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人 第3节(1/3)
作品:《有心人》
他们一齐往回走。小道旁,有鸟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人群的吵闹声愈来愈清晰。戚山明感到很紧张,稍稍咳了一声说:“我……就是,我也去查了一下,你的手还是少动一点比较好。所以我……咳咳,我的意思是,我……”
“你想说你愿意再留下来一会是吗?”方栩文突然语速很快地打断他,“你想说这个,对吗?”
“对……”
“好的!我没什么不方便的!”方栩文再一次打断他,然后紧紧盯着他的脸像在确认什么。戚山明屏住呼吸接受他的目光,两人的视线相撞,接着方栩文的神情放松了,眉毛扬起来,眼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太好了,谢谢你。太好了。”他不住地说,“真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你。……看!我们到了。他们在烤什么?快去看看!”
他步伐加快,丢下戚山明自顾自走到了烤架旁,嫌弃地问肖铎星“你带来的食材是一堆鸡翅形状的炭吗”。在之后的时间中他一直在讲话,不停地讲话,而且语速奇快无比。肖铎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忍不住问旁边的人他是不是喝酒了,在得到否定回答后忍不住感叹:“我的天啊,他前几天得压抑成什么样啊。”说着随手递了一罐旺仔牛奶给戚山明。方栩文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马上道:“他不喝牛奶,给我吧。”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后抿抿嘴,又开口讲他二十岁那年在帆船比赛上的什么事。最后肖铎星忍无可忍,把一串茄子塞到他嘴里。世界清静了。
方栩文猛地一咽,被一大口茄子噎到了,摸着喉咙咳得撕心裂肺。戚山明坐在他旁边一脸担忧地给他倒水拍背,拍着拍着表情绷不住,低下头悄悄笑了。
野餐之后,生活像驶离暗礁区的船,再次踏上平静安详的旅程。方栩文重拾了每日惯例:早晨六点半起床,在跑步机上慢跑,冲澡,一杯咖啡,吃早餐的时候看一看手机上的邮件和新闻,最后开车上班。但和以往不同的是,现在的每日惯例里多了戚山明:闹钟响起,客厅与主卧的窗帘同时拉开,方栩文打开`房门边打哈欠边说“早上好”。洗漱台上,两个杯子同时被拿起,方栩文对着镜子刷牙,刷着刷着皱眉撩起睡衣下摆端详自己的肌肉,问身边的人:“我是不是骨折的时候吃太好了?”戚山明漱了口认真看了一会,评价道:“我觉得还好。”
戚山明给花浇水,给金鱼喂食,从运转着的跑步机旁经过,走入厨房做粥和白煮蛋,又根据咖啡机上贴着的便利贴思索着做了一杯咖啡。方栩文边擦头发边从浴室出来,走进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竖了个大拇指后回卧室换衣服,出来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他们对坐着吃完后一起收拾碗筷,接着一起出门上车。车载香水已经不见了,原来的位置放着会动的向日葵。
——哦,忘了说,戚山明在公司旁的一个便利店找到了工作,现在他们都一起出发。
九月份的工作日,学生上学,上班族上班,车水马龙,人流如梭,城市在阳光下生机勃勃地运转着。方栩文和职员们坐成一圈,在写了一半的白板前一起讨论项目。有新职员紧张地发言,他想了一会,在对方忐忑目光下笑着点头称赞;另一边,戚山明穿着蓝色制服站在收银台前,低头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对视。小男孩几乎把头仰到了九十度,扁着嘴抖抖索索,最终大哭道:“我、我妈妈说,要荔枝味的棒棒糖,要自己和叔叔要。谢谢……谢谢叔叔……”
中午,职员们趴在桌上吃外卖,方栩文快速消灭完盒饭后在每个人旁边走过,一叠声问着“想吃什么零食吗”“要不要喝咖啡”“谁要吃关东煮”后,心满意足地攥着一堆便签条下楼去便利店。戚山明正在整理货柜上的巧克力和口香糖,方栩文故意在门边停留一会,听到那声“叮咚”后才走到收银台前,假模假样道:“你好,请帮我拿五串虾丸、两串海带、两串豆腐……”
戚山明眼睛带笑,把东西刷过之后递给方栩文,也学着他说:“先生,请给我七十六块整。”
“我跟你很熟啊小哥,熟客打个折好吗?”方栩文说。
戚山明憋着笑道:“不好。”
“算了算了!”方栩文递过钱,自己绷不住笑起来。戚山明也看着他笑,问:“晚上想吃什么?”
