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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出书版] 第7节(2/2)

作品:《旧人[出书版]

可以在一夕间反目成仇,唯有利益两字亘古不变。”

    同样的话他也曾说与严凤楼听,招来那人一脸的不悦。他反问说:“那么你我之间又当如何?同样毫无情意可言?”

    犀利的言辞驳得顾明举张口结舌。

    想到严凤楼,嘴角不由勾得更深,一方破碎的草席都能成为他的朝堂。顾明举笑吟吟地望向脸色难看的温雅臣:“到如今我却发现,权势富贵原来都不算什么,死到临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心里的那个人是真的。”

    “所以你连命都顾不上也要去南安?”

    顾明举维持着笑容不说话。

    温雅臣再一次重复:“就为了看那个严凤楼一眼?”

    “若是我说是呢?”他直视着温雅臣反问。

    温雅臣诧异了:“你明明有时间逃出京城东山再起。”

    昏暗的天牢里,顾明举背过身,慢慢又站到了那堵刻着无数划痕的墙前:“东山再起又怎样?无非是又一场诌谀巴结尔虞我诈。这些东西,我还没玩够吗?”

    狱卒说,在这间囚室里住过的,终是善终者寥寥,太多人出去后便直赴了刑场,身首异处也罢了,更凄凉的是连个收尸的也没有,一地血淋淋的碎肉都被野狗啃了去。”

    这是报应,芸芸官场,一如滚滚之江河,浊浪滔天。一旦涉足其中,便没有人是干净的。陷得愈深就愈脏,愈久就愈洗刷不清。那般光辉夺目的龙椅下有多少白骨累累,丹陛之下的百官身后便有多少血流成河。

    倾轧争斗里,谁都不是光凭一份好运气就能站上金殿,更没有谁能靠着一副清白无垢的身家权倾朝野覆雨翻云。

    民间有句俗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温雅臣离开的时候,顾明举仍旧没有回头看他。一丝丝阳光渗过墙缝照进囚室里来,他迎着光线负手而立,说:“当我知道事败的时候,心头第一浮现的人就是严凤楼。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他。”

    什么都忘了,孜孜以求的官位、以命为注博来的富贵、曾经溢满心头的勃勃野心,都顷刻间烟消云散。真正一脚踏上黄泉路的时候,奈何桥头,孟婆汤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一个,严凤楼,我的凤卿,我只要你回眸一顾就心满意足再无牵挂,哪怕仅仅只是一顾。

    总有人说,狱中的岁月漫长,数着膝下的稻草总以为已经足足一天,实则堪堪不过一刻。顾明举却觉得光阴飞逝,才记起初见时严凤楼僵硬又略带羞涩的一笑,转眼却是日升月落。

    五年来,这是他在京中过得最清静的日子。除了温雅臣,意料中该来的人一个都没来。后来才知道,高相暗中下了密令,凡探视顾明举者一律回绝。他怕顾明举临死漏出那些不该说的。顾明举一天不死,谨慎小心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就一天不得安寝。因此,以后的日子里,连温雅臣都进不来了。

    同顾明举谈过几回的狱卒提醒他说:“大人,再过三日怕是就要到刑期了。”

    他在这一方不见天日的世界里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生死,乐极生悲者有之,绝处逢生者亦不少,走出天牢大门后君临天下的也是有案可循。他总用一副看透世情的语气跟顾明举讲,只要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之后的事都还不作数。

    所以他依旧沿着官场上的规矩,称顾明举为大人,偶尔眯起一双浑浊的眼不以为意地开着玩笑:“若是将来您柳暗花明又更上一层楼了,可别忘了我。”

    直叫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顾明举一边疼得吸气一边好笑。

    顾明举用平静的口吻问他:“也不知到时候为我行刑的是哪位大爷?我可得好好打点他,莫要下刀的时候手软了,叫我临死还受一番苦。”

    面容沧桑的狱卒笼着袖子在外头“嘿嘿”地笑:“哪里会这样?管饱都是手起刀落,不叫您疼上半点。他们都是干了二三十年的老手,闭着眼也出不了半点错,熟练得很。”

    他说起刑场上的奇异见闻仿佛青楼的常客谈论各家的花娘一般,用着轻松带笑的语调,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谁人头落地还死不肯瞑目,谁未上得法场就手脚瘫软面如土色,还有谁,人都道他死了,其实却还活着,被推上断头台的另有其人。

    顾明举自始至终神色如常地听,半点不曾去联想三天后的自己。却是那狱卒忍不住了,收起话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您还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您留下点什么。我替您捎出去?”

