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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为臣 第14节(1/4)

作品:《一世为臣

    “和爷——福郡王,他……不是死于——意外。”

    昏过去前,她最后见到的和珅的表情,是一种深重绝望却又不能置信的木然的痛。

    “苏卿怜跑了?!”正在御药房亲自查看和珅药方的嘉庆一怔,猛地摔去一旁太监高捧着的托盘,漫天散下的药屑中所有人都吓地跪了一地,穆彰阿伏地道:“都是奴才看管不严!才让她利用城门侍卫换班之时藏身水车中逃出宫外,奴才愿领责罚!”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去追!叫影卫司的人来,掘地三尺都要把她挖出来!”嘉庆咆哮着吼道,怒步而出。心中却是一阵一阵席卷而来的恐慌——

    他……若是知道了——那么他即便愿意等上一辈子,也再等不会他一次回眸。

    “穆彰阿!”嘉庆忽然想到一点,“福康安之死要对太上皇保密!传朕旨意,所有大臣不得私自前往圆明园见驾!所有车马进出需详加检查!”

    旨意颁出,几乎完全绝对了乾隆与朝廷的联系,偌大的北京城出奇地平静,一干朝政依旧悉由嘉庆决断,但嘉庆依旧是寝食难安,乾隆只要还在世,还有振臂一呼山河动能的能力,于他就仿佛一把高悬于顶的利剑。

    二月初八日,十公主入园探望上皇,带进一班小戏供上皇解闷——护军统领不敢也无权拦驾,只得飞报养心殿,嘉庆眉头一紧:“只有十格儿?十额附没跟着?其他人呢?”

    “就是十公主并戏班之人,奴才细细看过几次了,没有旁人夹带。”

    嘉庆沉默了许久,才一叹道:“……让他们进去。”他不能明着阻止十格格入宫探父,否则天下人悠悠众口必指他不孝,他也担不起这骂名。

    十公主一路畅通过了天地一家春,来到淡泊敬诚殿,刚刚掀起帘子下轿,见了乾隆,那泪水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下:“皇阿玛……”乾隆老态龙钟地呆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远方幽暗的天际,从来风华内敛的双眼佝偻了下去,第一次呈现出几分颓败的衰亡。见了自己小女儿才猛地回过神来:“十格儿……是你呀……怎么好端端地见面就哭?朕听说你也有了,怎么还和女孩儿一般?”

    十格儿是感于近来朝上动荡连连,却不敢将福康安等事明告,越发哭地伤心,乾隆倒被她弄地无可奈何了:“难得来看看皇阿玛,怎么倒这样?这些天,那些老臣子也都懒得进园拜谒,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十格儿明知不是此因,忙拭泪道:“皇阿玛,儿臣知道您难过,带进一班小戏为您解闷——那是扬州刚刚进京的班儿,却称的上都中一绝了。”

    乾隆一摆手:“这会儿没心情,撤了吧——”

    “皇阿玛……这戏班子是和珅进的,您多少听一下吧?”

    “和珅……?”乾隆呆了一下,想起这个与他前世有缘今生无份的臣子,他总有一股酸热的痛——那头,便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去。

    乾隆嗜戏,淡泊敬诚殿前修建着一座美伦美涣的大戏台,本是用于老年娱情之用,却一直因故没有派上用场,此番却是头一回开锣。这台戏却与旁不同,不见大鼓大乐,丝竹靡靡,仅仅是一个艺人抱着胡琴半坐弹拨,一阵商音过后,一道空灵入冥的“鬼音”忽而破空而起!

    乾隆并在座诸人都听地身上一寒,目不转睛地看向戏台。

    一绝色丽人莲步而出,水袖轻扬间垂首敛容,那把高亢悠扬非似人间所有的声音娓娓唱来:“尤记得天宝十载,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上皇与妾并肩而立,密相誓心,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却无尽期——”

    这是《长生殿》出了名的折子戏《补恨》。乾隆心中一凛,默默地直起身子,但见那花旦轻抬臻首,微启朱唇,飘渺间绝艳不似凡人,竟赫然是一别京城七年之久的魏长生!

    “渔阳颦鼓动地来,千乘万骑西南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旌旗无光日色薄——若早知灵武子即位,何以马嵬坡前便忍将奴负也!”

