄发现，自己开始不想把“真身是什么”告诉慧定了。

    最开始不说，是因为不屑。

    不和区区人类一般见识。

    可现在，却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

    素玄有点不明白。

    他问过慧定，为什么破戒的对象只要是猫咪就没关系。

    慧定斩钉截铁地说：“当日师父告诉我，只要好好修行，成了佛，动物自然愿意接近我，猫咪也一样。我想很有道理，才好好修行的——如果为了修行耽误了猫咪，岂不是本末倒置。”

    这时素玄已经和慧定十分稔熟。

    一人一妖不再像初日那样生疏地用敬称。

    素玄很习惯地窝在慧定怀里听他说话。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说的很对。

    但如果我不是猫咪呢。

    素玄默问。

    ……不知怎么就有点心虚。

    他想，自己一定是担心，如果慧定发现他不是猫咪，就没那么容易被取悦，报恩效率就会降低，赶不上这一批成仙申报。

    一定是这样。

    只要赶快报完恩，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18、

    然而慧定不这样想。

    他要和来之不易的自己的猫咪天长地久。

    他想，素玄是妖，自己是人。

    人的寿命是有限的。

    如果自己有一日驾鹤归去，素玄可怎么办？

    他的猫咪这么傻。

    什么都不会。

    逗猫棒一撩就摊肚皮。

    如果没有他，一定会被欺负的。

    ——他以往于生命的长短很淡薄，现在却想要寿与天齐了。

    19、

    “素玄，你究竟还想不想成仙？”

    素玄的审核官问。

    “当然想啊。”素玄秒答。

    “那你还不快去报道？”

    “……那不是还在报恩么。”

    “早都到了可上报的恶毒，剩下那丁点边角，不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那个我是完美主义者，精益求精。”素玄嘴硬。

    “哦？”审核官挑起眉，解剖刀一般地望过来——素玄脊背都绷紧了，脑中疯狂思考宛如一口沸腾的锅，寻思着万一审核官一眼看穿揶揄出口要怎么优质高效地反驳……

    幸亏，审核官并没有多说什么：“时间不多了，你自己抓紧。”

    “是！好！我会的！”

    素玄飞快地回答。

    心里直发愁：报恩要结束了。

    可接下来呢？

    20、

    慧定完全没有感觉到素玄的纠结。

    兀自美滋滋。

    他在给素玄做猫爬架。

    亲手画的图纸，亲手砍的树，亲手抛光木料，亲手搭起来。

    素玄超嫌弃：“我不会爬的！”

    慧定置若罔闻，兴致勃勃：“嗯我知道。”

    “我和你说我真的，这一次我绝对不会爬的！”

    慧定用力点头：“听到了听到了，你放心，不会强迫你爬的。”

    “那你量我身高干嘛！”

    “按你的身材搭啊。”

    “都说了我、不、会、爬！”

    “乖，乖，还没固定好，不要现在跳上去，小心摔——好好好，我知道你不要，我自己搭着高兴嘛。”

    慧定说，这里锤锤，那里敲敲，热火朝天，兴高采烈。

    笨蛋。

    素玄心想。

    搭得那么慢，我就算想要爬，也爬不了了。

    21、

    那是一个很好的猫爬架。

    又高，又漂亮。

    分了很多层。设计精巧得很。有楼梯，有秋千，还有滑梯。每一条木料都被精心的打磨过。没有木刺。却也不会打滑。

    慧定站把架子固定好，献宝一样地拉着素玄看。

    素玄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自己的审核官。

    22、

    “我说了多少次，这种东西，我一点都不想要。”

    “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是老虎不是猫吗？你知道我接近你只是为了报恩吗？你知道我报恩为了成仙吗？——是的，我不喜欢逗猫棒！不喜欢什么破烂箱子！不喜欢被人撸毛摸下巴——妈的难受死了，毛都要被你揪秃了！——上床也是！陪你玩也是！都是为早点还清欠你的人情！我好早点成仙！不要搞错了！谢谢！”

