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第6节(1/1)
作品:《书生》
我扭过头去只不看他:“玩笑话。”
露水又重了几分,甚至能隐隐听见山野里有野兽的嚎叫声。
我决意不与白春礼纠缠,径自往楼上爬去,真是说什么都是错。
感受到他焦灼的目光,我不禁觉得头皮发麻。
“掌柜的又要逃避到几时?。”
我停在房门前。
昏暗的灯光下是我飘摇的影子,那影子看起来也淡淡的,像是要消失般。我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纹清晰可见,诡异的生命线,断续的姻缘线,曾有相士说我这掌纹:“命不在五行中,似活非活。缘逃出运程外,将有即无。”
我在怕。
怕得影子更淡了。
“白春礼。”我吸了口气。
“恩?”
“若我说,好,呢?”
“我必真心以待。”他的声音隐隐透着兴奋。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然。”
“既如此,我心中烦闷得紧,你再去酒窖里拿些酒来,我们说会儿真心话。”
我推开`房门在桌子前坐好,很快白春礼便取来两坛酒:“掌柜已经有些醉了,可还经受得住?”
“无碍。”
他斟了杯两杯酒,我拿起其中一杯:“你可相信因果孽报?”
“信,也不信。”
“这话怎讲?”
“这世间很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若有因果孽报,那么何为善,何为恶?然而若要说完全没有,那很多现世报,却又无法解释了,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遵从自己的本意,遵从本意作恶了,恶便恶了,遭受报应也坦然,不是么?。”
当年我何尝不是遵从本意,最后心甘情愿入狱,然而人类终究矛盾,即便坦然接受结果,内心总是会有不该有的期冀萌芽,一旦没来得及掐灭,便如同疯草般猛长。
后来就掩盖了本意,成为不甘。
“我虽不知你在怕什么,但我愿意同你一起承受。”他说完,抿了口酒。
酒过三巡,夜微醺。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至天际已经微微发白。白春礼便回房歇下了。
又浑浑噩噩度过了几日闲散日子。那孙岫云仍然是不依不挠地黏着白春礼,白春礼却每每变着法儿躲开她的纠缠,然而孙岫云似乎感到危机,纠缠的势头就更加猛烈。
白春礼扫地,她就差仆从们搬动桌椅,白春礼读书,她就坐在不远的地方痴痴地看着。如此种种。
我看着白春礼一副竭力向我表明“我是清白的”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虽如此,却暂时没有把孙岫云赶走的打算。
但是白春礼忍不住了。
“怎么?愁眉苦脸的。”我打着算盘,看着白春礼趴在桌子上一副无所依恋的模样。
“……”见我明知故问,他转过头来哀怨的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干笑了两声。
孙岫云自然是坐在他的对面,还顺手为他倒了杯茶水。
“夫君,喝茶。”
孙岫云笑得诡异。
白春礼见她表情,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孙姑娘千万注意说辞,我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哪来夫君一说?”
……
夜晚我正要睡下,白春礼却来敲门。
我开门道:“何事?”
“有个事要同你商量。”这几日他都不唤我掌柜,我自然是不肯告诉他我的真名,也不想寻了个假名告诉他,我只推说我的名字颇为难听,很多年不用,让他仍然叫我掌柜。他估计嫌“掌柜”的叫法显得生疏,便不愿以“掌柜”唤我,只愿意你,你,你地喊。
“是为了孙岫云?”
“孙岫云是来逼婚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再清楚不过,又与我何干?事是你惹的,你自己想办法摆平。”
“我也不期望你能撵她走,你不掺和进来就行。”
我正待问他什么个意思,他已经回房关上了房门。
……
清晨醒来,我洗漱一番走到楼下,正纳闷怎么白春礼没准备饭食,就听见他房里传来孙岫云的声音。
“春礼……你这是怎么了?”
“无妨,从小落下的顽疾,只是不知道这几天怎么突然变严重了。”
他说完话,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我担心地走到他房门前,见他正躺在塌上,床边还掉了块沾血的帕子,暗自心惊。
“你家富甲一方,这病也治不好么?”
“有钱也无甚用处,从小到大,吃了许多药,多是收效甚微。我当初逃婚,也是怕自己活不长久,反倒连累了你。”
孙岫云听了这话,十分动容,声音颤抖得像是要哭起来:“难道你这是绝症不成,竟没有能医治的药?”