    最后一句绝非洪升之《长生殿》,是那魏长生自创之词,说的是明皇隆基遭安史之乱西逃入蜀,留下其子李亨自为元帅留京平乱,不料李亨一朝行权,便私自在朔方灵武即位,年号至德,是为肃宗,并遥遵玄宗为太上皇,不久名将郭子仪收复长安,两帝还京,李亨恐玄宗再次擅权,发动三千羽林军将老父软禁于甘露殿,把高力士等上皇亲信一体流放巫州,玄宗痛失所爱心中再无可维系者,次年便含恨而终。那魏长生一反历来戏班为尊者讳的传统,借杨妃在璇宫蓬莱夜眺长生殿见到一手开创开元盛世的一代英主玄宗的晚年凄凉刻画地如木三分。

    台上月悴花憔,台下如痴如怔——

    “七月初七长生殿,回看血泪相和流。由来百代圣天子,不肯将身做上皇!”裂帛断云一般灵音至此铮然而绝——

    够了!乾隆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咻然起身,魏长生欠身跪下,咽下喉间腥甜的热流,虽然春寒料峭,他却早已经汗湿了几层春衫。

    两人一站一立,决然沉默,若大的一座殿宇凄凄惨惨清清,如被一层寒雾淡淡地笼着,惟有风过叶落的悲鸣。

    乾隆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地向宫苑深处走去,那已然苍老而不堪重负的背影却出奇地挺地笔直,长生直到目送乾隆远去了,才如风中飘絮一般,软软地倒在自己华彩一世的戏台上。

    车马粼粼出了圆明园,不远处的汇通银号是京城最大的银庄,正是和珅名下产业之一,在大堂上远远见到马车出来,忙有人抢身来报:“爷,十公主出来了。”

    堂上没有掌灯,和珅面无表情地隐身黑暗之中,那样的阴沉,而麻木。直到听了这消息,才起身走到堂外,待车驾近了,与公主见礼毕,才走到长生的马车前,刚想拉开帘子,却被银官拦下——他如今也是唱红一方的名角了,却从来对长生恭谨如前:“和中堂,师父正在卸妆的时候,是不喜有人打扰的。”和珅只得转而在车辕上敲了数下:“长生?”

    车厢内一片寂静。

    和珅狐疑地看向银官,他却连忙低头避开视线,低声道:“师父……师父大概是累了,他许久没这样开嗓唱过了……”和珅见他目光闪烁情知有异,忽然一把伸手掀了帘幕,在银官的惊呼声中登车而上:“……长生?”

    似明还暗将熄未熄的烛光摇曳下,魏长生依旧花钿环饰,璎珞满身,脂重香浓,美艳不可方物——如果没有他唇边蜿蜒未涸的血迹。

    “长生?!”和珅蓦然一惊,忙将长生抱在怀里,绵软的身子余温尚在,那曾经字字珠玑吐出的双唇,却再不能出一言,他惊慌失措地陷入狂乱,“……为什么……为什么?!”

    银官此时已经止不住的泪流满面,声音已经极度扭曲了,却竭力没带上一点哭音抖气:“师父他……三年前就彻底倒仓,不能再唱的了,但……和大人连夜请他入宫唱《长生殿》……他便知道滋事体大,还是一意孤行地离开扬州北上……师父为了能再唱出当年鬼音,在圆明园中生生唱断了声带!秦腔一派最重嗓腔,最是沾不得啼哭之声,师父常常训诫我们声在人在,声亡人亡——师父当年倒嗓,便是因为离了和相,难止相思——只怕此番回京,他打从进宫之前,就下了必死的决心……”和珅怔住,双腿一软,抱着长生跌坐在地,竟是自己……害死了他……他究竟,还要再背负几条人命!为什么所有他在乎他重视的人,都要因为他走上通往黄泉碧落的不归路!

    “草民魏三,见过和中堂……”

    你若还魂人世,会不会后悔,今生对我说出这第一句话,从此,永远沉沦。

    轻轻抚上长生绝艳却已隐带细纹的五官,和珅却悲哀地发现,对于这个挚友,他竟也——无泪可流了。

    第五十五章:缧世孤臣一梦黄粱,暮路君王千秋遗恨

    下朝毕嘉庆刚踏进养心殿,便停住:“你换过这里的人?”