    “啊，难怪，耳朵那么圆。”慧定恍然大悟。

    “……”

    “那你愿意留下来，当我的猫咪吗？”

    “……不，我不愿意。”

    21、

    走出很远之后，素玄回头看。

    慧定还站在原地。

    风吹起他僧袍。寂寞得像一截干枯的树桩。

    离得这么远，本应看不清的。

    可不知为什么，素玄的眼睛却被他手掌上猩红的血泡刺痛了——那是赶木工的痕迹。

    素玄连忙别回头。

    算了，想他做什么。

    都要成仙了。

    他只是一介凡人。

    从此江湖不见了。

    22、

    如果这江湖，说不见就能不见，那这世上，想必要少许多梦断愁肠。

    素玄交了申请，通过初审，和同期的妖怪们一起，听新仙人的入门指导。

    一句都没听进去。

    满脑子都是慧定。

    慧定低垂的颤抖的睫毛。

    慧定说“施主请自重”的语调。

    慧定无可奈何的叹息。

    慧定纵容宠溺的笑。

    慧定叫他名字的声音。

    慧定温柔的手。

    手抚过他身体的触感。

    手上带着血的茧……

    ……怎么办，执念这么重，可怎么成仙。

    23、

    素玄没想到，阻碍他成仙的，不止有执念。

    “素玄是哪一位，出来一下。”

    入门指导进行到一半，一位高级审核匆匆跑来，打断了宣讲。

    素玄满腹狐疑。

    起身出去。

    迎面一个晴天霹雳：“你欠的功德太多，暂时无法成仙。”

    素玄一脸懵逼：“欠谁？”

    “一个凡人，名叫慧定。”

    “啥？”素玄更懵了，“我不是还清了吗？”——该不会是那个猫爬架吧？

    “这一世是还清了，但还有上一世……”

    “什么？”素玄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老子跟他还特么有上一世？！”

    24、

    素玄的世界观被刷新了。

    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成仙系统。

    也不了解慧定。

    甚至不了解自己。

    “你说我……前世是白虎星君？”

    “是。”

    “然后慧定是，伏虎罗汉。”

    “对。”

    “我们关系很好。”

    “没错。”

    “这不合理啊！”

    “请问星君觉得哪里不合理？”

    “哪里都不合理啊，”素玄简直头大，“如果我早就是白虎星君了，还修什么仙啊？”

    “星君您这本来就不是修行，是‘恢复性训练’——咱们讲讲道理，不管什么妖怪，天赋再好，修行再努力，哪儿能二十多年就成仙的，您不信去问问，哪个屋里听入门宣讲，那么多排队等成仙的妖怪，哪个是三百年以下的？”

    “……好吧这个姑且算了，我一个白虎星君，他一个伏虎罗汉，为什么会关系很好？”

    “这个说来话长。小仙也是刚上任没多久，对当年的掌故并不熟悉。不过我听长辈们说……”

    25、

    ……素玄就听到一个一波三折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

    白虎星君，脾气很差，听闻西方有个伏虎罗汉，很不服气。

    伏虎罗汉，脾气很好，听闻天界有个白虎星君，十分高兴。

    白虎星君单方面厌恶胡伏虎罗汉。

    被一笑而过。

    单方面在各种公共场合不给对方台阶下。

    被一笑而过。

    单方面寻衅滋事。

    被一笑而过。

    觉得对方看不起自己。

    好气。

    直接打上门。

    两个人关起门来比划了整整一个月。

    出来的时候伏虎罗汉还是人形，星君的耳朵已经出来了。罗汉很宽和，微笑着宣布战绩五五开。

    白虎星君没说话。

    大家都觉得星君输了。

    白虎星君更讨厌伏虎罗汉了！

    伏虎罗汉请他喝酒，他总也虎着一张脸——酒太好，拒绝不了，于是更更更讨厌了。

    罗汉出家人，持斋，不饮酒。每次来只是陪饮一杯茶。

    走的时候星君便在背后编派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又怒气冲冲地说下次不准来，来了也不让进。