“也不是毫无办法,延庆王倒是有一颗荆茯丹,可惜我家不是官宦大家,和王爷说不上话,要不来那灵丹妙药。”
孙岫云一听:“我这就去求延庆王,他与我父亲的先生是多年好友,我亲自去求他,说不定就能把那救命丹药给你求来。”
“此地与延庆王府相去甚远,你一个姑娘家家……”
“不用你操心,你只安心在这等我回来。本姑娘要你长命百岁。”
我站在门外,想起了白春礼昨晚和我说的那番话,原来……是这个意思,暗自感慨那厮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边孙岫云就转过身来正好撞见我:“掌柜你来的正好,我们要退房。”
走的时候还特意多给我许多银两,说是要白春礼莫再给我打杂,安心养病。
孙岫云收拾包袱走后,我转而走进白春礼房间:“装得还挺像。”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好歹算个缓兵之计,我今早刚杀的鸡,我去炖了给你补补。”
边说边穿好鞋,然后去了厨房。
我看着地上带血的帕子,连声叹息:“啧,啧,啧。”就跟了出去。
十二.陨落
春深雷鸣三月花,院中桃花含苞欲放。
闻说鬼王自梨蕊婚宴后要闭关三个月,算来已经二个月有余,孙岫云离开此处也已经过去一个月。鬼王上次婚宴吃噎,于白春礼一事,必不会善罢甘休。
阴雨连绵。
“等桃花开了,我给你做桃花酿。”
他一如既往地笑着,仿佛要把这晦涩的雨天也照亮。
“花拿来插瓶不错,酒就罢了,空有其名,尝来颇为苦涩。”湿润的风吹得我堂内的字画也哗啦啦翻飞响动。
“桃花畏涝,怕是开不了几日。”
“也对,我这院子湿冷,不适合栽种桃花。”
“你身子也不好,不若我们去寻个新住处?”
“安土重迁,别的地再好,也不合我的意。”
见我有些病态的偏执,白春礼无奈地喟叹:“这又何苦?”
于是我两又许久不说话,只他静静地煮茶,我慢悠悠喝着。我很喜欢这样的光景,好似时间停止,一刹那就度过好几个春秋。我不老,他也仍然年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与他静坐着看着阶前的雨点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断断续续几个来回,忽然听得一声——咕……
我饿了。
果然臆想与现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白春礼只憋着笑说:“饿了吧,我给你做吃食去,稍等。”
我这里还是很僻静的,前前后后的山中,就独我一户,几亩良田种稻子——自然稻子也不是我亲自种,都是走到集市上雇人。还有一畦菜地。不一会儿厨房生起了炊烟,我便想着若是再到集市上买些家畜,来个鸡犬相闻,岂不美哉。
待我再举杯喝茶时,手上突然脱力,杯子从手里滑落,囫囵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子,碎了一地。
我慌乱举手瞧了瞧,看见自己的手透明得开始有些显眼了。白春礼听到我这边的动静,赶忙跑出来:“地上我来收拾就好,你今天有些乏了么?”
我垂下袖子,冲他点点头。
“那去睡会儿。”
“你忙你的,我不想躺着。”
只是想多看他几眼。
他将门窗都关了:“还是莫吹风的好。”
“依你。”
不一会儿,饭菜都上了桌,我却犯难了。我低下头看看桌底下自己藏在袖中的手,想着要如何瞒过他。
他见我迟迟不动筷子,有些疑惑,指着桌子上的菜:“不合胃口?”
我摇摇头:“喂我。”
白春礼低头宠溺地笑笑:“何时竟学会撒娇了?”
是夜。
明月出青山,瞬间清辉撒了满地,孤独几个星子在天穹眨巴着眼。
我俩在房内逗耍着那只鸟儿,这鸟儿已经恢复了,却不肯飞走,每日吃着我给它备下的小米粒,日子过得也算滋润。房内一时意兴正浓。
“春礼,夜深了。”
“今日留我不留?”