    穆彰阿连忙摇头,却也觉得哪不对劲——以往铁定迎出来的张敏德也不见踪迹。前些日子为怕宫中有人与乾隆暗通消息,他才刚刚下令转升小贵子为乾清宫总管,明升暗贬撵出养心殿,将那张敏德升作养心殿总管。永琰虽然暗自狐疑,却依旧迈步前行,见到已经被他远远打发走的小贵子居然迎出来下跪请安才拧眉道:“谁把你召进养心殿的?!”

    “是朕。”

    这道声音使嘉庆浑身寒毛直竖,惊地差点踉跄——乾隆在圆明园住了好一段时日了,自己分明就已经上下打点好不叫走漏一点风声,怎么乾隆会忽然不声不响地杀回紫禁城?!他不及细思,慌忙跪下,磕头叩首:“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许久不见回应,永琰只得又磕了个头:“太上皇若要回宫,儿臣该亲往接驾,旌旗十里奉太上皇还京,总是儿臣不够孝敬之故,望皇阿玛恕罪!”

    “永琰。”乾隆终于开口,“福康安……死了?”

    果然。嘉庆抬起头来,已是满面哀戚:“儿臣也是万分难过,福郡王乃国之栋梁,恨只恨那苗人贼心不死作乱犯上——”

    乾隆本是静静地听他哭诉,至此忽而须发皆动,怒气勃发!“你万分难过会把这事对朕瞒着掖着自己为所欲为?!你万分难过会将福康安用命换来的功劳悉归额森特名下,做你收揽兵权的借口?!你万分难过会置福康安和和琳的尸体置于瘴蛮之地而不管不顾?!”

    永琰头皮一麻,他不知道乾隆究竟知道了多少,却知道此时再砌词狡辩只会火上浇油,只得含泪道:“皇阿玛息怒!儿臣没告诉您是不想您暮年之人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叫额森特署理军务也是怕军队哗变不利大清,儿臣自继位后无一日不如履薄冰,不求与皇阿玛那般英明神武,只要有您百分之一就无愧天下了!”

    因为动了真怒,乾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待平静下来,却不愿再理永琰,伸手一指:“拟旨!福康安功高千古,入祀贤良昭忠祠,以亲王衔配飨太庙,谥号文襄,推恩其父傅恒亦追赠郡王衔,其子德麟晋封多罗贝勒;和琳死于战场忠勇卓绝,进封一等公,谥号忠壮,入祀贤良昭忠祠,着固伦额附丰绅殷德迎柩回京!”

    嘉庆脸色一变,还不及反应,又被乾隆接下来的一连串旨意惊地彻底呆住。

    “朱珪身为帝师却只知逢迎君上,不足以出入军机,着撤去其大学士衔,迁为安徽巡抚,克日出京,额森特资力尚浅,着降提督职,交出兵符进京待命——穆彰阿虽薄有微功,但骤升二品大员出入军机恐不服众,开去除工部侍郎之外一干余职,原任待命!”

    嘉庆深吸一口气,区区两道旨意就将他近一年来辛苦铸就而起的势力瓦解殆尽!但他知道,此时此刻,小不忍则乱大谋!“皇阿玛教训的是!都是儿子蠢笨不知治国之过。儿子马上就把这些谕旨拟订盖玺,诏告天下!”

    “不。”乾隆的满头华发在风中隐隐飘动,“永琰,玉玺,朕已经着小贵子从交泰殿里交到朕手中。治国区区半年,你就闹出了贵州苗人谋反,白莲教大作乱一堆的纰漏。朕想,以后这玉玺,还是暂时放在朕这儿保管吧。以后皇帝发任何旨意,事无大小除自己私章外还必须加盖朕的宁寿宫章方生效,都听见了?!”