“想不出来,下班了一起去超市看看吧。”方栩文小心地提着关东煮,“我还在那个路口等,你下班了直接过来吧。我先走了啊。”
戚山明目送他的背影走出便利店后迅速被穿梭人流吞没。各种口音的通话声、裙子西裤皮鞋凉鞋、十字路口定时迁徙的人群、渐暗的天色西行的暮云渐亮的霓虹,城市的白昼沉没至地平线下而夜晚徐徐上升,熙熙攘攘,永不落幕。世界光怪陆离异彩纷呈,只有远处亮起两道车灯,总是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路口停泊,总是那个人坐在车里,等待另一个人打开副驾驶的门。然后车发动,汇入一片缓缓前进的车海,流淌进都市绚烂的血管深处。
一切看上去都崭新明亮又美好。像广告词里说的:生活如此多娇。
除了……
除了夜深人静的时候。
一片漆黑的卧室里,方栩文看着手机上的日历计算时间。
在每一个整的周期他总是很紧张:一星期整、两星期整、一个月整。人们喜欢在整数的时候道别,也许戚山明也不例外。手机光映得他的脸惨白,仿佛虚假的瓷面。
而在卧室外,戚山明辗转反侧,听着钟沉稳的走动声。他也在等,在等某一天方栩文说一切都好了,不需要帮助,不需要照顾,一切恢复正轨,每个人都各回其位。
那一天可能是明天,是后天,是永远都会到来的,往后的每一天。
——可是那又怎样呢?
这个城市从来不缺难以入眠的人,脆弱是属于深夜的片刻的,第二天,所有人都会高高兴兴地搭上生活的列车,一往无前气势汹汹地向美好未来驶去。服务员的微笑、早间新闻主播的微笑、同事的微笑、陌生人的微笑,就是全部这些渺小的快乐构筑成了这座城市的庞大快乐。在方栩文拆石膏后的日子里,他们两个人也快乐,自暴自弃、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乐。
周末,他们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方栩文吃完了自己的爆米花伸手拿戚山明的;他们一起逛超市,讨论晚饭吃什么;他们总是忘记一天一浇的规则,每次路过花盆都随手给花浇水,最后只收获了还未开放就死掉的一个花骨朵;洗漱台上的两个杯子;玄关处并排放着的两双拖鞋;两把钥匙;两个剃须刀;偶然的一个瞬间,同时冒出的“他是不是也……”。
生活如此多娇。
直到那一天,当他们走在街上刚刚讨论完明天要去露营后,有声音从背后传来:“戚山明?是你吧戚山明!看样子,你从牢里出来后过得很好嘛。”
第十六章
回想那一天,其实一切发生得有种莫名的宿命感:那是六个星期整的一天,在一个月整和两个月整之间,劫后余生和忐忑不安中的微妙的过渡点,天然带有一种让人容易忽视的、蛰伏着的恶意。
十月下旬,气温渐低,街上的人们纷纷穿起长袖长裤,偶有落叶从枝头坠落,无声无息地被人们跨过。方栩文从星巴克推门出来,走向戚山明。
他已经换上了长风衣和围巾,捧着一杯热咖啡和戚山明讨论露营的细节。今天本来是休息的,但方栩文临时要去公司取一份文件,正好便利店也有一点工作上的小事需要戚山明去一趟,两人就一起出门了。一阵秋风吹来,戚山明抱起胳膊抖了一下,方栩文让他帮自己拿杯子,边脱风衣递给他边笑:“我就说今天冷吧,还不穿外套。”
戚山明看着他的衣着,道:“你穿吧,给我你不冷吗?”
“不冷,”方栩文耸耸肩,“真的不冷!我就是图好看。”
戚山明穿了他的衣服,两人一起往车停的地方走。方栩文心里正想着等下拿了文件后回去得接着临时抱佛脚,恶补一番怎么辨认星座时,一个人和他擦肩而过。
那一刻他没来由地悚然一惊。
四周的嘈杂人声似乎瞬间消失,只剩下那个人的脚步声,啪,啪,啪,然后顿住,脚掌在地上碾转的声音。商店玻璃窗的倒影上,他可以看见那个人歪着头在他们身后打量的样子。一个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头发油油地贴在头皮上的男人,脸上有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可能是直觉,或者发现危险的本能,他突然拽住戚山明往前走。
走快一点、走快一点、走快一点……
戚山明说:“怎么了?”
他艰难地笑了笑:“有点冷。”
车就在不远处,再过二十秒,不,十五秒,他们就可以上车往公司开去了。人群从静止恢复流动,方栩文感受到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甚至也对自己凭空产生的恐惧疑惑,但空气中冰凉地沸腾着的不幸气息越来越浓,有如实质。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戚山明?”
“是你吧戚山明!”身后的人突然拔腿跟上来,带有恶毒笑意的呼喊声越过路人,让戚山明身子猛地一僵,“看样子,你从牢里出来后过得很好嘛。”
剑落了。
方栩文感到身边的人突然加快了脚步,但是那个人走得更快,不一会儿就在身后狠狠推了戚山明一把:“可以啊,还装不认识啊你。出来后混的挺不错的嘛,眼睛里都看不上大哥了是吧?”
“穿的也人模狗样的,啧。”他斜眼上下扫视两人,眯起眼睛笑,“这一看啊,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个杀……”
“滚。”方栩文冷硬地打断他,向前一步挡在戚山明身前,和那人对视着。
那人“呵”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种油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老弟,”他从脚一路向上打量,目光在方栩文脸上逡巡,“你老娘应该教过你嘴上讲点礼貌吧?大家都是文明人嘛。”
又转头看戚山明:“你说对吧?”