    罗汉答应好好好。

    下次却还来。

    直到有一天。

    星君下凡去执行公务，意外被设计，落于鬼王阵中。受万鬼噬心之苦。

    罗汉听闻。

    持一柄禅杖，只身而往。

    三天三夜，终于将星君带出来。

    然而星君身受重伤，现出元身，心智昏聩，凶残嗜血，只要伤人。

    罗汉亦法力耗尽。

    再无力助他收敛心神。

    别无它法。

    只得效仿佛陀，以身饲虎。

    26、

    故事跌宕起伏。

    素玄泪流满面：“妈的我不在天界才多久，你们就这样黑我了？！”

    “星君，我……”

    “他才没有‘一笑而过’，他说起话来超气人的！”

    “呃……”

    27、

    素玄又回到那座山间的小禅堂。

    他翻开功德簿算了算，这恩德，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未必还得清。

    不过也好。

    他现在，也没那么想还清了。

    他拍响了山门。

    28、

    开门的不是慧定。

    慧定闭关去了。

    不知要多久。

    谁也不见。

    素玄站在山门之外，忽觉得天地苍茫，宇宙广大，竟无一处藏身之所。

    愣了许久，他忽然在拐角的树荫里看到了那个没有来得及爬的猫爬架——眼前一亮，连忙走过去，摸了摸，缓缓地坐下：

    “那我在这里等他。”

    29、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

    素玄蹲在慧定给自己做的架子上。

    度秒如年。

    30、

    慧定的师父和师兄弟都很好。

    本着修行之人的善心，什么都带素玄一份。

    饿不着也冻不着。

    可正因为这样，胡思乱想的时间便特别多。

    总是想起慧定进进出出地砍树做这个架子——慧定是和尚，不能杀生的，砍一棵树，就要双手合十，念一串很长的咒文。

    完工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像金色的蜜糖。连慧定的光头都比平时亮一点。拉着素玄的手心里全是汗。

    素玄以为他应该是很高兴的，却怎么也想不起他高兴的表情。

    只记得记得自己说要离开的时候，他赫然地睁大了眼睛。

    31、

    素玄又知道了慧定的许多事。

    以前的，现在的。

    上辈子的，这辈子的。

    比如其实当初，仙界的确是不允许恋爱的。更别说戒律森严的西方极乐世界了。素玄发现自己动了心。愁得毛都掉了。不敢见慧定。到处躲。慧定一个人把两边的罚都领完了才来找他，和他说放心吧，不会罚你了——说完就凑过来亲，结果还没亲到先晕过去。

    比如慧定很小就杀生——因为素玄是肉食性动物，就算是小崽子有不能只喝奶。他上辈子是罗汉。有佛缘。是胎里素。之前没见过血。第一次杀鸡的时候，割了喉管，鸡却没死。歪着脖子一面喷血一面追了他五里地。吓得在床上躺了一天。

    比如慧定也不是第一次给他做猫爬架了。当年还是小奶虎的时候，神格太高，被母亲抛弃，慧定把它捡回来，养得活蹦乱跳的，就琢磨给它做一个猫爬架锻炼身体。刚做好，还没爬，素玄就独自消失在树林里。

    据说那一天，慧定望着树林的方向站了很久。

    回过头来第一句话说：

    我又没有猫了。

    摇了摇头却笑出来：

    这样也好。

    ——素玄忽然不敢去想他那天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32、

    更让素玄绝望的是，慧定有可能回不来。

    永远。

    听闻这消息素玄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不可能！”

    “是真的。”

    和素玄说这个的是慧定的师兄和师弟——因为总一起吃饭，素玄已经和他们混得很熟：“闭关哪儿有那么容易，不吃不喝，又面壁，都是普通人，能出来才是少数吧！”

    “那你们不是都出来了吗？”

    “我们？”师兄弟俩对视一眼，压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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