    顾明举想了一想,最终摇了摇头:“我想说想做的都已经说过做过了。”

    “什么都不留下?”

    “我留下的东西,对他而言,反是祸端。”

    “至少让他有个念头,人死如灯灭,起初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几天又转身改嫁的,我也见过不少。”人世间最看不破就是“现实”两字。一世深情换不了一碗薄粥。

    “不会的。”外头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顾明举感觉自己倦了,于是合上眼躺下,“他忘不了我。他会记我记一辈子。”

    话音未落,却又听他面朝着石墙一个人独自低语:“我倒希望他能忘了我,我死了不过一了百了,他心心念念地记着我才是痛苦。”

    顾明举吸了一口气,说:“我会舍不得的。”

    闭上眼后,他总会想起严凤楼。

    幻想中的严凤楼比先前在南安见到的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面色红润,眼角含笑,想来晚上不会再苦苦不得安眠。那应该是奸臣顾明举死后三年的事,人们已经不再记得他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顾侍郎,如果极力去回想,大约会在停顿一会儿之后恍然大悟:“哦,是当年那个狗官。呸,死有余辜!也不知被他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那时候的严凤楼应该成亲了,飘雪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生女儿也很好,依着他们两人的样貌,会是个美人胚子。

    一家三口,严父慈母,找个午后坐在庭院里的花架下喝茶,花红柳绿微风习习里,念几阙诗词,弹几首琴曲,孩子笑着荡秋千,严凤楼弯腰为飘雪斜插上一支摇曳的步摇。琴瑟和谐,鹣鲽情深,其乐融融。在没有比这更完满,再没有比这让他安心入眠。

    眼角不自觉湿了,之前那般严苛的刑罚也不曾让他淌泪。嘴角却还止不住地上扬,翘着翘着像是能勾到眉梢。

    墙外星斗满天,墙内一夜好梦。

    三天后——

    天佑二十五年冬,黄叶落尽,满城萧索。

    顾明举醒的很早,壁上的炭火烧得毕剥作响,模模糊糊地在黝黑的石墙上照出一个扭曲的影子。狱卒有心,特意为他打来一盆凉水:“去刑场看热闹的人不少,收拾的干净些总是好的。”囚服也是新的,洁白如雪,套上身还能瞧见一道道硬挺的折痕。顾明举沾着水拢了拢散乱的发丝,垂头打量自己:“快赶上我第一次穿官服的光影了。”

    栅栏外的狱卒忍不住笑:“待会儿还有酒送来,最后一顿总是最好的,您别亏待了自己。等圣旨一到,就得上路了。”

    顾明举坐在席上安静的点头:“这些事,我在外头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

    狱卒嗫嗫地说:“死到临头还能象你这样的,我见的不多。”

    天色应该大亮了,透过墙缝能看见外头煞白的光线。

    用手掌再一次压了压身上的折痕,顾明举奇异地觉得,自己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的贡院外,挤在一堆雄心万丈的考生里,对着扑朔迷离的未来看不到半点征兆,意料中该有的惶恐紧张却都无从说起,内心恍如止水,

    宁和不见一丝涟漪。

    今昔对比,所不同的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严凤楼而已。

    彼时,一贯镇定从容的严凤楼可紧张了,把拳头握得死紧,手掌心快被指甲扎破。顾明举看不得他这样伤害自己,泱泱的人群里硬把他的手牵过来。

    同窗了那么久,手牵手早已不是一两回,独这一回牵得心惊,指尖擦着指尖,酥麻得像是被雷电到了一般,一潭死水的心立刻被搅得风起云涌,“扑通扑通”的心跳大声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进贡院后松开手,两人的手背上俱是一个又一个的月牙样的红印子,也不知是谁握得太紧,也不知究竟是谁抓的谁。

    边回忆边等,这一生,样样都习惯了去抢去掠夺,唯独一个“死”字,竟然是要靠等,真叫讽刺。顾明举默默地想,人头落地后,人们若从他尚未合紧的眼瞳中看到严凤楼的身影,是否会惊异莫名?因为这个影子,几乎快要刻进他的双眼中了。

    自日升至月落,圣旨却迟迟未到。

    狱卒在囚室外低语:“大人,您怕是要绝处逢生了。”

    顾明举不说话,坐在墙下默默地用手指摩挲着一墙斑驳的刻痕,许是光线太昏暗,梳洗干净的脸上生生多出几分森然。

    掌灯时分,渊深的长廊由远及近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而后在顾明举背后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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