戚山明把方栩文往后拉,轻轻说:“你先去车上。”见他沉默着站在原地不走,又用眼神拼命示意他,待他不情不愿走后才绷紧身子,深吸一口气道:“你想干什么。”
“哇,关系很好啊。”那人说,“就路上偶遇打个招呼,别这么敏感,显得我多像个坏人似的。”
“我钱已经还完了。”戚山明紧咬牙关。
那人笑道:“诶呀!你不提我还忘了呢。也是,没几个月就过年了,近年关也要清账咯——”
“谁说你还完了的?”
他凑近戚山明,从下往上看后者绷紧的下颚。
“你爸爸不懂,你也不懂吗?”他说,“我手上的钱借出去,没道理相同数目还回来的。”
戚山明道:“那个时候是你先骗我们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利息有这么多。”
“你说说,你说说,怎么还这么天真呢,”那人哈哈大笑,“你以为你……”
他的话没说下去。在他身后,方栩文抬起腿,狠狠将他踹倒在地。
第十七章
怒火燃起时,理智脆弱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轻易就能吹断。
方栩文觉得自己的愿望不算很难,不算很复杂,只是想平平稳稳、安安静静地和戚山明继续生活在一起而已。他甚至都已经放弃去期待什么了。某些时候,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难道他也……”的念头都会被自己掐灭,因为害怕付出了希望,害怕冥冥之中会有什么神嫌他要求的太多而干脆全都不给。他的期许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但偏偏总有些人要跳出来,连这么一点渺小的渴望都要毁灭。
他不知道戚山明的事情,所以戚山明可以放心地待在他身边——一个平衡,一个前提。现在即将被摧毁了。也许戚山明就会因为这个秘密的暴露而离开他,像那时候他撞见他在当保安那样。
本来可能没有这么早的,他们还能再多一点时间。
如果没有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人。
他怒火攻心,感到身体深处的那些东西像煮沸的水,蠢蠢欲动,要撕开他爬出来。他在戚山明的目光下转身离开,走到最近的一个垃圾桶扔掉咖啡,然后往回走。
踹倒那个人的时候他心里没什么想法,动作自然得仿佛有人操纵他的身体,用愤怒、绝望和恐惧做成的提线。那人站起来挥拳砸向他,他嘴角破皮,尝到了一点血腥味,然后也不管不顾地扑身向前。
“滚开,”他想,“关你什么事?你跑出来干什么?全都来阻拦我,他妈的凭什么?!”
有人试图把他们拦开,可能是戚山明,或者其他过路人。他不知道。除了眼前这个人他什么都看不清。他挥出的每一拳都让自己感到疼痛,有一团火在他身体里燃烧,把所有东西都烧成厚厚的灰烬,让他在此刻感到如此疲累,几乎坚持不下去。
他觉得一切可能就是这样了。没有以后了。
恢复清醒时,他已经坐在了车上,戚山明拿着酒精棉签为他嘴角的伤口消毒。他的嘴唇抖了抖,眼睛向车窗外看去。外面依旧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让他恍惚以为刚才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觉,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很好。直到嘴角的刺痛戳破他的幻想。
戚山明扔掉棉签,沉默着端详他眉角的淤青,然后坐回去望向前方的马路,不再看他。
一片沉默。
很久后,方栩文试图笑一下,但疼痛令他马上收回这个勉强的笑。
“我们走吧,”他去拉安全带,“五点多了。”
戚山明说:“刚刚那个人是放高利贷的。”
他转过头看方栩文,面无表情,右手却在袖子下死死攥紧:“当时我爸爸向他借钱,但是不知道他是……”
周围有一辆车转向,车灯直射到他的眼睛上,令他有一瞬间的眩晕,他停顿了一秒,接着说:“不知道他是做这个的。我们借了钱,又还了,但他说我们欠了很多利息。”
“现在马上去公司的话还能赶回家吃晚饭。”方栩文系上安全带,伸手握住方向盘,“你快还是我快?我要找一会文件,如果你快的话你先等我吧。”
“太多了,我们根本还不起。我根本不知道那是高利贷。”戚山明看着他的脸,继续说。
天色昏沉,路灯亮了。
“……够了。”
方栩文紧紧抓住方向盘,直视前方:“我们说好了不是吗?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我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快系上安全带,我要开……”
“现在就是我想说的时候。”戚山明说。在阴影里,他的手掌猛地松弛下去,然后又握紧了。
方栩文说:“不是的,你不要勉强自己,我……”
“现在就是!”他突然恶狠狠地大声说,胸膛剧烈起伏,气喘吁吁,“我想说了。我不应该一直瞒着你!高二的时候,我妈自尽了。尸体吊在家里。因为有人强`奸她。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确定就是他,那天晚上我见过他。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见到他从我家的窗台上跳下来。后来我妈死了,我知道了——”
他哽咽了一下,半天发不出声音。方栩文将头抵在握住方向盘的手背上,手指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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