    永琰如遭电击,险些就要被撼地六神无主,他茫然地看向乾隆,一咬下唇,“太上皇说的极是……儿臣毕竟年轻,还要太上皇训政多年才好……”

    乾隆一挥手,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拖出被五花大绑堵了嘴的张敏德,他一见嘉庆就哀哀地叫,柔媚的大眼里蓄满了泪水。

    “你的私事,朕本不想管,但这个奴才胆敢插手国事引得你有违伦常就是死不足惜!拖出去,乱棍打死!”张敏德不住地摇住头,求乾隆求嘉庆,最后将目光转向了穆彰阿——“还不快拉出去。”穆彰阿赶忙撇过头去,轻声呵斥了一句。嘉庆亲信中他是唯一个没被大惩的,是因为他从来在暗中活动,从不如朱珪显山露水,可听着殿外一声惨过一声的嘶叫,他却总觉得乾隆是在敲山震虎。

    乾隆看了嘉庆强忍愤恨的表情,冷冷地说:“你也不必如此,朕是为你好,大约你觉得他吉在蒙古可以做你的靠山?朕已经命科尔沁亲王卸了他吉的军权,撤换了你任命的丰台提督——你大约也觉得养心殿住地不惯,朕才刚搬出来没多久,连三希堂都撤了?从今儿起,你改住毓庆宫吧,暂称‘嗣皇帝’——”

    乾隆已起了废立之心?!所有人都呆住了,直到门外一记小小的稚嫩的声音道:“皇爷爷?”乾隆一震,却见绵宁怯生生地躲在门口,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绵宁?”乾隆没想到嫡亲孙儿在场,心里一软,招手命他进来,抱在怀中,想到福康安也是他亲眼见着,从少年英雄一年一年成长为那样的帅才,却英年早逝,不由地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皇爷爷……您为什么要责罚皇阿玛?是他惹您生气了吗?孩儿替父亲向您赔不是,抄一百遍礼运大同篇可好?”

    “绵宁!”永琰拉开他的儿子,适时地眼含热泪,“这不是罚。是你阿玛做错了事,你皇爷爷在教阿玛——皇阿玛,是儿子不知治国胡作妄为,皇阿玛若真觉得儿子不适合做皇帝,儿子愿意服从皇阿玛的安排——”话说至此,他已泣不成声,绵宁年幼,被这气氛感染地也是号啕大哭,一时众人皆恻然不忍。乾隆心中一痛,不由地想——大清从未有过废立帝王之事,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与他求为千古圣天子的冀望相背。更何况,老八脚跛不足以为帝,老十一急功近利,老十七又被圈禁多年——永琰除了心眼儿小点,竟还是其中最有才华资望的,总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哪……思及此,他不由地灰了心肠,含泪看了永琰一眼:“你……好自为之。”

    “谢皇阿玛!儿子此后一定谨尊教诲,再不敢行差踏错!”

    穆彰阿也深深吐出一口气,幸而方才他一见小贵子迎出来就知大事不妙,偷偷命人到阿哥所将绵宁请到这来——乾隆再乾坤独断,却也已是垂垂老矣,到底不能一狠到底——此事过后,嘉庆对穆彰阿愈加信任,终于嘉庆全朝而不辍,是为后话了。

    嘉庆二年初,乾隆再次上台,开始了两年的“训政”生涯,嘉庆为讨其欢心,最终还是主动让出养心殿,搬进了曾经作为太子寝宫的毓庆宫,中宫宝座还未坐热就被迫一起迁入毓庆宫的喜塔喇氏哭哭啼啼吵闹不已,嘉庆看着绵宁面子上强加忍耐,倒是贵妃纽古禄氏温柔贤惠,一直好语慰藉不提。

    同年夏末,福和二人灵柩自贵阳扶回北京,乾隆发内孥万两为其发丧,并命嘉庆亲往祭奠。

    也就是在这场灵前法会上,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一身缟素的和珅。

    嘉庆二年的那场几乎毁灭他毕生努力的宫廷风波,就是这个他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男人,一手导致的。

    嘉庆灵前拈香,画像上福康安英气而高傲的脸仿佛依旧睥睨天下——贵为帝王又如何,你终究低我一筹!

    他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对着两口棺木,连鞠了三次躬——一时众人骚动,从来天子祭奠,躬身一拜就是人臣至高荣耀了,福康安即便功高日月,却也未必担的起这惊天三拜。

    一双手扶住他,依然是那低沉的他永世难忘的声音:“皇上……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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