“我,我还没准备好……”
梦中那次皮囊裂开的尴尬阴影还挥之不去。
“你总是如此,霎时近,霎时远。也罢,我这就回房。”
我知道他不是在介意这个,不过气我始终不肯完全敞开心扉。但看着他失落的背影,我终于是忍不住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顿了顿。
“今日,便歇下罢。”
跳跃的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庞,喜笑颜开正如桃花般浪漫。
“我等你这句,等的好苦。”他走上前来一把抱住我,力度很大,就像要把我揉碎进骨血一般。
“快些松开,不能呼吸了。”
闻言他忙松开双手,转而扣住我的双肩:“抱歉,我……我只是太……”
灯灭了,我躺在塌上,月光透进来,钻进他的眸子,是那样温柔昳丽。
缱绻缠绵。
“白春礼……”
......心里眼里全是他。
耳边似又响起了干娘的声音:“我的乖儿,可算叫映兰那小蹄子遭了报应。”——映兰是干娘的死对头。
“她遇着何事了?”
“作孽太多,怕是要灰飞烟灭了。”
“干娘这又是听谁说的?那映兰最为恨你,任谁人都知道也断不会叫你知道了去罢。”
“你这精灵鬼,”干娘戳了戳我脑门,“不巧让我发现她最近身体开始变得若隐若现,这可是灰飞烟灭的前兆。”
说完又啧了啧:“没想到她会是这个下场,怕是她自己还未发觉,毕竟知道这个说法的人并不多。”
灰飞烟灭。
可我偏偏最后自私地想知道,何为情,何为爱。唤着他的名姓,双眼一热,就模糊了。
……
三月下旬,院中桃花开了,但被风吹雨打,没几天就凋零了。道上的小鬼怪们也紧张起来,说是鬼王前两天出关了,日子又不好过了。
昨日白春礼说出门置备些物什,但到今日都没有回客栈,我心中突突的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过了两三日,仍不见白春礼回来,我实在是坐不住了,简单挑几件衣物打包好,将院门锁了,就要去寻他。
集市上仍是一如既往热闹非凡,当街的叫卖声,茶香酒香饭菜香,各种味道混杂。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沿街走着,一路拉着人问道是否见过一身素衣,大约二十三四,背着竹编箩筐的书生模样的人。
一队车马经过,人群分成两股,看那出行规格,是本地县令出门办事。
“唉,唉,我说张家他大哥,这回又出什么事了?”人群中一个中年妇女拍着一男子后肩问道。
“听我哥昨天回来说,城西河滩边上发现一具尸体,死的怪惨的,皮全让人给扒了。这事儿闹得人心惶惶的,要是传开了,闹得上面都知道了,咱们县太爷可不就是第一个遭殃的么,所以今天急赶慢赶要把那尸体拉回去,盼着能找到点什么线索。”
接着又是些家长里短。
会剥皮这种活计的,并不单单我一个,阴间还有好些小鬼怪也会剥皮,拿来与人做生意。因此这案子,估计不是这县令能管得了的。
遍寻白春礼不到,我便只好先找间客栈歇脚。
“店家,你可见过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我将白春礼的样貌描述一遍。
本来是不抱太大希望的,店家回应说:“前两天确实有个人来投宿,模样与你说的无二。”
“那他如今可还在店内?”
“正住在二楼最左侧的厢房中,客官可还住店?”
我拿出四十文钱交给店家:“就不住店了,多谢店家。”
店家收了钱,喜滋滋地招呼其他来客去了,便不再管我。二楼厢房的门没锁,被我一把推开:“白春礼!”
房内坐着的,确是白礼春,他望着我的眼神却直勾勾白惨惨的,令人发渗。
“你怎生这样看着我?”
我感受到他不同常日的压迫感,不自觉后退几步。
他站起身来,仿佛忍俊不禁似的,得意地冲我摆弄了一下发饰:“温知左,本王等你许久了。”
是鬼王的声音。
我的心猛然沉下去,顿时喉咙发紧,眼睛花闪了一下,声音也不自觉颤抖:“怎么会是你?白礼春他人呢?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白礼春?”鬼王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姓:“我可不爱藏人,倒是你,把他藏了这许久,到底还是让我找着了。”
“我何曾藏他?我说过待将他皮肉养好再送与你,是你不信。”
他将一个香囊拿出,放在桌上,不必说一言我便已经明了——这是我送予白礼春的香囊,里面装的除却几片花瓣,还有一张符咒,佩之可避免鬼王找到他。如今香囊在这里,我的一切打算鬼王必然早已经一清二楚,白礼春恐怕也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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